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從那夜至今,已經過了十一年。
當初離經叛道走過岔路的男孩兒,褪去桀驁骨,洗儘鉛華,長成可信可靠的男人。
喬唯皙:“你小時候就住這棟樓?”
言澈:“嗯。”
暮色黑濃,他擔心喬唯皙看不清,在手機屏上點了點,草地亮了,無數微小的燈影相互投射,像萬千星星落在荒野,彙成銀河,風一吹,橙黃色的銀河輕晃。
喬唯皙站在銀河中央,裙角拂過草地,“你喜歡了我那麼久?”
言澈的眼睛比燈光還要深灼,“嗯。”
喬唯皙得寸進尺地問:“一見鐘情?”
言澈承認:“嗯。你送不送我馬,我都愛你。”
“久彆重逢”這個詞兒嚼碎了,透著悲涼和雙向遺憾,嚴格意義上不適用於他們。
喬唯皙於他,是一瞬的年少情動,更是燒遍山野的,想起來就灼心的烈火,歲歲不息,窩在他心頭那麼多年,春夏秋冬,愈燃愈沸。
她是向往,渴望,按在床榻上抵死瘋搗的美夢。
喬唯皙:“那你沒找過我?”
言澈:“找過。你記不記得有年你在巴黎喝醉了,差點兒被人拖到破旅館。”
喬唯皙驚訝:“救走我的是你?那你怎麼不等我醒來?”
言澈:“我那時候沒有混出人樣兒來,沒有賺到太多錢,什麼都沒有,我不配。你應該被捧在掌心裡疼,我不要你陪我吃苦,守著一個不知道未來是窩囊還是功成名就的男人。”
那次根本算不上見麵,根本不算。倉促,混亂,她在為另一個男人傷心。
之後,他隻敢默默關注她的一切,盯著蛛絲馬跡分析她的心情。
每年春節時,莫巍呈和江淤都愛熱鬨,拉著他去時代廣場狂歡,在帝國大廈的頂樓組局玩兒遊戲,半生不熟的男男女女湊一堆瞎鬨,看對了眼就抱著激吻,去洗手間來幾炮。他從來都是孤身坐在一旁。金發碧眼露深溝的年輕女孩兒來撩撥,他就說自己有女朋友了。到了真心話環節,每次他都選大冒險。因為他的新年願望隻有:喬唯皙新年快樂;以及喬唯皙不要再愛上彆人。
他為她守心,也為她守身,用抱過其他女人的雙手再去抱她,是一種褻瀆。
言澈繃著臉,下顎線咬得鋒利,他在跟自己較勁,喬唯皙逗他,伸手撓他的脖子,“你想多了,我隻是跟你道一句謝,然後把房費付給你,不一定會跟你在一起。畢竟小男孩兒那麼多,你有點兒老了。”
比黑夜深濃的,隻有言澈的目光,濺出了火星,燒焦倆人之間的空氣,晚風涼爽的山頭變得缺氧窒息。
年齡是言澈的死穴,每次喬唯皙一戳,他就應激反應過度:“你再說一遍。”
喬唯皙抱住言澈的脖子,舔了一下。再不服軟,他又要發瘋。
她軟聲撒嬌:“我是不是太好追了?你來巴黎後也沒有追我太久啊。”
言澈握住她的後腦勺,往自己胸膛按,心跳都彈到她的側臉。他略弓著背,嘴唇貼在她的耳廓上,“好追?這樣追女人,我這輩子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誰他媽讓你這麼折磨我的,耽誤了我一輩子。”
喬唯皙:“我把自己的一輩子賠給你啊,你還要怎樣?”
明知她在蓄意討好,言澈還是想把心掏出來給她。
他抱著她說:“謝謝。還有對不起。”
喬唯皙:“為什麼對不起?”
言澈:“那麼晚才正式認識你。是我遲到了。”
喬唯皙:“言澈,西藏米林縣有一個地方是我最喜歡的,雅魯藏布江大峽穀經曆曲繞,彎拐,流經的最美山峰南迦巴瓦。你就是我穿過雲霧,見到的那座山啊。”
“皙皙,你太會哄我了。”
“是實話。”
眾神側耳,淺溪潺潺,他們在月亮下擁抱。
“言澈。”
“嗯。”
喬唯皙:“我以後打算在這裡工作,反正都是畫稿,在哪兒都可以畫。不想工作了就曬曬太陽,喂喂馬,逗逗貓。不喜歡城市,太鬨心了。”
言澈:“隨你,這裡有兩間書房,你工作的時候我不打擾你。”
喬唯皙:“那你呢?”
