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荷鎮那天,天上下著小雨,103路公交車,可以從江州市直達清荷鎮。
聞禧下了車,抓著行李箱的推杆,在公交站的簷下,呆站好一會兒,眼前是霧蒙蒙的一片,雨不大如抽絲一般往下落。
柏油路上車輛不多,對麵是一望無際的稻田。
空氣裡氤潤潮濕,清香味裹在潮氣中,像是稻苗的味道,荷葉的味道,或者兩者皆有。
聞禧從包裡掏出把傘。
一手推著行李箱,一手撐著傘,轉過身,進入鎮子的路兩旁,撞進眼裡的卻是碧綠到沒邊的荷塘。
抓著行李箱的手,骨節泛白,車軲轆在路上響一陣,聞禧慢悠悠地經過一座平橋。
雨滴在河麵上畫出一道道漣漪。
碧綠的荷葉仿若一把一把小傘,臥在水中,雨打在荷葉上,“啪嗒啪嗒”地響。
小鎮變化很大,聞禧將近十年未回,她在一棵大榕樹邊上駐足遠眺,憑著有限的記憶,目光鎖定在一百米開外的一排房屋。
這些房子,也不再是記憶中青黛色老舊瓦房,而是修建得格外洋氣的三層小樓,起了霧,她瞧著那外牆的顏色也並不真切。
她腳上踩著一雙德訓鞋,已被雨水濺濕一些,避免褲腳被殃及,她彎腰,傘架在肩上,喇叭褲的褲腳被她利索地往上卷,而後又直起身繼續走。
最後在一座院門前停腳。
院子的門敞開著,隻一眼,聞禧就瞧見了那棵靜悄悄臥著的石榴樹。
經過年歲的洗禮,這棵石榴樹儼然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
這樣霧蒙蒙的傍晚,它竟像是一位佝僂的老人,背著手佇立在這院中,守護這一方天地。
聞禧推著行李箱進門,環顧四周,並未見著人影。
卻有一陣乒呤乓啷的聲響入耳,像是廚房裡傳來的。
聞禧打探兩眼,稍微拔高聲音問,“有人嗎?”
雨聲啪嗒啪嗒地打在傘麵上,小院的周遭漸漸暗下來,隻有一束暖黃的光,從一座矮房的窗口、門口傾瀉而出,想來那就是廚房。
乒呤乓啷的聲音,像是在頃刻間被按下暫停鍵,戛然而止。
兩秒後,矮房中果然出現一道身影。
兩人的視線在刹那間完成交彙,熟悉的麵容入眼,聞禧唇角彎了彎,甜甜地喊,“奶奶。”
老人在圍裙上擦手的動作一頓,眼尾擠出幾條上揚的魚尾紋,聲音穿透層層雨水,清潤歡心,“聞禧,怎麼是你?”
話音剛落,正是這個時候,屋裡頭又跑出來一道身影,是個同樣和藹的小老頭。
臉上黑黝黝的滿是不可置信,過了好一會兒像是才反應過來,瘦削慈祥的臉上立馬爬上笑意,“聞禧!”
