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夢到我死了?”
他的聲音是那麼不真切,那麼冷淡,周湘雲卻使儘了全身的力氣,幾乎從病床上撲倒下去。
“程烈,程烈,程烈。”
周湘雲衝過去,發了狂一般摟住他。吻他的臉,他的眼,他的額頭,他的鬢角。
程烈像個傻子一樣愣住,又像個瘋子一樣回應。
他們狂亂地親吻著,發泄著內心的絕望和痛楚。
程烈原來不懂,思念,竟然真的是疼的。
抽筋拔骨,教人日日在烈火烹油中煎熬。
直到見到那個人,也隻能見到那個人,才能再次活過來。
“我每天都在想你,哥哥,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我好想你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頭發要掉光了…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可你還是不來看我…”
從住院以來,從未在眾人麵前流露出一絲脆弱的周湘雲此刻像個孩子一樣任性地在男人的懷抱裡抽泣,傾吐著所有不堪。
周湘雲被病痛折磨的瘦弱的身軀,像一個了無生氣的瓷娃娃,好像一碰就會立刻破碎。
“我要死了,哥哥。”她想笑,但是笑不出來,肋骨生疼“你為什麼這麼狠心…隻想看著我受折磨…卻不來…你一次都不來…一次都不來看看我…”
程烈鬆開她,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原本一頭烏黑的長發,如今已經稀疏。原本神采奕奕的雙眼,如今甚至有些混沌不堪,滿是血絲。
可他心中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她還是這麼美。
這是他看著她時,唯一的想法。
她還是能這麼輕易地讓他投降,不管過去多久,不管他們都經曆過什麼。
程烈慢慢撫摸過周湘雲的臉頰,卻被她執著地拉住食指,放在口中,死死地,狠狠地咬了一口。
鬆口時,指尖是兩排牙印,甚至滲了些血絲。
“你是我的。”周湘雲突然哽咽著說道“你是我的人。”
程烈紅了眼眶。
“我是你的。”
“一直都是。”
程烈在的時候,周湘雲像是變了個人,原本對所有人都溫和無比的個性,當著他時,便是百般刁難,程烈帶來的飯菜不和她的胃口,要鬨一鬨,程烈給她打的洗臉水溫度高了,也要鬨一鬨,有一次她嫌病房裡熱,叫他打開窗戶,程烈卻難得沒聽她的,仍舊斜倚在一邊的看護床上,懶洋洋地閉目養神。
周湘雲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拿起手邊的杯子揚了出去,程烈也沒躲,滾燙的熱水澆在他黑襯衫上,淋了他一身。
這一幕正叫推門進來的楊之潔撞見,
楊之潔提高了聲音:“嬌嬌,乾什麼呢?”
在周湘雲的印象裡,楊之潔很少用這種頗為嚴肅的語氣跟她說話,而且眉頭皺得死緊,周湘雲見狀,訕訕地放下杯子,眼神沒個定處,轉了一圈,最後落在程烈身上。
看他跟個沒事人一樣直了直腰,走過來:“出氣了?”
周湘雲咬咬牙:“沒有。”
“還沒有?”
周湘雲彆過頭:“沒有。”
她看著楊之潔說:“媽,你怎麼來了?”
楊之潔語氣又溫和下來“來給你送飯。”
說完又看了看一邊站著的程烈,補充道:“來給你倆送飯。”說著,把拿來的飯盒遞過去。
程烈接過飯盒的手一頓,很快恢複原狀。
菜都是周湘玉愛吃的,但底下的碗裡多裝著一碗麵,上麵鋪了一層肴肉。
楊之潔不自在地說:“薛——你爸之前愛吃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程烈沒說話,隻是把那碗麵取出來放在桌上,垂著眼,那種內斂的神態像極了年輕時的薛有義。
程烈想起周湘雲給他講過那個頗為遺憾的故事,隻不過故事裡的主人公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父親和她的母親。
程烈不知道他父親究竟愛沒愛過楊之潔,從他僅存的印象中,薛有義和他媽媽是一對人人稱羨的模範夫妻,據說當初也正是因為他媽媽,薛有義才會放棄留在北京的,回到鎮海。
楊之潔和薛有義,看起來像是八杆子打不著的兩類人,程烈同樣不認為楊之潔是真的愛自己的父親。
隻不過是一種上位者的征服欲罷了,越是得不到就越是難忘。
楊之潔見到程烈那天略有些失態,她在他臉上看到了薛有義的影子,她在心裡默默說道,薛有義,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老了,不再介意你從沒有喜歡過我這件事了,可是如今你的兒子愛上了我的女兒,如果你在天有靈,請保佑他們吧。
楊之潔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兒,在心中一遍遍地感歎,兩代人的糾葛,就像是命運開的一場玩笑。
程烈夾了一小筷子肴肉,挨著周湘雲坐下來,遞到她嘴邊。
“張嘴。”
周湘雲完全不配合。
她緊閉著嘴巴,雙唇死死抿成一條縫,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像是要把他燒出一塊洞來。
