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澀秋 藍赴 4084 字 3個月前

夕陽懸掛在天邊,地麵鋪就金黃的毛氈,成群結隊的落葉隱入高大的樹影,密密麻麻的人群從教學樓中湧出,順著一條寬敞的道路擠入食堂。

偶爾有幾個逆著人群的身影,大概是一些高年級沒多少課的學生,或者是學校的老師教職工們。

涼風鑽入裙擺,女人加快了腳步,在人群中熟稔地穿梭,單薄的身子利刃一般撥開往來的學生,直到被其中一聲熱情的招呼聲喊住。

“王老師!”

女人精準地循著聲音定位在一張有些眼熟的臉上,自從工作的幾個月以來,她已經能夠十分自然地接受在任何地方,被某個稚嫩禮貌的聲音拉住腳步,並彎起嘴角,投以一個正好顯出積極回應的弧度。

王喬是去年碩士畢業後,入職了這所高校當輔導員。她本科和研究生都學的曆史學,眾所周知,這個專業就業範圍窄,畢業即失業。

同班的不是考公考博,便是到各大中學和高校任職,她即沒有相當優渥的家境和一心求學的誌向在研究這條路上走到黑,自然也隻能隨波逐流先找個飯碗好穩定下來。

好在她一直以來不曾荒廢學業,履曆和成績足夠她找到一所不錯的高校,獲得一份不錯的薪資。

不過輔導員的工作繁雜,儘管她一向擅長時間管理,也總是忙的腳不沾地。

這時輕快的電話鈴聲從衣服口袋裡傳來,是常務副院長通知各級輔導員開會,內容大概是統籌接下來一個月的工作。

他們的常務副院長姓李,是前兩年新升上來的,屬於年紀不大但乾勁很足的類型。後果就是她手底下的教職工需要時刻嚴正以待,應付她時不時冒出來的任何想法和命令。

這每個月月初的常務會議也是她的手筆,據說是有利於加強溝通和協作,以達到上傳下達的清明風氣。至於具體的時間,隨著這位副院長的時間彈性變動,有時候也難免因為一些不可抗力和人為的因素而不了了之。

而此時此刻,正值這周工作日的最後一天,王喬早早吃完飯,原本和閨蜜有個看電影的小約會,卻不得不因此而改變行程。

更重要的是,計劃被打亂,令她忍不住煩躁起來。

辦公室已經坐了三四個同事,副院長背著手站在所有人麵前,聽到腳步聲抬頭看過來,見到姍姍來遲的王喬,臉上撇過一抹不明顯的不滿,又繼續方才他們討論的話題。

王喬坐下來,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己方才忘了敲門。

抬頭正巧對上副院長投來的目光,隻好聳著肩膀笑了笑表達歉意。

“這些學生的心理健康要尤為重視,搞藝術的心思敏感可以理解,但發展為一種病態的風尚,是絕對不行的。王喬,你帶的是大一新生,要更加提起十萬分精神!”

突然被點名,王喬不自覺地挺直了背。

“大一是價值觀重塑的最佳時期,你平時要做好工作,看到狀態不對勁的同學要及時開導,絕不能再出現上一次的事件!”

當初她入職的時候,學校的曆史與民族學院暫時沒有空餘的職位,就把她分到了藝術學院。也不知道是藝術細胞過於敏銳,還是學校的風氣在某個節點出現了問題,總之在王喬還沒入職之前,藝術學院的學生就出現過不同程度的自殘行為。

而副院長口中的上一次事件,便是一個大四學生疑似因為畢設難度過大而自殘,險些鬨出人命。

這次會議在一個小時後結束,副院長踏著風風火火的步伐消失在門口,她的耳提麵命卻遲遲不曾離開,直到再一陣急促的鈴聲後無比真實的再度應驗。

她的上班搭子,她稱之為譚姐的女人,用著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向她傳達電話裡的內容並尋求她的幫助。

一個大三的學生站在天台上被人發現,隨時都有跳下去的可能。

王喬頓時冒出冷汗。

辦公室的老師們按照電話趕到教學樓的天台,這裡已經擠了不少圍觀的學生,他們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群聊,一個小小的消息能瞬間傳開很遠。

以至於在他們趕到之前,已經有學生了解到了事情的經過,熱心地跑過來彙報情況。

王喬的目光落到所有人聚焦的地方——一個女學生,穿著寬大的衛衣,身型不算瘦削,但也絕不是肥胖,比正常身材略微腫脹一些。隔得太遠王喬已經看不清她的五官,隻隱約通過那雙朦朧的眼睛感受到她的悲哀。

