第 55 章(1 / 1)

蝴蝶骨 北有枇杷 5799 字 3個月前

北京終於進入了盛夏。

蟬噪聲被吞沒在高架橋巨大的車噪聲中,氣溫三十多度逼近四十,柏油路麵滾燙地泛著油光,街頭的人們依舊行色匆匆,天有些陰沉,像是憋著一場傾盆暴雨的前奏。

於洋把車停在路邊,在戒毒所的大門前停留了一會兒。就一根煙的功夫,他的T恤背後就汗濕了一塊。

於洋把煙掐滅,往樓上走去。

程烈就住在二樓儘頭的房間,於洋跟工作人員提前打了招呼,見還是他這幅老麵孔,工作人員也朝他點了點頭“最近狀態不錯。這麼下去應該很快就能出去了。”

於洋也笑著點了點頭,“是啊。”他說,“一晃都快半年了。”

周湘雲死的那天,程烈先是昏迷了很久,醒來又犯了癮,被何誌東直接送去強製戒毒。

於洋推開門,程烈正坐在沙發上打遊戲,他湊近一看,還是那個老式俄羅斯方塊。

“最近怎麼樣?”於洋問。

程烈沒抬頭,還在專注手裡的遊戲。

等到一局打完,他才放下手機,看著於洋,先是笑了笑,對他說:“你開始抽煙了啊。”

於洋嗅了嗅自己四周,又聞聞手腕,“真行。”他說,“就半根煙,你這鼻子真靈。”

程烈笑笑:“我屬狗的。”

於洋在對麵的沙發坐下,“最近還好吧?”

“挺好的。”程烈終於說道。

“陳量判了無期,陳行止和閻洪生很快也要判了,梁虹也判了,不過她最輕,八年,考慮到她是自首,所以從輕處理。”於洋沒忘了自己來的目的。

程烈聽了這個消息,神色並沒有什麼變化,他拿起桌上於洋拎過來的蘋果,放到嘴邊,並沒有吃,一會兒又放下,來回幾次,最後又把蘋果放回到果盤裡。

程烈本來就很瘦,這半年來更瘦了,五官尖銳的凸顯出來,有一種震懾人心的美感,他舔了舔唇,尖尖一顆牙齒自唇縫中露出來,他又看了於洋一眼,這一眼沒有剛才那種輕佻和打趣,於洋有些不舒服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程烈問:“江南下呢?”

於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猶豫著措辭道:“我們查封了觀藏,但沒發現什麼問題。”

程烈似是從喉嚨裡擠出一絲譏諷的笑聲。

他又往沙發裡縮了縮,表情有些嚴肅。

“他沒給你們施壓……嗯……讓你們把我從這個地方放出去?嗯,他這半年應該顧不上這些,他應該焦頭爛額。”

於洋點點頭,“陳行止在往外咬他,閻洪生也是,這半年他都快成局裡的常客了,我們也一直在查,但,目前確實還沒有能證明他犯罪的證據。”

“你也知道。”於洋的聲音聽上去也有些低落“辦案必須得講證據。”

他原以為程烈至少會冷嘲熱諷幾句,沒想到程烈隻是又把那種無言的目光投向他,於洋看見程烈的唇畔綻放出一抹微笑。

“知道了。”程烈淡淡說道。

於洋本想再和他聊一聊,卻看他一副厭厭的準備謝客的架勢,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這種沉默讓於洋覺得有些難以忍受,程烈縮在沙發裡,像一尊造型怪異的雕塑,他的目光虛浮在空中,沒有落腳點,一會兒打量著於海,一會兒看向窗外,一會兒又盯著床頭。

他從隨身帶著的公文包裡掏出一個文件袋,打開文件袋,於洋把薄薄的一頁紙遞給程烈。

“我是來給你送這個的。”於洋說道。

程烈剛開始沒接,目光落在那張紙上。

於洋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張紙直接塞到程烈手裡。

“陳行止周湘雲離婚協議的複印件,剛印出來的。”

程烈的表情這才有些鬆動。

他細細地看著那張紙,於洋注意到他的手有些發顫。

“人都死了,這些還有用麼?”

這是程烈第一次在於洋麵前提起周湘雲,於洋也有些發怔。

陳行止被告知周湘雲死訊的時候,周湘雲的葬禮早就結束,陳行止也已經收監。

於洋記得陳行止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竟然笑了。

那個笑容帶著一種得逞後的滿足和詭異,讓於洋渾身不舒服,如果不是隔著玻璃,他甚至想衝進去給他一拳。

陳行止對於洋說道:“你看上去很生氣。”

於洋並沒有被他帶節奏,隻是冷靜地說:“何局讓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畢竟你在法律上還是周湘雲的丈夫。”

陳行止卻說道:“我們早就離婚了,你不知道嗎?”