“爺爺。”聞禧咧著嘴笑。
兩位老人驚喜若狂,沒打傘,踩著雨水,“劈啪劈啪”地就直直往她這兒來,聞禧反應很快,撐著傘越過那棵石榴樹,便迎上去。
一人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一人接過她的包,往裡屋去。
爺爺嘴裡還不忘埋怨,“你怎麼一聲不響地就回來了?也不提前和爺爺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聞禧笑笑,不置一詞。
二老年紀大了,爺爺雖然會開車,但聞禧並未想過麻煩他,反正回鎮上的交通也還算方便。
“累不累?從北京回來得好幾個小時吧?”,進了裡屋,聞禧剛收了傘,掛在外頭,奶奶便關切地問她。
“還好。”,說罷,聞禧笑得眉眼彎彎,“爺爺,我餓了。”
“嘿。”,老人一笑,“爺爺現在就去做。”
奶奶拿了塊布,把她行李箱上的水珠擦拭乾淨。
聞禧見狀,彎下腰,“奶奶,我來。”
但老人依舊堅持,“沒事兒,就好了。”
聞禧沒再執拗,她直起身站在客廳,來回掃了幾眼房子的布局,這座房子一共三層。
是幾年前推掉老房子重建的。
裝修風格是原木風,多數是就著老人的喜好弄的,房子的每個角落被老人打理得格外乾淨整潔,貼著牆,還有一個三層高的書櫃。
“聞禧,你的房間在三樓,要不要上去看看?”,奶奶喚她。
“好。”
她拎著箱子,奶奶在前頭又開始絮絮叨叨怨她,怨她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房間還沒來得及打掃。
聞禧唇角彎了彎,也沒多做解釋。
三樓和一樓風格像是完全不同的,三樓裝修偏少女現代風,顯然是按照年輕人的風格裝修的。
聞禧進了房間,瞧著其實也還好,隻積著薄薄一層灰,有一點點的黴氣。除此以外,並無大礙。
這座房子重建後她並未回來過,但屋裡卻是按照她的喜好裝扮的,十分溫馨。
房間不是很大,她和奶奶兩個人簡單收拾收拾,鋪上乾淨的四件套,這就算收拾妥當了。
“聞禧。”,奶奶用乾淨的抹布正擦著桌子,忽然問她,“你是因為聞瀅的婚禮才回來的嗎?”
聞禧打開行李箱的手微頓,淡淡地應,“嗯。”
聞奶奶看著她,欲言又止,聞禧收回視線,也不再說話。
直到樓下爺爺一聲吆喝,打斷兩人思緒。
聞禧笑笑,攬著奶奶的手下樓。
溫馨的飯桌氛圍仿佛是一劑特效藥,而那幾道熟悉的味道像是配方,聞禧漂浮疲憊的心,在這一刻,終於得到前所未有的休憩。
夜深的院子裡,此起彼伏的蛙聲,伴隨著兒時的記憶,她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
……
隔天,日上三竿,聞禧還未睜眼,就察覺床的另一邊陷了下去。
她翻了個身繼續睡,神色自若,沒有一絲意外。
但正是她這副過於冷靜的模樣,倒是讓躺在她一旁的人傻眼。
聞瀅神色怔愣幾秒,而後側過身,單手撐著臉,仿若在謀劃著什麼陰謀詭計,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目光最後落在女孩的翹臀上,壞笑赤裸裸地爬上那張秀麗的臉。
毫不猶豫地,大手一捏,在女孩的翹臀上捏了一把軟肉。
這猝不及防的一下,嚇得聞禧大驚失色,她從床上蹦得三尺高,並大罵,“流氓!”
她憤憤回頭,正好對上聞瀅那雙黑黝黝的眼珠子,眼神狡黠,一臉得逞。
聞瀅格外滿意她的反應,笑得直錘床,床輕顫,“我看你還裝嘛。”
聞禧跪在床上,不說話,輕咬著下唇,定定地盯著她看。
聞瀅被她看得心裡直發毛。
等她反應過來危險即將來臨,正想要撤退時,聞禧動作格外敏捷,傾著身子,也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利落反擊。
像是還不夠,又在她腰間撓起癢癢來。
聞瀅嚇得直想逃竄,她最怕癢了,但此刻被聞禧壓著,絲毫沒有可逃掉的可能。
房間裡回蕩著她咯咯的笑,眼淚都飆出來了,隻顫著音,一個勁求饒,“救命,救命,我錯了,我錯了,我的好妹妹,放過我吧,啊哈哈哈哈。”
床上的薄被淩亂不堪,皺成一團,床架咯吱咯吱作響。
好一會兒,聞禧才作罷,輕揚著下巴,一副勝利者的姿態,長腿跨兩步,下床。
房間外邊是一個客廳,洗手間在樓梯邊上。
聞瀅也跟著她出來,在客廳的沙發上半躺著,盯著她發出窸窸窣窣的洗漱聲。
“禧啊,我真沒想到你會回來。”
聞禧瞥她一眼,嘴裡含著泡沫,含糊回答,“你結婚,我能不回來嗎?”