言澈:“公司離這裡不遠,我每天都能回來。”
喬唯皙:“這麼沒有事業心?養我很貴的。”
言澈:“養你夠了。”
喬唯皙:“那我要不要每天早上起來準備早餐,然後把牙膏給你擠好?”
言澈低頭睨她,她後頸的皮膚白得晃眼,他伸手掐了掐,“你能起得來?”
喬唯皙搖頭,“...不能。”
言澈吻她的鼻尖,“一直做這些事的不是我?”
喬唯皙:“...可我們結婚了啊,我要照顧你的。”
言澈說:“不用,你是我老婆,隻用幫我做兩件事。”
“哪兩件?”
“花我的錢,愛我。”
喬唯皙:“唔,言澈弟弟太好了。”
言澈咬她的嘴唇,“稱呼不對,重叫。”
喬唯皙“嘶”了一聲,言澈這會兒手格外重,她報複性地咬他的舌頭。
夜裡起風,言澈抱著喬唯皙進門。
他把她抵在門邊。
“喬唯皙,給你說個秘密。”
“什麼秘密?”
“那天見過你之後,我經常做夢。”
“什麼夢?”
言澈:“夢到那片草原,我把你壓在地上。”
他一邊說,一邊還原夢裡的場景,氣音咬得浪。
“我撕碎了你的裙子,肆無忌憚地摸你。掙脫不開,你就哭,求我不要弄,你香得要命,聲音又軟又嬌。”
二十七歲的喬唯皙又豐滿了許多。
言澈繼續說:“從那時候起,你就在折磨我,在那種夢裡都折磨我。你說自己是不是很難搞。”
他描述得認真,作學術報告的語氣,鎮靜從容,內容下流至極。
絮叨親密的情話,喬唯皙動了情,“難怪你第一次就那麼會。”
言澈說:“每次你一哭就要我的命。但在床上哭,是個男人都不會放過你。”
喬唯皙伸出舌尖,滑過他側頸,“今晚要不要試試?”
“嗯?”
“去那片草原啊,替你圓夢。”
四目相望,同時在對方的眼裡得到肯定。
言澈做事從不拖延,把車開到山坡下,鑰匙一拔,燈都沒熄,和喬唯皙瘋狂接吻,她騎到他身上,解開他的皮帶。
言澈沒開烏尼莫克,這車底盤不穩,晃得厲害,輪胎癟了又癟。
大雨砸在車頂,風擋被雨水澆得模糊,電閃雷鳴,他們糾纏著出了汗。
玻璃窗起了霧。
宋代趙鼎把雪稱為雲嬌,言澈在喬唯皙身上看到了一整句詩。
這是他做夢都想占有的女孩兒,終於嫁給了他。
天亮時,樹上滴著宿雨,森林很靜,喬唯皙用食指在玻璃窗上寫:
想吃活捉鳳尾,牛蛙,小麵,涼糕,乾鍋魷魚,李子壩梁山雞。
言澈膩在她背後,倆人黏黏糊糊。
喬唯皙受了涼,聲音啞了,人廢了,“流氓。”
言澈找出一件衝鋒衣,把她抱在懷裡,“心情好了一些沒有?”
喬唯皙:“你怎麼知道我心情不好?”
言澈:“我想要女兒,是想看看小時候的你。如果這事兒讓你不開心,那我就不要了。”
他們搬到這兒不久,喬唯皙的經期就到了,那會兒她常在露台發呆,還以為他沒注意到。
喬唯皙:“好累,回去了,想睡覺。”
言澈把眼罩給她戴好,不鬨她了,在她耳邊輕輕叫一聲“老婆”。
言澈姓言,字神仙,喬唯皙睡到中午醒來,她早上隨口說的那些菜餐桌上都有。
她把幾束馬醉放進花瓶,枝椏在牆上印下影子,“這些菜你去哪兒買的?”
言澈把筷子放到桌布上,“你覺得哪兒能買到?”