於洋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卻聽見陳行止繼續說道:“早在她去世前,我們就已經在法律上沒有任何關係了。不信的話,你可以去查。”

“你是說你們早就離婚了?”於洋又問了一遍。

陳行止但笑不語。

“周湘雲知道這件事嗎?她說過她給你的時候你根本沒有簽。”

陳行止說道:“我為什麼要讓她知道,我為什麼要順了她的心意讓她和那個程烈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她不配。”

陳行止的麵容有些扭曲。

於洋看著他陰沉的表情,突然說道:“不,是你不配。”他厭惡地看著陳行止,“你也不怕遭報應。”

陳行止說道:“佛教講因果報應,我這人與佛無緣,不信這些,但能成全她也算是好事一樁。”

於洋本來想就這麼走了的,但聽了這話還是忍不住說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善就是善,惡就是惡,憑什麼好人就要經曆九九八十一難,壞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在她心裡你什麼都不是,少來沾邊了。”

於洋把陳行止和周湘雲早就事實離婚這件事一五一十講給了程烈,程烈手中還捏著那張紙,看起來若無其事,但於洋知道他一直在仔細聽著。

講完,程烈睜開眼,把那張紙又遞給於洋。

“不用,你留著吧。”於洋說道“就是個複印件,隨時都能從網上下載的。”

程烈點點頭,“麻煩遞個火。”

“這兒不能抽煙。”

“不抽煙。”程烈說道,眼睛盯著他的上衣兜。

於洋極不情願地把打火機拿出來,遲疑著不願意遞給他。

程烈居然沒有勉強,隻是又把那張紙還給於洋,“麻煩你,出去之後找個十字路口幫我燒了吧。”

於洋這才明白他在想什麼。

他嗓子也有些乾澀:“你…還想著她嗎?”

這話出頭那一瞬間於洋就後悔了,他發現自己問的簡直就是廢話。連他都經常在午夜夢回夢到周湘雲,眼前的人又怎麼可能忘。

但於洋聽見程烈說道:“周湘雲麼?快忘了。”

於洋震動地看向他,不懂他是故意說反話還是彆有深意。

程烈說:“打她死之後,我一次都沒夢到過她。已經有點忘了她長什麼樣子了。”他笑笑,像是在和於洋聊家常一樣輕鬆。

於洋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以為你不會忘記她,至少不應該是你。”

程烈點頭:“我理解。”

他輕描淡寫的三個字,讓於洋有些繃不住,於洋站起身,壓抑著情緒走到窗邊,站了一會兒,他又走原位坐下。

“你真不記得她了,就真的一次都沒想過她?”

“要說一次都沒有也不現實。”程烈側過頭,再次把自己縮進沙發靠背,他笑笑,虛弱地說:“我經常犯病,總有那麼一次兩次的…你知道,不是很清醒。”

於洋眼神暗下來,震驚慢慢消退,有些同情地望著他。

“犯病的時候,就不記得她了,她說過什麼,做過什麼,甚至連長什麼樣兒,我都想不起來了,很多,很多時候。”程烈輕聲道:“不是那麼清醒,有時覺得自己不像個人,也許野獸都要比我好一些…”他抬頭看著於洋憐憫又有些悔恨的眼神,毫無生氣,不慌不忙地說道:“但不用太擔心,你還想著周湘雲是嗎,你經常想起她?”

程烈的目光像是洞察一切,於洋在他的逼視下敗下陣來。

“是…我沒有一刻不在想她。”

程烈像是很滿意自己聽到的,他笑笑:“那就好。”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程烈想,就算自己終將有一天不得不忘了她,隻要還有人記得周湘雲,就好。

“好在哪?”於洋聽不懂他的話,程烈但笑不語。

於洋有些說不出的煩悶,他站起身來,“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程烈沒有送他,於洋走出戒毒所,剛上車,空中突然電閃雷鳴,一場隻屬於盛夏的暴雨傾盆而下,於洋探頭望向二樓的窗口,他頭一次感覺那扇窗戶就像是一個黑洞,慢慢吞噬著在命運的翻雲覆雨手中掙紮的靈魂。

沒過幾天,在查封異域時曾經不翼而飛的錄像帶就被送往了四麵八方,不止送到了公安局的郵箱,還送到了每一個當事人的父母手裡。

與此同時,畏罪潛逃的王彪前來公安局自首。

他的真實身份原是陳行止派來監視程烈的,但程烈當初卻也刻意讓他接觸了不少江南下私下的事,再加上程烈和於洋,這下,江南下的犯罪事實終於證據確鑿。

但同樣地,程烈也麵臨著至少幾年的刑期。不過礙於他還在戒毒,並沒有馬上把他收監。

於洋突然想到程烈那天說的那句“知道了。”

他心頭一震,出了審訊室,他趕緊撥過電話。

無人接聽。

他又打給戒毒所,從工作人員口中得知程烈還在休息。

於洋這才放下心來,簡單處理好手頭的工作,臨下班,他突然想起程烈托他燒的東西還在車裡擱著,這幾天事情太多太急,於海也沒顧得上。

於洋開著車,真找了個十字路口,拿打火機把那張紙給點了。

一邊燒一邊還念叨了幾句,“周湘雲,你在那邊挺好的吧?這個是程烈讓我燒給你的,是你和陳行止的離婚證明,你說這事兒鬨的,整半天這混蛋玩意兒早就簽了,這回好了,你在那邊兒不用為這事煩心了。”

