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1 / 1)

蝴蝶骨 北有枇杷 3794 字 3個月前

程烈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說。

老半天,他沉默不語,機械性地接過攤主手裡的烤食,周湘雲想要去拿,突然聽見他說

“嬌嬌,羊蠍子不是羊肉串,那個攤子也不是烤玉米,那個牌子上更沒寫什麼寫什麼番茄沙拉草莓藍莓。”

程烈說到最後完全說不下去了,他想故作輕鬆,但做不到。

周湘雲卻像是沒聽見一般,還是去夠他手裡的東西,但手卻撲了個空,想拿起烤串的手,完美地避開了竹簽,虛空地碰到了袋子另一邊的一次性筷子。

周湘雲縮回手,顫著唇,一句話都沒說。

程烈突然抱住她,下巴尖抵住她,他感覺到她渾身都在發抖,而且繃得緊緊的,像隨時都會炸毛的小貓。

她喉頭甚至也咕嚕著,雙手緊緊攥著他背後的衣服,像是憋了許久,突然語無倫次地說道

“走,走吧,我不,不想吃了。”

“回,回醫院。”

這是程烈從她嘴裡第一次聽到主動要求回醫院的話,更像是一種哀求。

她還在他的懷裡瑟瑟發抖,程烈強迫她看向自己,“嬌嬌,你已經開始看不見了,對嗎?”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周湘雲想,在他來看她之前,她那個時候視力就已經越來越不好了,可是她總是對所有人都裝作一副很正常的樣子,隻要她能把自己騙過去,她就能騙過所有人。

程烈來之後的這段日子,視力減弱症狀不是那麼明顯了,連周湘雲甚至都覺得也許老天還是想給她一點機會,直到今天早上醒來,她突然發現自己左眼已經快要看不見了,右眼比起左眼要好一些,但也隻是模模糊糊的,隱隱約約的可以看到大概輪廓。

更讓她恐懼的是,她發現自己快要看不清程烈的臉了,他的五官像是籠罩著一層白霧,她隻能不斷地鬨,一次又一次地折騰著把他拉到自己身邊,隻祈求上天能夠讓她再徹底失明前記住他的樣子。

沒想到卻逼出了他的真心,也逼出了她的。

程烈說他愛她的那一刻,她心裡是多麼高興啊,可有多麼高興就有多麼難過,她甚至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能從他的語氣裡判斷他的情緒。

她想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她不貪心,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啊,原本她就是隻想要要這一個程烈。

就這一個程烈就好。

可是她甚至都快要看不見他了。

“程烈,我怕…”周湘雲的聲音抖的更厲害了,好像完全喪失了語言組織能力一樣。

“我不是故意、要、要瞞著你、我不想、不想看、看不見你、我怕、我看不見的話、你走了、偷偷走了、我不知道、你不告訴、我、你不跟我說、害怕、我、害怕。”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幾乎是囁嚅著,慢慢沒了生氣。

“都有誰知道?你爸媽知道嗎?”

周湘雲很慢很慢地搖頭,“我不想、不想告訴、告訴他們。”

“是不是我今天不發現的話,你也不準備告訴我?”

程烈壓抑著,卻好像有什麼正在破土而出。

“不是不想告訴你,我不敢,我不敢告訴你。”

程烈想,周湘雲對他的愛有多深多濃,也許他了解的隻不過萬分之一,就像洶湧海水下沉睡的冰山一角,就已經足夠把他溺斃。

他們倆的靈魂就應該長在一起,世世糾纏,誰都不能離開誰,誰都離不開誰,少了誰,另一個都無法單獨存在,他們是彼此的骨頭,彼此的血肉,彼此的一切,從生到死,從兒時的相遇,從那時候就注定了。

“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生怕你出事,我知道你是好人,不管你在做什麼。”周湘雲吸了吸鼻涕,沒再往下說。

程烈看著她烏沉沉的雙眼,微微蹲下身,就像小時候那樣,與她平視,輕輕撫著她的頭頂,用極為輕柔、憐惜的聲音說道:“兩件事,第一,我不會一聲不吭地離開你。”

“第二,我答應你要做個好人的,你信我。”

程烈跟何誌東是在醫院門口的小吃街約的見麵。街邊的鹵煮店,倆人一人點了一碗,配了一碟驢肉火燒,何誌東拆開筷子,搓了搓手,先嘗了一口鹵煮。

“嗨你彆說,還真有點過去的味道。”

程烈看著他,也夾了一筷子,沒接茬兒。

“我記得好多年前咱倆也是吃鹵煮,不過是在派出所東邊那家,那家店你還記得吧?老板真賺著錢了,乾大了現在,開了好幾家分店。”何誌東又吸溜一口湯,拿起火燒,一口下去小半個就造沒了。

程烈點點頭,算是回應。

何誌東看他隻是悶頭吃飯,也不吭聲,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扔下筷子,擱兜裡掏出兩根煙,又遞給程烈一根兒。

“有心事?”

