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周湘雲跟程烈說“你那畫,我給潑了。
程烈摸下巴,裝傻:“什麼畫?”
“梁虹畫展上那幅。”
周湘雲瞥了他一眼。
“哦。”程烈隻能承認了,他看看周湘雲,“那我畫的怎麼樣啊?”
“挺好的,比很多青年藝術家畫的都好。”
“你真這麼覺得?”程烈不太信。
“不是我,江南下說的。”
“人家江南下原話,可是我怎麼覺得比好多藝術家畫的都好呢。”周湘雲模仿的惟妙惟肖。
程烈無語。
他們倆其實一直避免提到江南下這個名字,也避免提到陳行止,他是怕周湘雲膈應他,也是怕不知道怎麼跟她說。
一直拖著,直到今天周湘雲突然提起來。
程烈還多少恍惚了一下,在鎮海待了半個月,北京那些事就好像已經前塵往事一樣了。
周湘雲又瞥了他一眼:“怎麼,提到江南下你不開心了?”
程烈:“沒有,我主要怕你膈應。”
這倒是她沒想到的。周湘雲點點頭:“是有點。”
倒不是膈應彆的,她就是覺得江南下這人太假太做作了,有點膈應人。
至於程烈和江南下“那種”關係,她不予置評。
反正都是既定事實了。
程烈以為她說的是自己和江南下那檔子事,表情暗了暗,有些不自然地說:“走吧。”
周湘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扯他的袖子。
“我是說,他這個人讓我膈應。”
程烈看著她,突然笑了:“嗯,我知道。”
除夕早上周湘雲早早就醒了,梁奶奶和梁青也早就醒了。
隻有程烈還在睡。
周湘雲趴在耳邊喊他:“你還不起來,過年了。”
程烈抬起手,捂住耳朵,“再睡會兒。”
“今天不早起,就要懶一年。”周湘雲才不管他困不困,就差拿手把他眼皮給撐開了。
程烈長歎道:“現在幾點啊?”
周湘雲拿手機在他眼前晃了晃,“五點。”
程烈坐起來,頭發跟炸毛雞一樣,眼神還很迷離。
“放掛鞭。”
梁青已經和梁奶奶完美配合著包起了餃子。
周湘雲拽著程烈出去的時候,很不好意思,她甩開程烈胳膊。
“你看吧,一點忙也沒幫上。”
梁奶奶笑著說:“不要緊,餃子馬上包完,你們倆等著吃就行了。”
梁青坐在輪椅上,也笑著說:“是呀,你倆彆再沾手了,這馬上都好了。”
周湘雲走過去,拿起梁青擀的餃子皮,挖了一勺餡,也跟著一起包了起來。
“你自己放鞭去吧。”周湘雲跟程烈說。
程烈把昨天倆人上街買回來的鞭炮拿出來,擺在門口,拿煙點著,霹靂啪啦崩了一通。
“辟邪,去去晦氣。”程烈撣撣手。
“你剩點,晚上還有呢。”周湘雲說。
“知道。”程烈挑眉,扶著她的肩膀,湊在她耳邊說:“晚上還有沒有彆的?”
周湘雲扯嘴角,“聽不懂。”
程烈大笑。
梁青聽見程烈的笑聲,在廚房探出頭,問周湘雲:“嫂子,你倆說啥呢?”
還沒等周湘雲說話,程烈扯嗓子喊:“誇你和奶奶包餃子好吃呢。”
周湘雲簡直覺得這男的滿嘴跑火車的功力現在是出神入化。
周湘雲問:“家裡有沒有花瓶什麼的,我買了束花,裝飾一下。”
程烈懶洋洋地抻了抻胳膊,“等會,給你找找。”
周湘雲默默地跟著他到北邊角的倉庫。
程烈覺得周湘雲這兩天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周湘雲搖搖頭,“沒什麼。”
一點也不像沒什麼的樣子。
程烈放下手中的事,坐在院門口的石階上
“到底怎麼了?”
周湘雲沒忍住,問道:“你回鎮海乾什麼?”
“那你來鎮海乾什麼?”
周湘雲瞥了他一眼:“來過年啊。”
“......”
“不是來找我的啊?”
程烈也沒忍住,問道。
周湘雲笑了,下巴抬了抬,“來找奶奶和小青一起過年,順帶找你。”
“......”
她彎下身子,自他身後探過去,注意力全都被架子上落灰的東西吸引了。
“這什麼呀?”
周湘雲拿起來,在手裡左右端詳,看著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木頭盒子。
不等程烈阻止,周湘雲就打開了。
裡頭是個軍功章,還有張黑白單人小像。
周湘雲看了看,脫口而出道:“薛叔叔。”
程烈臉色有些複雜,“你說誰?”
“薛叔叔啊,不過這張照片我沒見過,你看見沒,這才叫真帥哥。”
周湘雲感歎道。
又瞅了眼程烈,搖搖頭。
“你怎麼就不是這氣質呢。”
完全沒注意到程烈臉色已經變得極其難看。
程烈眯著眼,突然說道:“你為什麼會認識他?”