於洋眼看著紙燒沒了,跺跺腳,上車之前,一陣風打著旋兒把一片葉子吹到於洋頭頂,於洋摘下葉子,靜了一會兒,又嘟囔道:“知道你擔心程烈,他…還那樣。不過你放心,等他徹底戒了,出來之後就好了。”

於洋知道周湘雲的遺囑是把名下所有財產都無條件贈給程烈,他倒是也沒太震驚,隻是又念叨了句:“你給他留的錢都夠他好好活八輩子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些作惡多端的人總能受到懲罰的。”

葉子在於洋手裡顫了顫。

於洋的聲音有些哽咽。“總不枉你們倆這樣的…”他喃喃道:“…隻是這玩意兒…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戒掉的…真是…你說你們倆到底圖什麼呀…”

圖什麼,圖什麼…

於洋突然愣住了,渾身發冷。

等於洋回過神來時,他突然瘋了似的火速驅車趕往戒毒所,一路上就連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抖。

於洋從來不信鬼神的人,此刻卻不斷在心裡祈禱,隻希望不要像他想的那樣。

隻是車開到半路,於洋還是接到了電話。

他猛地刹車——

遠方的夕陽伴著初上的華燈依舊輝煌如初。

收音機裡傳來報時的聲音,在於洋聽來卻像極了喪鐘。

於洋怔愣了很久,終於重新啟動車子。

這片天空下每天都在發生著新的故事,最終這些新的故事也會變老變舊,最後隨著時間被人遺忘,像一陣灰,被風吹散,什麼都不剩下。

後來在清點資產時,從梁虹口中得知了程烈的那套老式居民樓,於洋去了一趟那個地方,房子裡的東西已經被搬的差不多了,隻有一幅畫還擺在臥室裡,是一幅肖像畫,畫上的人很好認,於洋看著那幅畫,喃喃道:“好久不見了,周湘雲。”

畫上的周湘雲表情溫柔的微笑著坐在沙發上,白皙的麵容上一雙黑曜石樣的眼睛,像是在透過畫像愉快地望著對麵的人。

肖像畫的右下角乾淨利落地簽著一個c。

於洋覺得眼睛發酸,使勁兒揉了揉。

他跟局裡請示,拿走了那幅畫,把它交給了周湘雲的母親。

在搬運的過程中,突然從裡麵掉出了一封信。

於洋詫異地打開,發現這封短信竟然出自周湘雲之手。她的字跡十分潦草,顯然已經是她生病後期,力道已經不足,顯得歪斜而急促,信紙上還有因為反複折疊揉搓留下的褶皺和印痕。

上麵寫著:

哥哥:

想必你已經看到了這封信,如果你看見了,那麼應該說明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你現在過的怎麼樣,是不是開心呢?我希望你開心,希望你多笑,也希望你知道,因為遇到了你,所以我是多麼幸福。這些話我應該對你反複說,一遍又一遍,但是時間總是不夠用,話也總是講不完。

你給我畫的這幅肖像畫,是什麼時候畫的呢?為什麼不親手送給我,拿給我看看,是不想還是在等我自己發現呢?如果是後者的話,我已經看到了,我很喜歡,謝謝你!

不過我現在要寫下這封信,把它藏在畫框裡麵,算是一個小詭計,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看到這封信呢?最好已經變成了一個兒孫滿堂的老爺爺,祝你早日發現並且帶一束花到我的墓前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要玫瑰花,不要彆的,到那時候顫巍巍地抱著一捧花來看我吧,我不會笑話你的,哥哥。

好了,就寫到這吧,我有些累了。

一萬次的愛你,吻你,感謝你來到我身邊。

祝你健康,祝你快樂,祝你幸福,祝你長命百歲。

嬌嬌

幾個月後,於洋站在墓園裡。

他麵前的墓碑寫著周湘雲和程烈的名字,程烈的後事是周湘雲父母為他操辦的,也是周湘雲的父母決定遵照程烈和周湘雲的共同遺願將他們合葬。

於洋把玫瑰花放在墓前,一起的還有周湘雲的那封信和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周湘雲笑意盈盈地望著他,而程烈則溫柔地看向周湘雲。這張照片直到程烈死都一直放在他床頭櫃的抽屜裡。

於洋說:“周湘雲,他還是去陪你了,和你信上說的一點都不一樣。”

周湘雲仍是望著他笑。

程烈是塑料袋套頭自殺的。

於洋經常反複地想,那一刻程烈到底在想什麼呢?明明隻要他稍稍改變心意,就能活下來,可是他沒有。

程烈死前沒留下什麼東西,隻有這麼一張照片,還有一個死死攥在手裡的木雕兔子。

於洋抬頭望天,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你們已經見麵了嗎?”

無人回答。

突然有幾滴雨水落在於洋的臉上,於洋低頭抹去,正看到照片上的兩個人,他點點頭,再次朝那個墓碑鞠躬,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