程烈那頭火紅的頭發顫了顫,抬起頭,他的神情一向散漫冥頑,這一眼卻教何誌東不知道怎麼搞得,有些莫名的覺著心裡不安寧。

程烈接過他的煙,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點了三遍才點著。

從剛才進來他就不太對勁兒,何誌東隻等他自己來說。

有些事兒,得他願意講,不然就程烈這張嘴,何誌東可是見識過,他不願意說的事,你就是拿撬棍撬都沒用,還會適得其反。

程烈抽了幾口煙,神情漸漸淡漠下來,不像剛才那麼焦躁。

“找我有事?”何誌東這才開口問道。

程烈沒承認也沒否認。

雙頰陷下去,升起的煙霧把他包裹住,他眼神又搭在何誌東身上,像是在審視他。

“不是我找你有事,是你在找我吧。”程烈語氣平平,但還是笑笑。

何誌東跟程烈打交道的次數很多,他是次次都能讓他刮目相看,愣頭青的時候是,現在三十郎當歲了心思更深沉了,有時候連他也摸不清路數。

“老何,我知道你還在查當年的事,當年的人,早都死得差不多了。”程烈撣了撣煙灰,仰靠在椅背上。

“也許你已經跟鎮海當地的公安聯係上了,你們合作調查,可是到某一刻,突然發現——

“線索斷了。”

程烈把煙頭輕輕摁滅。

他的目光仍舊是審視的,甚至帶一絲輕嘲,看向何誌東。

“現在,又出現了新的案子,你發現也許跟當初那件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於是你們再次戒備了起來,想要一次挖個水落石出,可是無論你們怎麼努力,這些事始終像是一團迷霧,困擾著你,困擾著你們,也許又像塊巨石,一直砸在你的心上。老何,你快退休了吧?”

程烈欣賞般看著何誌東變幻的神色,嘴角始終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是啊,我快退休了。”何誌東才點起煙,抽了一口。

“鎮海那些人呢,退了嗎?”程烈偏著頭,望著他。“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儘管何誌東從警多年,但在程烈的刀子一樣鋒利的目光下,仍舊有些不適。

“你爸的事—”何誌東清清嗓子,在思考該怎麼開口。“我們也調查了當年的案宗,但是時隔久遠,有些已經丟失,剩下的那些,所有的證詞也都指向他。”

“是啊,一想也是。”程烈點點頭,唇角那絲笑意絲毫沒有減退。

“當然我們還是認為你父親的死背後一定有問題,他的案子也並不一定,不一定是當年那種、”何誌東又抽了一口煙,後麵的話沒有說。

程烈望著他,“讓你們推翻自己所堅信的一切,是不是挺難的。應該是挺難的吧?我都理解。”

程烈那我都理解四個字說的不輕不重,很淡然,也很平靜。

這一番交談下來,倒是讓何誌東有些傷感。

“你當時決定幫我們,有沒有想到過後果?”

“說實話,沒有。”程烈笑笑“我沒有什麼後果可言。”

“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死,死對我來說是件好事,也是個解脫。”

何誌東問:“那周湘雲呢?你就沒想過你可能會有朝一日再也見不到她嗎?”

程烈的瞳孔突然縮了一下,嘴角一直噙著的笑容逐漸淡去,聲音沉鬱:

“我答應過她,我不會死在她前麵,我就能做到。”

何誌東哽住,一瞬間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並不完全清楚程烈和周湘雲的事,但直覺告訴他程烈唯一的軟肋就是這個女孩。

他斟酌著,說道:“如果真像你認為的那樣,你父親—你會不會後悔幫了我們?”

程烈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他側過頭,像是在深思這個問題的答案,突然,他抬了抬手,朝何誌東伸過來,又要了一根煙,沉默著點燃。

大概半根煙的時間,程烈才說道:“不會。”

何誌東沒問他為什麼不會,但此刻的程烈跟往常都不太一樣,他像是不再有什麼避忌,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起自己的事。

“老何,我曾經恨過這個世界,在我很小的時候,後來我遇到了周湘雲,她讓我又對這個操蛋的世界有了些改觀,我爸是個好人,但我一直覺得他好的有點發傻,結果我發現他還真不是傻,他是個英雄,他有信念,也有自己想守護的東西,我沒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但在這一點上,我跟他一樣,老何,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我也有自己想守護的東西。”

話說完了,一根煙也燃儘了。

何誌東頗為震撼地看著他,“是…那個小姑娘?”

程烈露出笑容,又慢慢收起笑容,“是。一直都是。”

“還有因為她,我意識到這世界上還有一些很好的東西,值得我去守護,比如正義、比如公平、比如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