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烈已經不知道在江南下的彆墅裡廝混多久了,自打陳量被提審之後,陳行止仿佛銷聲匿跡了一樣,連帶著閻洪生也收斂了不少,坊間傳聞樹倒猢猻散,這幾個人進去也是或早或晚的事。
但這些跟程烈沒什麼關係,江南下也不允許這些事跟程烈扯上關係,但江南下是個生意人,凡事都很講究風險評估。
一個陳行止倒下了,也不是他的目的所在,直到程烈助他吞下了陳行止手裡所有的灰產,他才像是剛剛餮足的飽獸,舔舔牙根兒,把目光又投向了待宰羊羔般的程烈。
江南下說:“烈子,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不放心。”
程烈問:“你怎麼樣才能放心?”
江南下:“我要你聽我的。”
程烈:“我一直都聽你的。”
江南下:“我要你完完全全、真真正正聽我的。”
程烈看著江南下,麵無表情。一雙漂亮的眼睛死氣沉沉,像是霧中深潭。
“看來你需要的隻是木偶。”
“不用非要是木偶,但線一定得在我手裡。”江南下說道,“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完全沒有安全感。”
程烈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我前段時間,發現一個人。”江南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程烈,表情微妙,但一般人都知道這是江南下要暴怒的先兆。
“把人帶上來。”
一個男人渾身是血,被五花大綁著扔在客廳的地上。
空氣像是凝滯了。
那人抬頭,眼睛被打得腫成了一條縫,糊著血汙,費力地睜開。
程烈和他對視。
那人動動唇,小聲吐出一句啐罵。
江南下坐在沙發上,指尖的戒指在陽光的折射下閃著精光,他拿起麵前的茶杯,啜飲了一口,把剩下的澆在地上躺著那人的身上。
水很燙,那人打了一個哆嗦,忍住了悶哼。
“認識他嗎?”江南下側頭問程烈。
程烈垂眸,走上前,蹲下身,一根指頭扳過他的臉,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那人鼻尖噴出的氣息已經極為微弱,但還有力氣將一口血沫吐到他臉上。
程烈微微笑了笑,用手抹去那口血漬,說道:“沒見過。”
那人惡狠狠地瞪他,又緊閉雙眼,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吭聲一樣。
“他叫於洋。”江南下像是介紹客人一樣給程烈介紹,“誰知道哪蹦出來的,運氣不好,撞槍口上了,算我今天心情好,讓你也見見他。”
江南下問:“真不認得?”
程烈說:“你還想聽幾遍,還是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算了。”江南下十分不滿地拍拍手,讓人拿了東西過來。
“這次你總不會拒絕我了吧?”他拿起碟子上的精美包裝,倒進水杯裡,“先少來一點。”
於洋倏地一下睜開雙眼。
程烈突然照著他狠狠地踹了一腳,接著又是一腳,然後踩在他的傷口上,於洋先是大喘氣,最後漸漸沒了聲息,但眼睛還是努力睜著,死死盯著那杯水。
江南下說:“怎麼又惹著你,開始來勁了。”
但他語調是滿意的,甚至很輕快。
程烈收回了動作,氣息也有些不穩,往前走了幾步,坐在江南下沙發邊的太師椅上,握成拳的手慢慢鬆開,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緩緩拿過江南下麵前的那杯水。
於洋的呼吸又急促了些,像條蟲子在地上蠕動。
江南下厭惡地看著他,“把他帶下去吧。”
程烈開口道:“不用。”他特意舉起了杯子,在半空晃了晃,像是慶祝一樣,既像是對著江南下,也像是對著於洋,淡淡道:
“乾杯。”
程烈他避開了於洋的目光,將杯子裡的混合物一飲而儘。
江南下先是懨懨地瞅著他的動作,突然讚賞道:“你早該這樣,早這樣不就沒這麼多事了。”
程烈沒心情思考他話中的深意,推開凳子,站起身來,“我出去一趟。”
江南下叫住他:“陳行止盯著你呢。”這句話頗有警告意味。
程烈停住腳步,說道:“你不也盯著我呢。”
江南下但笑不語,仍說:“我盯著你和他盯著你可不是一回事,我隻要你的忠誠,但他要的是你的命。”
程烈不假思索地說:“誰要我的命就拿去好了,這種不值錢的東西,也就你們還能搶來搶去,有什麼意思。”
江南下笑說:“你值錢,怎麼不值錢,我不叫你死,你就不能死。”
程烈突然問:“江南下,你喜歡我?”
