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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地 山逢 5687 字 3個月前

雪窸窸窣窣地下著,馬路邊雪地裡的腳印深深淺淺地一路延伸至一處鏽跡斑斑的鐵門外。

楊正搓著手心哈著氣推開那扇鐵門,躬著身,邁著小碎步跑進院子裡,他頭頂著碎雪花,到了屋簷底下,便拿手往頭上一拍,那點碎渣子就全部散開。

這棟一層樓房的大門此時正緊緊閉著,楊正走到一旁的玻璃窗那探頭探腦地往裡望,但這玻璃年份太久,是以前用的毛玻璃,模糊花眼得很,根本看不清裡麵,加上裡麵一點動靜都沒有,楊正又懷疑是不是人沒在。

他縮著腦袋又哈了口氣,搓搓手,跺跺腳,臉被凍得通紅,耳朵上還夾著個棉耳罩,看起來有些狼狽。

過了會,他哆哆嗦嗦拿出手機並不利索地在上麵撥了個電話過去。

結果下一秒卻聽見客廳裡響起了手機鈴聲,他愣了一下,走到大門處拍了拍。

過了好一會,裡麵的門才被人打開。

是個年歲很輕的少年,照楊正的話來講就是,長得真是板正。

少年個高,比楊正高了將近一個頭的樣子。楊正不由自主視線就跟著往上抬,少年身上裹著羽絨服,外頭還裹個棉被,似乎這還不夠,他仍被凍得鼻子通紅。

少年開了門後,便一刻不停地轉身往沙發處走,似乎隻是這幾秒的時間也能讓他感到寒冷,他很快又裹著被子縮回到了沙發上。

這老房子沒那個條件鋪地暖,加上這少爺不會燒炕,也嫌棄用,於是便隻能用空調。

但屋子裡頭開著空調,這在南村裡頭也算得上奢侈了,隻是對這少年來說,可能有些過於簡陋。

楊正趕緊跨步踏入房內,又急忙側身把門關上,在沙發上坐下,被凍得打顫的身子這會終於在這兒緩了下來。

“謝老弟,你叫我給買的那個叫什麼的東西,我沒能在鎮上找著,本來想去縣裡頭再找找的,但這雪越下越大,瞧著一時半會停不了,要不等雪停了我再給你找去?”

那從楊正進來後就一直窩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人形終於在楊正說到這句話時動了動,他從被子裡探出一個腦袋來,隻露出一雙細長的眼,“你們這窮鄉僻壤怎麼什麼都買不到。”

楊正撓了撓腦袋,笑嗬嗬的,並不在意這少爺刻薄的話語,“嗐,咱們這小地方了嘛,等雪停了,我就趕緊去縣裡給你買。”

這少爺不是南村的,更不是東北人,初來乍到,很是不適應北方的寒冷,連門也不出。聽說他從小在南邊長大,大概在兩廣地帶,雖是北京人,但身體並不受寒,極其怕冷。

剛來那段時間,楊正聽這少爺打了好多次電話給父母,嚷著要換個地,說太冷了受不了。

瞧著比他們村的小孩子還嬌氣。

同樣的,這少爺也什麼都不會乾,連打水上水塔都不會,剛到那天,差點連澡都沒得洗。甚至連炕都沒見過,更彆說怎麼用,還嫌棄炕太硬睡不著。

要求多得不行,脾氣也不大好,嘴巴毒,愛說些尖酸刻薄的話。

所以楊正私底下都偷偷叫他少爺。

但楊正脾氣好,也不在乎這少爺的脾氣,主要還是錢拿得太多。

算起來,這少爺到南村已經一月有餘,是在十二月初那會來的。

而楊正也在那時被謝仰的父母雇傭,負責這少爺的一日三餐,以及一應需求,除了不能離開南村,什麼都滿足他。

謝仰聽到他這話,又不吭聲了。

楊正有些訕訕地搓了搓手,道:“我就過來給你說說這事。晚上你想吃點什麼?我讓你嬸子做。”

“糖醋魚,可樂雞翅,酸辣土豆絲。”

少年探出腦袋,手裡握著手機,低頭在看,語速很快地道:“對了,下次這種事,直接給我發消息或者打電話,彆過來找我,還要讓我起來給你開門。”

語氣一貫的冷淡尖酸。

“好嘞,待會還是六點那會給你送過來哈。”

窩在被子裡的少年又極速沉默著,楊正也已經習慣了,他自顧自盤算著,往外走,小心翼翼把門給裡麵的人闔上。

他邊往外走邊想,這少爺雖然看著冷漠傲慢,但吃東西的口味倒是挺小孩子的。來這那麼久,吃的每一頓飯都必須有糖醋口的,他喜歡糖醋口的,甜口的,還有甜辣口,啊對,酸辣的也喜歡,還喜歡各種甜食,但這小縣城旁的小村裡哪有什麼甜食給他,他上回在縣裡買了個小蛋糕,這少爺嘗了口就皺著眉給丟進了垃圾桶裡,說奶油一股怪味。

走出院子,風一吹,楊正冷得一哆嗦,又下意識想要小跑起來,他低著頭思索,沒注意到不遠處走來的人。

“楊叔。”

“哎。”楊正下意識應了聲,抬起頭看到麵前的人,笑了起來,“小清啊,你回來啦。”

是從市裡麵讀書放假回來的饒清。這會正拖著行李箱往家趕。她就住他們家隔壁,他家那口子和她姥姥關係好,自小便也算看著長大的。

“哎,你姥姥剛剛還在村頭等你來著呢,你瞧著沒?”

