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乍破,窗外一兩隻麻雀飛躍而過,嘰嘰喳喳,叫醒清晨第一縷陽光。
聞禧從昨夜回來,後半夜再沒睡著。
一開始她還閉著眼,腦中卻像被按下播放鍵,回憶如同電影場景一幕一幕地變幻,似乎還被無端端設置了循環播放,事態發展得極為莫名其妙。
而後聞禧覺得與其這樣乾瞪眼,乾脆開了燈,靠在床頭玩手機。
然而,沒過多久,她很快又後悔……
原本隻是困頓疲乏的身子,在看到社交賬號以及紀錄片底下的一些惡評時,連帶著心情也不受控製地被影響。
最後動作乾脆地,將手機往邊上一甩,就這麼睜眼到天明。
身體分明乏得很,但怎麼也睡不著的痛苦會比任何一種失眠都要讓人難受。
直到天蒙蒙亮,樓下飯菜香迎著風往屋裡飄,聞禧尋思著,肚子如果有飽腹感,或許能緩解一些吧。
這麼想著,她拖著疲軟的身子,起床洗漱。
……
院子裡格外安靜,爺爺奶奶各自忙著手裡的活。
聞禧坐在那棵石榴樹下,慢吞吞地啃著半根玉米。
“聞禧。”,見到她早起,二老都有些詫異,“你昨晚回來得晚,怎麼不多睡會兒?”
“……”,這恰好就問在了聞禧痛點上。
聞禧還未來得及回答,聞二爺的目光稍一偏,她眼底的烏青就這麼被一覽無餘,“睡眠還是不好嗎?
老人修剪枝葉的動作暫停,望向聞禧的眼底浸滿憂愁。
聞禧睡眠不好這事兒,並非隻有昨晚,在早前,他們就從聞芝美那兒聽聞此事。
聞禧也是頗為苦惱的,平日裡,頂多隻是晚睡,或者碎片化睡眠,斷不會像昨晚,整個後半夜被失眠困擾著。
況且她這工作極為耗費體力,照理說這樣的勞累,對應的,睡眠質量會更好,然而卻並非如此。
這會兒即便她沒照鏡子,聞禧也非常清楚,現在的她,臉色肯定差極了,否則爺爺奶奶不會一眼就瞧出來。
但麵對年過70的爺爺奶奶,聞禧張了張嘴,還是猶豫了。
她輕輕搖頭。
但顯然二老絲毫不買賬。
“去抓點中藥調理看看?”,奶奶關了水龍頭,從屋裡出來,“聽說古鎮附近有位很有名的神醫,我們一起去看看?”
中藥啊……
聞禧咬著下唇,皺著臉,“可我聽說中藥很苦。”
“良藥苦口,西藥那個叫什麼安眠藥的,奶奶總覺得那東西副作用很大,中藥起碼要好很多。”,奶奶捏捏她的臉,“試試看,成嗎?你看看你這瘦的……”
聞禧歎息,“那….就去看看好了。”
……
吃完早飯,聞禧打算消消食,她沿著廊道,慢悠悠地往荷塘深處走。
荷塘很大,由許多大小不一的小荷塘拚接在一起,每一塊荷塘都是有主人的。
爺爺也有兩塊小荷塘,但時間過去太久,聞禧也不大記得具體位置。
荷塘中有幾座三層高的觀景台,聞禧往最近的一處走。
這還是回到清荷鎮這些天以來,聞禧頭一次來這兒。
三層高的觀景台,視野極好,能看到寬闊的荷塘景色,以及遠處的房子和那座平橋。
陽光恰如其分地灑在荷葉上,空氣中彌漫著絲絲縷縷的荷葉清香。
聞禧坐在邊上,手支著下巴,撐在木質橫欄上,周遭格外安靜,隻有不遠處的柏油路上不時地傳來幾聲車子的鳴笛。