話甫一出口,像是觸到了江南下的逆鱗,他幾乎是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走到程烈跟前,表情陰沉詭異,似笑非笑著說:“你再說一遍,我沒有聽清。”
他的手放在右側的衣兜裡,又掏出兩個跟剛才倒進水杯裡一樣的粉末,像是賞賜一樣扔給他。
“討好我?”江南下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程烈從腳邊撿起那一小袋東西,拿在手裡掂量了一下,突然不受控製地咳了數聲。
江南下站在他麵前,比他還好矮一些,卻伸手捏住他的下頜,笑麵虎一樣的說:“討好我也沒有用。”
他鬆開程烈,程烈突然一個趔趄,摔了下去,身體重重地倒在地上。
江南下第一次給他下的劑量太大,程烈雙手捂著喉嚨,抽搐了幾下,胃裡惡心的幾乎吐出來。
江南下很滿意地看著他在地上掙紮的樣子,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臉,對他說了聲辛苦了,便讓手下人給他又攙扶回臥室。
程烈平躺在床上,像是百爪撓心。
他的骨頭裡仿佛有千百隻螞蟻在爬,在一起啃食著他的血肉,直到他隻剩下一具白骨為止。
他閉上眼,自嘲地笑笑。
他知道自己遲早有這麼一天,逃是逃不掉的,隻是早或晚罷了,也許他心裡曾抱有過一絲僥幸的希望,但現在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不過他還是不後悔。
他眼前像是走馬燈一樣閃過無數人臉,最終定格在那一雙眼睛。
那是周湘雲的眼睛。
程烈昏迷了不知道多久,屋外已是天光大暗,他強撐著直起身,接著一口看不出是什麼的黏狀穢物從嗓子口嘔了出來,房間裡充滿了難聞的氣味,程烈的衣服上、床單上,還有地上,都是他剛才殘留的嘔吐物。
他手扒著床沿兒,搖搖晃晃地下床,站起來,走到浴室打開花灑。
水流衝刷在身上,程烈的意識這才稍稍清明了些,於洋隻是江南下用來試探他,逼他就犯的工具,今天就算不是於洋也是彆人,江南下不會真的對於洋如何,畢竟於洋的身份隻是一個衝撞了江南下一點小事的熱血小警察,江南下頂多是給他一個教訓了事,也許事後還會給點甜棗供一供。
江南下多麼聰明的一個人,陳行止辦不到的事情,他卻可以辦到。
程烈知道陳行止也不會放過自己,陳量如今隻是一人貪汙量刑,要是真牽扯出二十多年前的舊事,整個陳家恐怕都是樹倒猢猻散。
況且陳行止現在與他算是有家破人亡之仇,不管從哪方麵來講,江南下說的是對的,陳行止現在是個亡命徒,而且他打小養尊處優,骨子裡自大傲慢,很有一些瘋狂因子,如今恐怕早就虎視眈眈、磨刀霍霍了。
但程烈反而覺得有意思,他想大概當初閻洪生把他送給江南下抱大腿的時候,也沒想到他能捅出這麼大簍子,攪得一池春水皺。
閻洪生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程烈洗過澡,手撐在洗手池邊緣,手抹掉鏡麵上的水霧,鏡子裡的臉露出來。
他都快不認識自己了,想起周湘雲總是誇他漂亮,程烈其實從不這麼覺得,但他喜歡聽她說這些話,這些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就分外動人。
程烈擦乾身上的水珠,披上衣服,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他走出房間,下樓來到院子裡,堂而皇之地啟動車子,一路風馳電掣地開出了大門。
門口沒人攔著,程烈知道,這都是江南下默許的。
江南下對程烈的感情很複雜,但程烈對江南下的感情很簡單,因為那壓根兒談不上感情。
程烈的車停在居民樓前,還是那棟老樓,灰白的牆磚訴說著歲月的痕跡,他下車,仰頭看著頂樓一團漆黑,路燈打在他身上,拖出長長的一道陰影。
他又咳了數聲,開始化雪的時候最冷,冷得透骨,程烈麵色蒼白,眉眼更顯料峭淒豔。
他又看了看表,十一點半。
程烈又站了一會兒,尚未乾透的發絲濕漉漉粘在額間,天越冷,他甚至越滲出汗。
正當他欲轉身離開時,頂樓窗口的燈光突然亮起,程烈瞳孔收縮,手指攥成拳頭,又慢慢鬆開,腳步往前挪了兩下,又退回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懦夫。
那窗口的燈光卻並不給他踟躕的時間,突然閃了一下,接著又連續閃了兩下,然後持續地閃了起來。程烈心下竦然,他幾乎一個箭步衝進樓道,等到真到防盜門前的時候,隻一個刹車又停了下來,叩門的動作停在半空,歎笑著轉過身,嘴邊是濃濃的譏諷。
他靠著門站著,像最忠誠的護衛那樣,站得筆直,胸膛向外。樓道裡的聲控燈亮光越來越微弱,顫顫巍巍地,貼在牆上的小廣告上寫著開鎖電話,治牛皮癬的偏方電話,還有水管維修。
身後的防盜門傳來窸窸窣窣開鎖的聲音,程烈還來不及轉身,就被一雙細細的胳膊自背後緊緊抱住。
那人的聲音跟聲控燈的光一樣顫顫巍巍的,
她說:“還有一小會兒,還不算晚,哥哥,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