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喬一直都覺得,她是一個挺獨立的人。
可以在大冬天的寄宿學校忍著三十九度的高燒一聲不吭,可以在過逢年過節的時候獨自一個人蹲在路邊吃關東煮,也可以在高考前一個月因為胃痛住院卻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很少麻煩彆人,實際上是出於不夠信任,她隻相信自己。
要論及這背後的淵源,其實也很簡單,她是一個被拋棄的小孩。
爸媽離婚的時候,她不過八歲,媽媽沒有經濟能力,她理所當然被判給了爸爸。可是爸爸覺得她是一個拖油瓶,在他甜蜜的新家庭生活了兩年之後,還是被送進了寄宿學校,並且被告知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要聯係他。
不要聯係他。
這句話就像一把懸在心頭的巨錘,當她每次冒出這樣念頭的時候,就會毫不猶豫地給她當頭一棒。
她一向擅長成人之美。
所以當她因為沒有送錢被老師帶頭孤立的時候,因為第一次來姨媽而手足無措的時候,因為長相被班裡的混混開黃腔的時候,甚至是當家庭背景被人拿去調侃的時候。
她都選擇沉默。
可以說她沒有骨氣,但她覺得這或許是保持生活平靜的唯一途徑。在那個時候。她知道沒有人會給她擦屁股,包括她自己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後來媽媽成了暢銷小說家,可能是出於愧疚,找到了她高中學校,給了她很多東西,包括房產和存款。
她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受庇護的人,但實際上媽媽扶枚能做的也隻是如此。她也有自己新的生活,全世界的旅居成為她的生活方式,對王喬不過是偶爾的關注和照拂。
不過王喬也無力再去要求什麼。
她已經有了足夠的能力獨自生活,她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專業,考入了自己向往的大學。一切都是靠她自己實現的,她對自己的能力有著足夠的自信。
這種來源於內心的自信和年幼的脆弱必不可分。
她可以肯定,如果自己是一朵溫室的花朵,一定不會長成現在這樣。
陳家的家庭醫生被喊過來給她做了全身的檢查,確認了隻有腳踝的扭傷和手肘的淤青,其餘地方都完好無損。
季舒大呼一口氣,想湊上來,卻被宴玳攔住,他的表情足夠溫和,語氣卻像塵封的冰山。
說王喬受傷之後需要安靜的環境,詢問無關人等是否可以先離開。
他的眼神掃過包括家庭醫生的所有人,房間內的氣壓低到了一種無法想象的程度。
季舒被“請”出來的時候無端打了個寒顫。
宴世明瞥了她一眼,語氣像在盤問犯人:“宴玳和她是什麼關係?”
季舒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這些不可一世的哥哥們,即使是在妹妹麵前,仍舊要表現得高高在上。
“沒什麼關係,三哥是個熱心腸,喜歡助人為樂而已。”
這話在外人麵前說說可以,拿來搪塞宴家人那就是“自尋死路”。
宴世傑哼笑一聲,表情帶上了威脅的意味:“妹妹,你知道什麼,實話實說就好,其他的事情,最好彆瞎摻和。”
如果說對宴玳隻是畏懼和無感,對這兩個野心勃勃的表哥那就隻剩下厭惡。
季舒討厭他們總是一副隨時隨地不把人放眼裡的姿態。
“我說的就是實話,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
雕花的木門隔絕了他們的對話,房間內的兩人則麵對著麵,王喬躺靠在床上,宴玳就搬了條凳子坐在她麵前。
意識到他接下來的動作,王喬慌亂地直起身。
“不用,我自己弄就好了。”
下一刻又被直接摁下去,宴玳抓住她扭傷的右腿,溫熱的指尖輕輕撫上腳踝。
“疼不疼?”他的語氣也是輕的,像春天的楊柳拂過水麵,和沐的春風撲麵而來。
王喬往後縮了縮:“不疼。”
宴玳一邊給她上藥,另一邊抓在小腿上的力度卻越來越重,王喬的呼吸都沉重起來。
“宴玳?”
“喬喬剛才怎麼不抓住我的手?”聽不出什麼情緒,輕輕的語調,像羽毛劃過半空。
他從小練習騎馬,拿過大型賽馬比賽的金牌,王喬誇那匹馬速度根本不快,他完全有把握把人救下來。
“我不知道是你。”她說的也是實話,剛才那樣的情況,哪裡還是分出精力去看旁邊來了什麼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怎麼自保上。
“知道是我的話,喬喬就會抓住我的手麼?
他掀眸看過來。
王喬哽住,實話實說,就算知道是他,王喬大概率也不會這樣。
她不會把自己的安危托付給其他人,尤其在那樣緊急的情況下,就算自己跳馬的舉動是錯誤的,她也不會後悔。
好一會兒,感受到腳踝上冰冰涼涼,宴玳給她上好了藥,然後站起來。
看樣子打算離開:“你在這裡休息一下,等體力恢複了再回去吧。”
晚會不過進行到一半,季舒就火急火燎地帶她離開,對於這次的意外事件,她滿心的愧疚。
“喬喬,你感覺有沒有好點?”