喬唯皙:“自己做的?你怎麼什麼都會啊。”
言澈說:“網上有教程,看過就會了。”
不止她說的那些,鰻魚飯,番茄牛肉飯,茄子打鹵麵,蓮藕排骨湯,言澈這些日子變著法兒給她養胃,他不僅會做飯,還會擺盤。
言澈對她好得有些離譜了,他幾乎所有的襯衣和T-shirt上都有喬唯皙的顏料,他也不在意,重新訂了新的,給她當睡裙或圍裙。
喬唯皙來興致時,手癢,會給言澈設計衣服,她盯著他看一陣子,然後迅速地畫出成稿,他的尺寸和輪廓,她摸得一清二楚,以記憶為尺,從不出錯。
喬唯皙從前就想在村落裡住,門前有大樹,後院有溪流,抬頭有雲和雪山。
在她三十歲之前,言澈替她實現了願望。
小樓背後是他們家的閉戶小院,平坦的草地旁有一條溪流,清澈見底,石頭下有水蟹,對麵是翠綠草原,密林和幽深的峽穀。
人間仙境一般。
飯後,喬唯皙抱了一隻大西瓜,放到溪水裡的石頭間隙,被冰涼的雪水流過,這樣的瓜又甜又脆。
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溪邊的帳篷內喝茶,吃荔枝,擼貓,無心工作。偶爾瀾佳會跟她打視頻電話,她就借口家裡網絡不好。
瀾佳隻能曲線救國,打電話給言澈。言澈瞥喬唯皙一眼,純透的光打在她臉上,卷發被風吹得很好看,他替她圓謊:“嗯,對,我們這兒停電了,我手機也快沒電了。”
“......”瀾佳非常無語。
你們能不能找個通訊通暢的地方住,不要搞得那麼原始!!
喬唯皙不再讓言澈接電話,橫跨到他身上,捂住言澈的嘴,無聲地說:“說我們在忙,沒空。”
言澈忍了兩秒,後背冒汗。
折疊凳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吱吱呀呀”地響。
樹上的雀鳥撲騰著飛走。
瀾佳終於意識到不對,打擾了,趕緊掛了電話。
立秋後,天很藍淨,離地麵近,草原上的小花還在,花朵密密麻麻地開了一大片。
他們外出騎車。
喬唯皙穿了一身亞麻長袍,戴著草帽在草原上瘋跑,裙角沾滿了草屑,跑累了,喘得厲害,她就趴在地上看書,等言澈來背她。
路上碰到認識言澈的藏族老奶奶,他對外那麼冷的個性,竟會主動指著喬唯皙說,這是我老婆。
下雨的早上,雨絲打落荷葉,風吹動碧綠麥浪,喬唯皙賴床,也不準言澈起來。
人一旦放縱,就提不起勁,她懶懶地說:“言澈,咱們這樣的生活就叫坐吃山空吧。”
言澈把她抱進懷裡,“你吃不垮我。”
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摟著她。
倆人的腿在被子裡交纏。
喬唯皙:“真的?你有多少存款?”
言澈:“我錢包一直在你這兒,你沒查過?”
喬唯皙還真沒有。
她有錢,所以不介意言澈是否有錢。結婚後,她沒有掏過一分錢,有時他們去鎮上買零食補給冰箱,連五毛錢的冰棍,言澈都替她微信掃碼支付。
瀾佳提醒過喬唯皙,要不要簽一個婚前協議,她跟了喬唯皙這麼多年,是向著自己人的,喬唯皙雖沒在川城買房,但在中國一二線城市和國外的房產不少,手裡的幾個公司估值都不低,不算家裡要給她的那份兒,她都身價不菲,是名副其實的富婆。
喬唯皙愛得大方坦蕩,說真有離婚那天再說。
新家的第二個客人是冬仇。
數月不見,少年抽枝了,又長高一大截,也黑了,趁著開學前,過來浪一浪,順道替言澈送文件。
輟學那麼久,他還真考上了警察學院,沉睡的木頭發了芽。
原本江淤也要來,言澈直拒了:我老婆不喜歡你,你看不出來?
江淤當時在電話裡就炸了
言澈說:那手表你還我。
江淤說:還個屁,這他媽是你欠我的。
言澈曾和江淤打賭,賭他倆誰最早結婚,先結婚的人送對方手表。
江淤以為自己穩贏,畢竟他和葉綰色拉扯了好多年,就差臨門一腳。哪知那女的狠起心來比他的腹肌硬,她戲火了,起範了,擺譜了,拋棄糟糠初戀了。但很顯然,這樣的說法隻是他的一廂情願,葉綰色現在明裡暗裡都跟他不熟,這種浪子,誰把他當初戀?