她不張嘴,他的手就一直舉著不放。
程烈神色自若,懸在半空的手穩得像雕塑。
楊之潔看不下去周湘雲的態度,勸了一句,“嬌嬌,彆這麼任性。”
她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女兒隻有在程烈麵前才會如此,就像她當初好像隻有在薛有義麵前才能做回真實的自己一樣…
都是孽。
周湘雲推開程烈的手,“我說了我不吃。”
“不吃飽了沒勁兒生氣。”程烈挑眉。
“都說了我不吃,我要開窗戶,你聽見沒有?我要開窗戶!”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程烈聽見這話突然一反常態沉下臉來
“不行。”
周湘雲接受不了,她用手隔著衣服摳他的皮肉,程烈嘶了一聲,剛才她潑過來的是剛燒開不久的熱水,他身上不起泡都算是輕的,如今她再一毫無章法地亂撓,程烈把筷子放到一邊,抓住她作亂的雙手。
“彆胡鬨,吃飯。”
楊之潔看不過去,又不好真的對自己女兒說重話,周湘雲已經夠可憐了,她寧願是自己生病,也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她受病魔的折磨。
楊之潔隻能歎口氣退出房間,留下房間裡無聲對峙的二人。
周湘雲看著程烈隱忍地微擰的眉頭,突然愣住了,像是一下子晃過神來,掙脫他桎梏著她的手,開始解他的扣子。
程烈下意識地躲開,周湘雲卻急得雙手打絆兒,越慌越解不開。
“你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她帶了哭腔,程烈沒理解她的意思,卻還是鬆懈下來,任她動作。
周湘雲焦急地解開他的衣扣,慢慢露出他被燙的通紅的皮肉。
不止是被燙的,還有很多舊傷,交織在他的每一寸皮膚,幾乎沒有一處是完整的,她顫抖著手繼續往下,直到看到他胸前的文身。
她像是夢魘一般的鬆開手,往後瑟縮著身體,退開老遠,雙臂緊緊抱膝,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茫然地大睜著雙眼。
程烈心口一跳,第一反應便是認為周湘雲是在嫌棄他臟,像他這種在爛泥中打滾兒的人,也許連多看她一眼對她來講都是一種玷汙。他艱難地開口,說道:“彆怕,嬌嬌,彆怕我—”
他說不下去了。
程烈深呼吸,所有的防線和心理建設在她麵前崩塌。
他拉上衣服,微微張開手臂,毫無防備地,慢慢地後退,步伐僵硬。
周湘雲的眼淚無意識地順著臉頰淌下來,開始是啜泣,後來變成了無聲地嗚咽,她拉起袖子擦了擦臉,慢慢蠕動,鑽進被子裡,朝他機械性地招了招手。
程烈不敢過去,隻是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苦澀道:“你等一會兒,我去叫楊阿姨來喂你吃飯。”
周湘雲放下手,搖搖頭。
程烈仍然沒有動。
周湘雲又抬起手,指了指他:“燙到的地方,是不是很疼?”
程烈沒回應,隻是看著周湘雲緊皺的眉頭。
周湘雲說:“我餓了。”
聽到這句話,程烈僵硬的身體這才動了動,跟剛才不同的是,這次他沒有坐在她的病床上,而是搬了把凳子坐在旁邊。
他拿起碗筷,想要喂她,再三端起,卻還是放下,支起了她麵前的餐桌,給她調整好病床的位置,把飯菜擺好。
“我要你喂我。”周湘雲詫異地看著他。
“自己吃。”他的聲音仍然很僵硬,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卻不是憤怒。
周湘雲固執地把筷子塞進他的手裡,“我說了要你喂我!”
幾秒鐘的對峙,程烈沉默地夾起菜,再次遞到她嘴邊,周湘雲配合地咽下,但她其實吞咽得極為艱難,程烈都看在眼裡,每次都是把飯菜弄碎再給她吃,這樣她能多少再多吃一些。
周湘雲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可她還是忍不住朝他發脾氣,明明他不在的時候,她對所有人總是好脾氣,就算身上疼痛難忍的時候,也能艱難地笑笑,反過來安慰她們。
可對他就是不行。
她咽下碗裡的最後一口飯,看著他仍舊默默收拾的身影,突然很小聲地說道:“程烈,我真是對不起你。”
程烈把她的床又調到原來的位置,準備給她再換個身下的單子,周湘雲卻不想躺下,她撐著身體坐直
“今天難得沒有發燒,我想出去走走。”
程烈仍是一聲不吭,驀地,狠狠地扔下手中的床單
“周湘雲。”他叫了她的大名,聲音裡是壓抑地憤怒“你想死沒人攔著你。”
空氣中是一陣難捱的沉默。
周湘雲突然皺了皺鼻子,明明她有許多話想說,可是當著他總是說不出口。
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隻能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你彆誤會,我隻是好久沒出去了,你不開心的話,我就不出去了。”
她又笑笑,“我沒有害怕你,也沒有嫌棄你,等我死了,我還會記得你,還會陪著你,我會永遠永遠陪在你身邊,就像你永遠永遠都陪在我身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