饒清拖行李箱的手被凍得通紅,她的手套給落學校了,這會站在原地,剛好手空出來了,她搓了搓手,“沒有,天氣太冷,她應該回來了。”

“哦,那應該是。”楊正點點頭。

饒清看楊正往旁邊停著的車方向走,便隨口一問:“楊叔,你這會還要出去嗎?”

“是啊,我去市場逛一圈,買點東西,行,那你趕緊回去,去炕上暖暖,這個天哦,冷得嘞。”

饒清指了指她家的方向,“行,那我先回去了。”

“好。”

饒清越走腳越冰,她冬天幾乎腳就沒有熱乎的時候,除了在炕上。姥姥前幾年還給她挖草藥吃呢,但幾年下來一點效果沒有,也就不再白費功夫,這會兒,她就隻想趕緊回去,最好是躺在炕上,暖乎得睡上一覺。

現如今,離家就十來米遠,饒清步伐不由加快了許多。

她性格並不屬於大多東北女孩熱情的那一掛,姥姥說彆人家的姑娘就是冬天裡最熾熱的火堆,而她就是溫和的水,不冷不熱,恰恰好。

姥姥時常說她性子不好,又時常說她這樣的性子很好。

但沒辦法,她就是這樣一個性格,就如此刻,三個多月沒回家了,她明明情緒也有些激動,但她無法做出一些很親密的行為來表達。她回想起在放假的前一天,她聽到室友說起放寒假回家後要狠狠親一親父母表達自己的思念時,她隻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她對自己的定義也是一個對情感淡漠的——奇怪人類。

家裡的門沒關,饒清撩起簾子一看,果然倆老人都在炕上坐著呢,電視機聲音大得離譜,簡直震耳朵。

聽見動靜,倆老回過頭,姥姥嘿嘿笑了起來,手一拍,臉上綻著花一樣的笑容,“哎呀,我們家清清回來啦。”

“姥姥,姥爺。”饒清也跟著淺淺地笑了起來。

“餓了沒,吃飯不?”姥爺從炕上下來。

姥姥下來就往她身上摸,皺著眉頭,“是不是瘦了呀,我看著就剩骨頭了。”

摸到她手後,又哎呦一聲,“手咋這冰呢?你沒戴手套啊。”

“手套落學校了。”

姥姥嘴一撇,帶腔帶調的,“我就知道,一天整丟三落四的。哎呦,瞧你小臉蛋瘦的,下巴尖得嘞,趕緊得,上炕上來暖暖,讓你姥爺給你煮碗餃子吃吃。”

饒清把行李拖回她那間房裡,收拾了一會,再出來,姥爺已經煮好餃子了,一碗餃子,一碗餃子湯,她喝了口熱乎的,稍稍舒暢許多,又問:“今天你們沒開店啊?”

“哎呦,你今天要回來了,我們倆還去店裡乾嘛哦,明天再開。”

姥姥三兩句拍板定了。

姥爺沒吭聲,隻專心盯這電視屏幕看,模樣可專注了。

饒清哦了聲,也不再說話了。

吃飽喝足,饒清躺在炕上暖和地睡了會,迷迷糊糊睜眼,又跟姥姥姥爺聊了會學校裡的事,很快就到了傍晚,她抻了抻腰,打了個哈欠,到外頭院子裡走了會。

原本家裡有隻黑狗的,但是在去年的時候,那隻黑狗老死了。隻是他的窩還在院子裡沒拆,就在牆角擱著。

她在院子裡站了會,聽到隔壁院子傳來的動靜。不算太高的圍牆那頭,一個穿著花棉襖,把自己裹得跟球一樣的女人端著盆從屋子裡頭走了出來。

女人一探頭就見著了她,臉上擠出笑,語氣一貫的熱情:“哎,小清呀,你啥時候回來的呀?”

饒清笑笑,眯著眼回答:“下午那會。”

“那可還算快,今年過年放幾天假啊?”

饒清實話實說:“四十來天吧。”

牛愛珍低頭挑一挑玉米粒裡的壞粒,手指撥動著,嘴也沒停,“那成,挺好的,在家陪陪你姥姥姥爺也好,我們家林子讀初三了,也跟你差不多呢,整天捧著手機玩,那遊戲聲吵得我耳朵疼,要有你一半乖巧就好了。”

話音剛落,屋子裡頭傳來一道略沙啞的男聲。

“媽,我昨兒晾的那內褲你給收了沒?”