身邊的學生說到她懷了孩子,但是不知道是誰走露了風聲,還有人爆出了她的醫院檢查證明。

毫無疑問,這對一個還未踏入社會的花季少女,是多麼大的衝擊和傷害。

無數的謾罵和譏諷決堤般將她脆弱的神經摧垮,如今,即將摧垮她的身軀。

譚姐上前一步,雙手微微張開,身子忍不住的顫抖。

她的語氣十分溫柔,極具蠱惑性。

站在邊緣的少女似乎有刹那的慌神,顯而易見她對自己的衝動行為也留有餘地,不然不會給他們挽救的可能。

她頻繁地使用了一些【人生】、【容錯率】、【錯誤】、【責任】等等字眼,儘管十分的老調重彈,但用在正確的場合,確實發揮出了他們該有的作用。

王喬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靠近著悲傷的少女。

女孩被淚水糊了眼睛,看不清麵前的人群,隻感覺涼風徹骨的寒冷,雙腿灌了鉛般沉重。

她往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王喬十分巧妙地抓住了她的雙手,身後的幾個學生眼疾手快上前幫忙。

女孩被壓在地上放聲痛哭。

“沒事的,沒事的。”王喬將她摟在懷中,她覺得少女此時此刻,正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

譚姐不放心地檢查她身上有沒有什麼傷口,看到她除了情緒崩潰和微微隆起的腹部外幾乎完好無損,這才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久違的長氣。

她不過在王喬前一年入職,正好度過了職場的尷尬期,迎來無比順手的適應階段,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撒手走人。退一萬步來講,她對自己說,救下一條鮮活的年輕的生命,也是一件十分重要甚至是最為關鍵的事情。

接下來的時候便全權由譚姐負責,在聯係家長之前,對學生進行一番心理疏導勢在必行。

王喬離開學校的時候,手機上顯示21:03分。

晚飯吃的早,一番緊急的搜救,顯然掏空了她的腹部,直到傳來一陣陣咕嚕聲,她才和自己的身體達成共鳴——她確實是餓了,餓得非常徹底。

大學城周邊的小吃店應有儘有,不過她選擇打滴滴來到臨江邊的燒烤店,這裡的燒茄子和五花肉都是一絕。

燒烤一向是她的最愛,基於健康和卡路裡的警告,她一般會壓製自己放縱的欲望,於是便形成了一條無形的規矩——如果她碰到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紓解,或者解決了一個重大的難題急需慶祝,在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情況下,她會選擇毫不猶豫地吞下十根牛油。

就像現在。

穿著通勤的條紋襯衫,黑色的大擺長裙,盈盈一握的腰身,烏黑亮麗的長發披落在腰間,隨著脖子輕微的晃動,時不時吹來一陣習習晚風,便成了過路人眼裡一道絕無僅有的美景。

在如此美景美食麵前,一些聲音便格外明顯。

旁桌傳來肆無忌憚的議論,附帶上一些意味不明的掃視,時不時爆發出幾聲令人生理不適的大笑。

王喬敏銳地察覺到了空氣中變質的那一部分,扭過頭便對上幾張肥瘦不均、意味不明的中年男人的臉,以及他們細小的眼睛中迸發出來的惡意與戲謔。

老板詫異地湊過來,他上菜不過二十分鐘,一般人都會坐上一兩個鐘頭,王喬卻一反常態急匆匆離開。隻不過他生意興旺,巴不得客人們都早走早收拾,隻是笑眯眯地報了個數目,便又埋首下一批客人。

手機上的滴滴打車遲遲沒有應答,這兒屬於江邊小攤最邊上的位置,儘管也在大馬路旁邊,但幾乎很少有車輛經過。

無奈隻好選擇地鐵或者公交,導航顯示要經過一條小巷子,她下意識地往後望了望,男人們的身影在店門口的樓梯下晃蕩。

心中的緊張有增無減,她咬著牙轉身走進那條小巷子,希冀自己的身影恰當好地消失在幾人的視野內。

街燈幾乎不亮,隻有一兩家正在收拾的咖啡廳或者餐館還亮著燈,不久也陸續關了。她踩著涼風貼近牆邊,仿佛這樣便能將自己的身影遮蓋。

她的心跳撲通撲通,響徹在整個大腦,和身後的腳步聲形成某種詭異的同步。

粗糙的聲音逐漸逼近。

曾經無數次因謹慎而臆造的危機都落空,僥幸的慣性直到此時此刻被徹底打破。

男人們交談著、嬉笑著,腳步錯落顯然著急趕路。

心中幻想的敏銳和機智,在真正的巨大的恐慌來臨之後,瞬間變成了長久的驚愕和宕機,身體原始的驅動力將她拉入牆角。

渾圓的月盤注視著王喬不曾注意到的變動。

有人驚呼了一聲,似乎撞上牆壁,有人悶吭,接著是痛呼和呻吟。

隻不過當時的王喬過於緊張,以至於分不清這動靜和遠處的汽車鳴笛,她隻能捂著心臟等待命運之神的裁決。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探出頭。

一個和這景象格格不入的身影突兀的站在前方,月光從他身後掃下來,勾勒出精瘦的身材、分明的下巴和鼻峰。

男子手中捏著金絲眼鏡,隨後整理不免褶皺的衣袖,看不清神情,卻散發出統攝和壓製的氣場。

一般人或許是訝異、驚呼,但王喬隻能呆滯。

眼前的景象和記憶中的重疊,她想起了那個人,才後知後覺地看到眼前人——兩人的首次見麵,也是在這樣一個場景,這樣一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