言澈這表送得心甘情願,再搭一輛車都樂意。他朋友圈的封麵,手機屏保都是喬唯皙,已婚男人的氣質突出。
冬仇找了一個空隙,偷偷給喬唯皙說:
“喬喬姐,言哥很可憐的。小時候,他媽媽走了以後,他經常會在山上看,哪輛車來了,他都覺得是他媽媽回來了。他爸爸去世的那年,他才十四歲,家裡沒錢,又對許阿姨那家心懷愧疚,他就把自己的馬賣了。言哥小時候沒有玩具,那匹馬就是他的童年。但他把它賣了。”
喬唯皙切開剛烤好的拿破侖,分了一半給他,“嗯我知道。”
言澈在院子裡喂馬。馬年紀大了,鬨脾氣,有點兒作,吃東西不乖。
西西跟冬仇住過一段時間,嗅到熟人來了,跳到冬仇腿上。
冬仇扯了兩塊小魚乾喂貓,“我爸跟他爸是戰友,去接言哥前,他在縣裡讀書,成績很好,年年拿獎學金。他也是邪門兒,我認識的成績好的,長得都很抱歉。你說,他長得那麼好看,想氣死誰?哦不好意思扯遠了。”
喬唯皙:“......”
冬仇:“他當時十五歲,隻有一米七多,比現在矮多了,大冬天的,零下五度,就穿一件薄運動外套,來我家體檢才知道,他長期營養不良,導致低血糖。我跟他認識的時候九歲,你知道我很善良熱情樸實好客吧,我就拉著他去下館子,點各種大餐,他跟我特生分,吃多少錢都記賬。”
“他看著斯文,打架特凶,有陣子有人欺負我,他就替我湊回去。我覺得跟他混有麵子,就叫他哥了。”
“我倆的友誼突飛猛進是那年暑假,那會兒我無聊,跟著他一起學做飯。難道打架厲害的人做飯也厲害?反正他比我先考到藍帶。學霸就是學霸,腦子好使,乾啥都厲害。”
喬唯皙聽這段兄弟情,聽得打瞌睡。
冬仇說了正事:“我這次來,是替我哥送律師文件的,他把自己名下的財產都無條件地贈予你了。他是真的很愛你吧。反正我爸我媽沒有這樣過,婚前涇渭分明,婚後楚河漢界。”
“無條件”這三個字足夠令人動容,代表了不計後果,不問代價。
喬唯皙:“我還沒問你,你當時跟阿清說了什麼,她願意跟我回去。”
冬仇擼貓的手頓了,鬆弛的眉眼驟然緊張,“她,還好嗎,我聽說她出事了。”
喬唯皙打開朋友圈,刷了刷白渚清的動態,給冬仇看,“蠻好的。可能快要戀愛了。”
那是冬仇沒有權限查看的照片:南法,花海,陽光,還有一起旅行的伴,她比以前快樂。
冬仇沒來得及細看,喬唯皙抽走了手機。
他垂下眼眸,說:“她過得快樂就好。”
是他的錯,所以他們才會背道而馳。
冬仇沒久留,他走後,喬唯皙去找了言澈。
西西跟著喬唯皙上樓,四仰八叉地躺著,毛絨絨的一坨,在地上落地生根。
言澈在二樓打掃她的畫室,“皙皙,這間房留給你畫畫好不好?”
喬唯皙很久不畫自己的情緒了。她已經被言澈治愈了啊。
言澈拿著抹布,喬唯皙從身後抱著他,不說話。
言澈:“怎麼了?”
喬唯皙:“心疼你。很心疼。”
“言澈,我手腕上的這串佛珠是怎麼來的?”