他聲音有點冷淡,像是從遠處飄過來似的,周湘雲這才發現他的不對勁兒,
她解釋道:“薛叔叔原來是我姥爺的警衛員,還救過我姥爺,這故事我從小聽到大,我手機裡現在還有翻拍的他和我姥爺的合影呢。”
周湘雲掏出手機,從相冊裡左翻右翻,找到了。
舉到程烈眼前。
程烈接過手機,沉默了許久。
照片裡,穿著軍裝的小戰士站在同樣身著軍裝的老者身邊,老人笑得和藹,小戰士咧著嘴,陽光萬分。
周湘雲突然覺得一陣異樣。
她搶過手機,放大照片,又看著麵前的男人。
笑容...一模一樣的笑,她為什麼這麼遲鈍,怎麼早沒有發現。
沒有詞語可以描述周湘雲現在的心情。
程烈看著她,一直那麼看著她。
有些陌生。
周湘雲勉強地扯起嘴角,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
“程烈,薛叔叔和你——”
笑也笑不出來,問更問不出口。
“周湘雲,薛有義就是我爸。”
程烈漠然道。
像是說個跟自己毫不相乾的故事。
周湘雲移開視線,看著那張小像。
“周湘雲。”
他喊她的名字。
“嗯。”
“我爸”程烈的聲音很低,很冷,聽不出情緒“他們都說他是個毒販。”
當初薛有義橫屍街頭,死因不明,後來開始傳說薛有義實際上是吸毒過量身亡,不止如此,還有傳說他生前還一直在販毒。
程麗娟帶著剛滿三歲的薛良艱難生活,卻被鄰裡街坊戳著脊梁骨指指點點,直到有一次,四歲的薛良被幾個比他大的孩子摁在地上揍了一頓,渾身上下抹滿了臭烘烘的黃泥,被當街罵小毒蟲之後,程麗娟終於再也受不住刺激,流著淚到派出所給薛良改了名字,從此,世界上再也沒有了薛良,隻有程烈。
一個烈字,道儘了多少不甘。
薛有義死不見屍,程麗娟死不瞑目。
程麗娟鮮少跟程烈提薛有義的事,以至於程烈對薛有義的印象幾乎沒有,程麗娟帶他從縣裡搬到市區的時候,沒帶什麼東西,薛有義的遺物,就剩下這個軍功章和這張二寸照了。
周湘雲被動聽著這些事兒,心裡難受得很,但她知道,程烈心裡比她更難受。
周湘雲走上前,抱住程烈。
“我在呢,我和孩子都在呢。”
程烈不說話,隻是緊緊地抿著唇,下頜刀刻的線條緊繃著。
“程烈,我絕對不相信薛叔叔會去販毒。”周湘雲說道。
程烈問:“為什麼?”
周湘雲從他懷裡掙脫開。
“難道你相信?”
程烈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在想什麼,他盯著她因為有些生氣而微微顫起的兩頰。
“我隻相信事實。”
周湘雲搖頭:“事實就是他不可能去販毒。”
程烈的聲音跟剛才一樣漠然:“誰都不知道,當初是怎麼回事兒。”
周湘雲卻說:“一定是的,沒有萬一。”
自打周湘雲記事起,就經常聽楊老爺子給她講薛叔叔的故事,薛有義參加過越戰,從戰場上回來之後不僅拿了二級戰鬥英雄的軍功章,還因為表現優異被選拔到北京擔任楊老爺子的警衛員。
他年輕、好學、上進,又陽光,很快贏得了他們全家人的喜愛。
洪災那年,楊老爺子親赴一線,視察災情,趕上當時大壩決堤,同行兩台車上的人都被洪水衝散,是薛有義冒著生命危險把周湘雲的姥爺從河裡救了出來,後來才知道一行人隻有他們倆保住了一命。
楊老爺子大為觸動,多次提出讓薛有義留京的想法。
可每次一提,薛有義隻是說,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沒有什麼特殊的。
楊老爺子每次講到這裡,都要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周湘雲記得小時候她聽到這的時候,還好奇地問過,薛有義後來去了哪裡,為什麼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呢?
楊老爺子的神色就會變得更加凝重。
摸摸她的頭頂,然後說道:“後來他回老家去了。”
“再後來呢?”周湘雲接著問。
“再後來啊。”楊老爺子搖搖頭,不再說話。
周湘雲永遠忘不了楊老爺子那種悵然又懊悔的樣子。
可是最讓周湘雲忘不掉的,遠不隻是楊老爺子講的這些故事,而是在她讀高中時,偶然從楊之潔曾經的閨房裡看到的信和照片。
一封沒有寄出的信,照片也被剪成了隻剩半張。
信的內容,震驚了高中的周湘雲,或者說,開始是震驚,最後化為同情,那是周湘雲第一次發現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母親,但也是她第一次看穿了楊之潔死命掩蓋著的平靜內心下的波濤洶湧。
信裡寫滿了少女楊之潔對心上人的思念與愛慕,信封裡還夾著一片乾枯的花瓣。
收信欄裡清晰地寫著薛有義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