聞瀅留著利落的短發,今年30歲,比聞禧大四歲,如她所願,終於在30歲的年紀把自己嫁出去。
“那可說好了啊,你既然回來,就得幫我拍,婚禮,紀,實,片。”聞瀅躺在沙發上,笑得陽光明媚。
對於聞禧回來,她顯然十分意外。
聞禧是某知名視頻的編導,在圈子裡小有名氣。
紀錄片——《食味》1-2-3係列,是她的代表作,還擁有一個幾十萬粉絲數的社交賬號。
攝影技術雖然是她的特長,但婚禮紀實片,她並未接觸過。
雖然在此前,她有提前在網上做功課,研究了不少婚禮紀實片的拍攝手法,但婚禮於姐姐而言,畢竟是終身大事,含糊不得的,所以她始終沒底。
她擦了把臉,嗓子像是被清涼的水潤過嗓子,“我可先把醜話說在前頭,這是我第一次拍婚禮。”
聞瀅笑笑。
“我相信你的技術,況且你姐夫那邊到時候也有一個跟拍,你隻負責拍我這邊就行。”,她側過身看過來,表情格外誇張中二,“你就放心大膽地拍吧,我的妹妹。”
聞禧被她逗得一樂。
這個任務雖然格外艱巨,但畢竟是姐姐的婚禮,如果能用自己所長,記錄下姐姐的婚禮,這於聞禧而言,倒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這麼想著,也就欣然接下了這一重任。
想來婚禮那天的場麵,一定是人多混亂的,為了保險起見,聞禧還找她要了一個小助理。
打光,開車,拎東西什麼的總是要有人做的。
而這個小助理的工作,理所當然地便落在了小堂弟身上——和聞瀅是同父異母的弟弟。
……
聞禧這兩天除了要研究拍攝分鏡,還時常陪同聞瀅一同外出購置備婚所需的東西。
距離婚禮還有兩天的時候,聞瀅家裡時常有親戚來來回回地走動,不少人聞禧這輩子都沒見過。
車輪子與地麵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小電驢穩穩當當地停在聞瀅家門口。
“這天好熱啊!”
聞禧先下了車,她往裡打探兩眼,這不看還好,一看給她整社恐了。
滿院子的人……
頭一次見到這麼多親戚,聞禧有些石化。
而且每個人的眼神都似有若無地盯著她看。
這讓她沒來由地回想起前兩日……
她因研究拍攝分鏡,整個腦子仿佛都要炸掉,略感煩躁。
為了調整心情,便出門沿著荷塘一路走走。
經過大榕樹時,不小心撞見榕樹底下的“情報局”。
榕樹底下的兩個婦人,也是用今日這樣滿是探究的眼神盯她幾眼,像是要用那眼神剮她的肉似的,而後很快又低下頭去,小聲蛐蛐。
那是聞禧第一次體會到網上極為搞笑的梗——回村路過的狗都要被說上兩句……
雖然這讓她心裡格外不適,但她也沒想怎麼樣,回到小鎮,或許就得適應被當成“談資”的時候吧。
隻是。
其中一位婦人忽地問起另一位婦人,“她就是聞二爺家唯一的孫女吧。”
“是啊。”
“哦,就是她克死她爸吧。”
聞禧記得,她原本是要離開的,在聽到這話時,腳尖卻忽地換了方向,徑直往婦人那兒去。
她也不說話,隻是直勾勾地盯著說這話的人,眼底沒有任何情緒。
那婦人被盯得心裡直發毛,悻悻然起身打算走人。
但事情並未就此作罷。
接下來,無論這婦人去哪兒,聞禧就跟著去哪兒。
就這麼一路跟著她回家,見狀,那婦人腳步格外慌亂,眼神警惕地上下打量,“妹妹,你跟著嬸子乾啥?”
聞禧跟在她身後,依舊不生氣,隻是陰惻惻道,“我想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克死人的本事。”
恰巧那時候,嬸子的孫子放學剛回到家,聞禧轉過身,蹲下,摸了摸那小孩的嫩臉,笑得格外無害純良,“小屁孩,讓姐姐試試能不能把你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