“我求回來的。”
言澈從小在這兒長大,卻很少進寺廟。他一直認為眾神沒有保佑過他。
四月末,喬唯皙走後,他又去了他們一起去過的寺廟,跪在大雄寶殿,釋加牟尼結跏趺坐,佛像側目,酥油燈來回搖晃。
他生平第一次低頭,赤心許願:求你們原諒我所有的輕狂,倨傲,無禮,把我餘生的生命分她一半。
這天晚上,言澈被喬唯皙蒙著眼,帶進一間房。
言澈牽著她,“今兒不玩捆綁啊,你手腕還是紅的。”
喬唯皙咬了一口他的手臂,“不要胡說,不是。”
他們進了影像廳。
喬唯皙:“你站在這兒,不準睜眼。”
言澈配合,“行,我不動。”
喬唯皙打開Mac和投影幕布,連上音響。
室內光線昏暗,她開著手機電筒照路,去拉窗簾時,被沙發角絆倒摔了一跤,小聲呼痛。
言澈聽得皺眉,把眼罩摘了,把她抱起來。
喬唯皙立刻捂住他的眼睛,“不許偷看。”
“那你讓我省點兒心。”
“好啦,你放我下來。”
言澈把喬唯皙放下,怕她再摔著自己,站在她身後。
喬唯皙調試好電腦,把擋在言澈眼皮上的手拿開。
她說:“雖然我送過你蛋糕,也說過祝你生日快樂了。但言澈,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言澈緩緩睜眼。
他在幕布上看到了已故的言連民。
喬唯皙翻過老相冊,看到了言澈和言連民的合照。很久以前,每次言連民打電話來,言澈都會錄音,並一直保留了下來。
有了這兩個條件,喬唯皙心裡有了主意,托了人幫忙。
感謝AI技術,言澈能再次“見到”爸爸。
他當年沒有看到爸爸最後一眼,應該是最無法釋懷的事。
幕布上,言連民笑了一下,魚尾紋溫和,聲線平順:“言澈,你好啊。”
隔了那麼遠的時光,故人的音容笑貌如舊。言澈愕然,感動得難以言語。
喬唯皙抱了言澈一下,打算把這個房間留給他,出去前,她說:“言澈,去跟爸爸說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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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仲秋,川西的霧少一些。
九月中旬,他們驅車去看貢嘎山的日落。
言澈開了烏尼莫克,備齊了露營的裝備和皮劃艇。
後來喬唯皙回想,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求婚。
這裡是貢嘎山的最佳觀賞點,時間正好,視野清晰。
巨大的雪白山體像凝固的海浪,在即將拋至蒼穹時,兀自停下,時間讓它擁有了褶皺和斷裂的痕跡。
喬唯皙看過珠峰的日照金山,這季節,這時到貢嘎山,還是第一次。
滾燙的夕陽餘暉在雪山上移動,慢慢地,無聲地,從淺淡到濃鬱。
雪山沒有融化,巋然不動。光一寸寸地流渡,是秋天的指紋。
喬唯皙把相機打開,遞給言澈,興致衝衝地說:“幫我拍照。”
言澈接過相機,按了關機鍵。
“......你乾什麼?”喬唯皙仰頭看他。
言澈舔了一下嘴唇,側頭看了一眼雪山,在她身旁跪下。
據說女孩兒被求婚的第一個動作,都是捂嘴。喬唯皙也不例外。
但無名指上的戒指已經跟她很久了。
喬唯皙把草帽摘下,卷發,裙擺和遠處的經幡一起在風裡飄送。
言澈說:“我本來想帶你去那片草原,但我最後還是選了這兒,我覺得這山跟我們有緣,它足夠古老,能夠祝福我們。”
“喬唯皙,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我愛你,從看見你的第一眼,到我死前的最後一眼,以及無數個輪回。我都愛你。”
他終於說出遲到的那句,以彌補年少遺憾,“對不起啊,我忘了自我介紹。你好,我叫言澈,我能不能認識你,然後娶你?”
喬家廣當初為了記錄蔓越莓的數據而來,不然十六歲的喬唯皙不會出現在這裡。
曾經沒有人相信,蔓越莓能在中國的西南邊陲存活,因為它不屬於這裡。它不懼寒,卻畏風。而川西草原的風經年不息。
過了那麼些年,蔓越莓的試點栽培早已成功,它的葉子窄小,藤蔓相互纏繞,像密實的地毯,在草原上鋪陳開來,結出了紅櫻櫻的果子。
這是很好的隱喻——心願開出了花。
邊陲蔓越莓本身就是奇跡。
這次,喬唯皙沒有讓言澈等太久,她說:“我說過的,我願意。”
他們之間永遠不必懷念,於秘境深處約好了百年。
如果真的有兩兩相對的遺世獨立的風景,言澈就是另一座雪山。雪山之間,是互相理解的。
他們的婚禮地點選在自家庭院旁的草原。
喬唯皙給自己和言澈設計了禮服,一周之內完工,出了成品。
婚禮邀請函是言澈手寫的,很工整的字體,一筆一畫都是真心:
“你說人間百鬼穿行,我願將你珍藏秘境。”
他們隻邀請了彼此,還有一匹馬,一隻貓。山川見證。
那天石蹣村天氣很好,風輕雲淡。
喬唯皙在草地上架好相機,倆人在鏡頭前十指緊扣,一直在笑。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後來她將這張照片PO上社交網絡,連路人都能看出,她嫁給了愛情:新郎挺拔俊朗,新娘旖旎優雅。
風很溫柔,很溫柔,像翻回書籍的第一頁,念一首佩索阿的詩:
“坐在你身邊看雲,我看得更清楚
你不曾把自然從我這裡帶走
你不曾改變自然對我的意義
我隻遺憾以前不曾愛你
把你的手放在我手裡
讓我們保持安靜,被生活環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