風輕輕地吹著,宛若身處柔軟的空間裡,困意漸漸席卷而來,聞禧的眼皮開始上下打架。
她強撐困意,隨意掃了一眼荷塘,現下不是旺季,這個點荷塘裡更沒什麼人。
這麼想著,聞禧便放鬆警惕,小眯一會兒,應當不礙事兒。
她調整姿勢,在長長的休閒椅上,側身而躺,空氣中彌漫的清香仿若安神藥,聞禧隻覺得身體越發放鬆。
像是在此刻卸下,因熬夜背負了一晚上的重擔。
遠處微乎其微的嘈雜,此刻倒像是催眠曲,思緒逐漸渙散,漸漸地,眼皮沉沉地耷拉下去……
……
趙雲笙剛結束晨跑,大長腿輕鬆曆階而上,在距平台還有兩層台階時,眼前的一幕,毫無征兆地,撞進眼底,他的腳步忽然停住。
女孩的腦袋枕在右手的小臂上,隱隱約約能看到一道紅很。
她的呼吸清淺,長發散亂,有一抹陽光恰巧附著在她的發絲上,鍍上一層金光。
睫毛長長的垂在眼底,依稀能瞧見一絲烏青。
兩腿微微彎曲,左腿的膝蓋,越出躺椅之外。
清瘦的身形上是一件白色休閒長褲和粉色寬鬆短袖,膚色白皙如雪。
空氣中隱約漫著一股淡淡的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他睫毛顫了顫,抿著唇角,腳步一旋,無聲無息地,落在木質台階上。
二樓觀景台的視野,雖不如三樓,但已經足夠可以看到遠方。
那棵參天大榕樹,是老人們口口相傳的百年大樹,像這樣的大樹,在南方小鎮,會被視作有神靈傍身,於是人們會將這樣的大樹供奉起來,以保佑這個小鎮的一切。
榕樹旁是一座小房子,那是鎮上的一個小賣部,今天是周日,遠遠能瞧見幾個小朋友在樹下蹦躂。
荷塘裡悄然無息地臥著一艘烏篷船,好像孤獨的旅人,被綠葉環繞,隻有星點寥落的粉色花苞裝點。
但……
即將在未來的一個月裡,這眼前的一片碧綠,將會迎來繁花似錦,而那艘烏篷船隻,也會迎來劃槳的人。
空氣中,荷葉的清香仿佛裹挾著花露水的味道,絲絲縷縷縈繞在四周,趙雲笙撐在橫欄上的手骨節泛白。
正是在這個時候,口袋裡的手機忽而震動。
他動作極快地伸進口袋,按下開關鍵,來電被掐掉。
直到過了好半晌,一陣腳步聲從高處往下遞迭。
趙雲笙抬眼,女孩惺忪睡眼,她帶著淺笑,朝他頷首,禮貌、疏離,而後步履未停,下樓,離開。
那抹身影在陽光下,沿著廊道的出口,漸行漸遠。
他回撥電話。
“趙董,我剛剛是想和您確認,您明日回京的機票定在幾點?”
趙雲笙輕歎了一口氣,“這件事待定,後續我會通知你,這些天的工作,交接給吳總。”
“好的。”
……
聞瀅今日回門,聞禧同爺爺奶奶過去一塊吃飯。
原本說沒法抽空回來的聞芝美,卻還是出現在院子裡。
聞禧:“媽,不是說不回來嗎?”
聞芝美輕拍她的肩,意味深長地,往院子瞄了一眼,而後說了句聞禧摸不著頭腦的話,“怕你一個人搞不定。”
直到二伯母出現,聞禧才反應過來……
“聞禧,你怎麼還做這種拍照的工作啊?”
“聞禧,你現在一個月工資多少?”