這男聲,沙啞中帶著點撕扯感,怪像公鴨嗓音。

饒清初中那會班上男生幾乎全是這個嗓,大約也是變聲期到了。

牛愛珍放下盆,拍一拍手,嘴裡罵罵咧咧,“嘿,這小子,多大了,還一天到晚就知道找媽呢。”

她剛準備轉身進去,就見楊新林撩著門簾子出來了。

男孩子初中到高中那會個子竄得快,半年沒見都能換個人樣,饒清記憶中的楊新林去年那會還是沒她高掛著鼻涕的屁孩,這會瞧著個子起碼一米七五往上了,又瘦,看起來連臉都變了樣了,長開了。

就是身上那件軍大衣套在身上,加上亂糟糟的頭發,看起來有點兒邋遢。

牛愛珍見狀,在她兒子背上給了一巴掌,扯著他轉向饒清道:“哎,林子,來,跟你小清姐打個招呼。”

楊新林大約不知道外頭還有人,愣了一下,快速瞥了眼饒清,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一句話沒說,轉身又進了屋裡。

“這孩子,青春期,好麵。”牛愛珍訕訕地笑了下。

饒清並不不在意,隻是笑笑。

牛愛珍也不再管她兒子,繼續拿起那盆玉米粒,在外頭趁著這天色還亮堂,手極快得在盆裡挑挑揀揀,不知又想到什麼,還朝著牆邊走近了,她回頭看了看,朝饒清招了招手,音量降低:“哎,就那少爺——”

話說到一半,她又恍然。

“哦,你還不知道呢。我都給糊塗了。嗐,這不是,”牛愛珍指了指她家右邊那方向,“就我家過去那頭的,楊二家旁邊那空房子啊,最近啊,來了個少爺,不知道來乾嘛的,應該是家裡有點事,給他送這兒待一段時間,聽說啊。”

饒清點點頭,腦子裡自動生成一個3D地圖,數了數,就是她家右邊數過去的第三戶。

畢竟背後說人,牛愛珍不自覺心虛了一下:“聽說的哈,我也不清楚,家裡好像很有錢,好像在什麼什麼富豪榜上還有名嘞。”

“然後吧,這不是我們家老楊,現在在給人伺候著嘛。”女人臉色揚著點得意,笑眯了眼,隨即話鋒一轉,“不過呢,這少爺都來一個月了,這都還是不清楚他因為啥來我們這地方,瞧著儘吃苦來了。有時候吧,我這心裡就琢磨,怕人這是犯了事來我們這兒避避,萬一給我家老楊害了怎麼辦,這不,打聽了一通,也還是沒搞清楚,我這會兒都有點後悔讓他簽了那什麼合同了,還不敢不乾,怕人家告我們嘞。”

隔壁家這牛嬸啥都好,就是愛念叨,也難怪跟她姥姥玩得來。饒清也不是第一次見識,早習慣了。

她默默聽著,對這些事她向來不關心。

也沒什麼好奇心。

就隨口道:“那楊叔現在沒去廠裡上班了?”

“是啊,這不是剛好他們廠出了點問題嘛,又湊巧碰上這事,嗐。”

正說著呢,電瓶車滾在雪地上的聲音就近了。

聲音在門口驟然停熄,沒一會,楊正從門口進來,手上還拎著菜,身上被雪飄濕了點。

“咋這麼晚才回啊,時間都要來不及了。”牛愛珍埋怨道,又忙走下階梯,往門口走,去接他手上的東西。

楊正哈了口氣,跺跺腳,笑:“這不是今兒沒去成縣裡嘛,那少爺要的那個什麼地?反正就是一個拍照的那玩意,我沒買著,這不就在市場旁邊逛了圈,結果也都沒有那玩意。他還挺急著用來著。”

牛愛珍手往身上圍裙上搓了搓,“那咋辦,這雪可還要下個兩天呢。”

饒清也說:“是呢,中午那會我從縣裡回來,那邊都堆老高的雪了,就算要化,都要等一天。”

楊正歎了口氣,“那沒招了,隻能等雪停唄。”

他把頭上的帽子和耳罩都取下來,拍了拍上頭的雪,轉頭看見饒清,靈光一閃,又把人叫住:“哎,小清,你們年輕人應該知道。就是這個玩意,你幫我看看啊。”

他手機裡有謝仰發來的圖片和型號。

說隻要給老板看,老板就知道了。

但楊正沒買過這玩意,還挺怕被騙的,雖然不是花的他的錢,那也不行。

他把手機掏出來,拿給饒清看。

饒清湊過來,隔著牆看了看聊天框裡的那張照片和發來的型號,沉思了一會,“這個是CCD,不貴,市場價也就八九百的樣子。”

她皺了皺眉,想了想,繼續道:“楊叔,這個CCD的型號和牌子剛好我這兒有一個一樣的,我正好準備賣了,你要的話,我便宜點賣你,就是東西有點舊了。”

楊正眼睛一亮,“真的啊?那可太巧了。”

說完他又猶豫了會,但仍道:“那行吧,我打電話問問,那我待會問過了再給你說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