“沒事。”王喬靠在車窗上,兩旁昏黑一片,遠處卻能看到山下美輪美奐的城市夜景。
“哎都怪我,早知道不叫你來幫我應付陳旭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就不要自責了。”
季舒還想問她什麼時候和表哥關係這麼好了,剛才那種緊急情況能夠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救人,事後還罕見地冷著臉讓他們不要打擾。
說是關係一般那簡直是掩耳盜鈴。
她餘光瞥到王喬神情疲憊,張了張嘴又選擇沉默,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問那麼多事情為好。
誰知下一刻,王喬指著右側的便利店,毫無預兆地開口說要喝冰啤。
連一向畫風任性的季舒都忍不住驚道:“喬喬,你都這樣了。”
“身體不好的時候呢,精神上的振奮就尤其重要。”
也不知道她哪來這麼多歪理,季舒把車裡停在路邊,自己下了車,讓她在車裡坐著等會。
沒一會兒就提了一袋零食出來。
隻是還沒走上幾步,身後的巷子裡傳來摩托的引擎聲,來人加足了馬力,猛地看到一個人,立馬調轉車頭拐向另一側。
隨著路人的驚呼,一刹那人仰車翻,零食也散了一地。
男生跌坐在地上,一把將頭盔摘下來。
他穿著一身漆黑鋥亮的皮夾克,黑色的緊身褲,這樣的裝束但凡是身材單薄矮小一些的都會顯出一股子精神感,在他身上卻是恰當好處的狂野灑脫。
季舒因為躲開的慣性也倒在地上,瞬間的衝擊讓她有些恍惚,就這麼直愣愣地停滯在那裡。
許一鳴將她掃了一眼,肆意張揚的五官極具攻擊性,扯開嘴角嗬了一聲。
似乎想說點什麼,身後巷子裡卻傳來追趕和咒罵的聲音。
他將頭盔丟給季舒,起身就朝著另外一條巷子狂奔。
幾個染著五顏六色頭發的混混徑直追了過去。
“舒舒,你怎麼樣?”王喬廢了好大勁才趕過來,一隻手在季舒麵前晃了晃,好一會兒才聽到季舒輕輕地說上一句。
“那個人,我們是不是見過?”
王喬沒想到她記性這麼差:“你上次在酒……”
“是不是之前烙鍋店那個strong哥?”
王喬:“……”也沒錯。
每次碰到許一鳴不是在打架、就是在酒吧,不用多想都知道這個人怕是個刺頭,王喬把季舒懷裡的頭盔放在一旁。
“我們還是先走吧,這麼不太安全。”
而且她剛剛過來的時候瞥了一眼,那些人手裡還拿了刀。
季舒隻有手心的擦傷,沒有王喬這麼傷重,將她扶到車門邊。
突然說道:“喬喬,你先在車上等我一下。”
王喬那句“你乾嘛去”都沒說出來,季舒就已經抱著頭盔跑進了那條巷子。
宜京市有很多這樣的小巷子,裡邊通常是七拐八繞,不小心就會走到死胡同。
許一鳴就被堵在了一個死胡同裡。
幾個男生步步緊逼,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許一鳴,你打了我們爽哥,想就這麼跑了?門都沒有!”
“誰?”
許一鳴身後靠著牆,明顯的窮途末路,偏偏還不怕死地出言挑釁:“誰是爽哥,那個矮個?還是那個胖子?”
話語剛落,腹部就被打了一拳,兩隻手被抓住,臉上又挨了幾下,嘴角流出鮮血。
那人拿著匕首在他臉上拍了拍:“識相點,給我們爽哥跪下來道個歉,不然。”
刺頭不愧是刺頭,聞言也不過嗤笑一聲,好像這樣的威脅已經經曆過無數次。
黃毛狀似遺憾地退後一步,又抓住他的頭發往後扯。
“警察來了!”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接著是警笛的聲音,一道白光從巷子口照過來。
“快走。”
混混們一下跑沒影,許一鳴撐著牆,身子不自覺地彎下,下一刻被人扶住。
低眸對上一張驚慌失措的臉蛋。
季舒把手電筒和手機裡的警笛聲暫時關了:“我們快走,他們等會回過神就完了。”
少女的聲音透著慌亂和擔憂,儘管兩人離得這樣近,許一鳴覺顯得格外陌生。
“走啊。”見人突然停下,季舒皺著眉抬頭。
“那個,看到了。”
他聲音沙啞像柴火,燙著了季舒的臉。
她猛地從男生身邊彈開:“流氓!”
許一鳴從牆上滑下去,他捂著肚子悶吭一聲,看著十分痛苦。
季舒於心不忍,又湊過去把人抬起來,一聲不吭地趕路。
“這邊。”許一鳴指了指更窄的小路。
兩棟建築之間的距離如此逼仄,季舒覺得自己的心跳像打雷,走過了大概五十米的路程。
“這邊。”
又是一條更窄的路,對麵明顯到了人家門口。
季舒瞥他一眼:“你家?”
許一鳴淡淡地嗯了一聲,季舒立馬泄了力,這回他倒是穩穩站住了,隻是微喘的呼吸還是暴露了他的虛弱。
“既然你到家了,那我就先走了。”季舒後退幾步,轉過身朝他擺擺手,語氣如釋重負。
許一鳴沒說話,但也沒有離開,視線落在季舒身上,似乎在等她先離開。
“那我真走了,你一個人沒事吧?”說完這話,季舒自己都覺得她真多管閒事。
“嗯。”算是回應了她。
季舒最後看了他一眼,總覺得好像不止見過他兩次,細想又想不到,她搖搖頭。
等到女孩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視野中,許一鳴緩慢地穿過小路,一隻手撐在矮牆上,整個人爬上天台,又跳到另一個庭院裡,轉身消失在巷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