“聞禧,談戀愛了嗎?要不二伯母給你介紹一個?女孩子在外辛苦打拚,倒不如找個人嫁了強。”
“聞禧,你看你也26了。還不如回江州找個朝九晚五的班上,你彆怪伯母多嘴啊,這些都是實話,伯母是過來人,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呢。”
“怪不得您這麼鹹呢。”,聞禧忍無可忍,陰陽怪氣地說完,扭頭就走。
二伯母被她這句話弄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眼見自己的麵子被拂,她不死心地又從聞芝美下手。
依舊是一樣的招數,先是一頓誇聞子恒聞琳,而後趁機一通貶低聞禧,工作不好,年紀又大……
聞芝美也不慣著她,“我女兒用得著你多嘴嗎?”
“屁事兒真多。”當著眾人的麵,聞芝美冷哼一聲,毫不留情麵地回懟。
聞禧頭一次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青一陣白一陣這種景象的具象化。
真不愧是聞芝美!
但不知道為何,聞禧隻覺得二伯母可憐,是的,可憐,並非可恨。
隻不過是一個被舊思想荼毒的女人罷了。
常年依附在丈夫身邊,她的生活裡隻有伴侶和孩子,所以她的世界能看到的也隻能是這些。
聞禧的爺爺奶奶,是衝破舊社會的讀書人,是六七十年代,從清荷鎮小學退休的老教師。
這一生,他們隻育了聞芝美一個孩子,而聞禧又是他們唯一的孫女。
即便被許多人背地裡,扯什麼“絕後”難聽的話,二老以及聞芝美也並未放在心上,聞禧依舊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吃了飯,聞禧同聞瀅一塊回昔日的房間。
聞瀅躺在床上,看著房間內熟悉的陳設,眼中情緒未明。
“姐。”,聞禧遞給她一個禮品袋,“新婚禮物。”
“啊?”,聞瀅詫異起身,滿臉喜色,“還給我準備了禮物?”
“嗯。”
兩個盒子。
一個金手鐲,聞芝美買的。
另一個是50克的金條,上麵刻著新婚快樂,這是聞禧用上個月的獎金買的。
“啊啊啊啊,我要感動哭。”,她撲到床上,聞禧一時間未來得及防範,被壓得喘不上氣,滿臉憋得通紅。
“嫌禮物不夠好,還想要我命是不?”,費老大勁才把她推開。
“阿禧,謝謝你。”,聞瀅把東西收好,嘴裡藏不住的喜滋滋,“不過啊,聞禧,你才出來工作,在北京生活,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以後彆再破費了。”
聞瀅重新躺回床上,和聞禧並排躺著。
而後問起她近期的行程,“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北京?”
“兩個月後……”
聞瀅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消息,雙手輕輕一撐,微微抬頭看向她。
身邊親近的朋友親人幾乎都知道,聞禧為了拍《食味》紀錄片,畢業後這幾年幾乎很少休息。
《食味》1上映的時候,反響很好。
後來他們團隊,趁著熱度馬不停蹄地又策劃2和3係列。
所以除了春節那幾天,聞瀅見過聞禧,這兩年聞禧幾乎算是全年無休。
聞瀅緩過神來,應聲道,“你是該好好休息的,這次回來,我看著你瘦了不少,趁著這段時間,你也在清荷,我騎著小電驢帶你逛逛,如何?”
話落,聞禧不解地看過去,“你不應該和姐夫在一塊嗎?”
“你姐夫準備回部隊了,我一個人多無聊啊。”
說到這兒,聞禧神色一愣,忽地想起一件事,“大姐……”
“嗯?”
“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那個伴郎家裡?”
“誰?”,聞瀅問,“你說趙雲笙?”
“我的設備箱落他車上了。”,昨晚走得太急,聞禧壓根沒想起設備箱這一回事。
她沒提及昨晚的細節,也沒有提的必要。
“行嗎?”,她又問。
話落,聞瀅沒有繼續回話,片刻後,她側過頭,打量著身邊的妹妹,“聞禧。”
“嗯?”
“你……”,聞瀅醞釀了下,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不記得趙雲笙嗎?”
聞禧盯著純白的天花板,眼睛眨了眨,“不記得。”
聲線坦然,讓人聽不出一絲真假。
聞瀅盯著她好幾秒,片刻後,回過神,“一會兒,我陪你過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