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
南臨還陷在一片要散未散的炎熱中。
空調冷氣包裹著偌大工作區,喧嚷的交流聲充斥著整個創意部,淩亂裡不知誰的身影刮過辦公桌,帶著桌沿邊的一頁圖紙洋灑飄落到大理石磚上。
阮奚瞥了眼,敲打字母的動作未止。
直至一片淺淺的陰影倘在了鍵盤上,連帶著指尖的動作戛然而止。
“小奚啊,真要離職?”
抬眸目光掃過的那刹,那片圖紙之上已經落下了一隻擦得亮麗的皮鞋,而阮奚那份蹙眉的不悅被他淡然自若的語氣掩過。
“你都乾兩年了,對這些工作也了如指掌……”
恣肆,傲然睥睨。
阮奚聽著他的話,垂在鍵盤上那隻手連連敲出一整行空白,話到最後,阮奚吐出一口氣,兩年來第一次將心裡埋藏的情緒吐出來:“尹經理,您腳下踩的是整個創意部熬了三個晚上做出來的初稿。”
那樣平淡的一句陳述已是她所有的情緒發泄點。
尹祝宇低頭抬起了腳,俯身撿起畫稿的卻是阮奚,紙張在她挺身站起的幅度裡被揉搓成團,以一個不太完美的弧度被丟到了垃圾桶邊:“可惜尹經理看不上,直接甩給了我們成品圖……倘若為了節省成本一直沿用從前的東西,創意部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阮奚的嘴角扯出勉力一笑,回過身將那幾個空格鍵一一刪除,不再看他那已經沾上怒火的臉色:“我的交接工作已經做完了,尹經理也沒必要在這兒假惺惺的客氣。”
恭敬客套的話連末尾的刺都毫無攻擊性,尹祝宇用兩聲笑揭過尷尬的場麵,踏著他那雙反著白熾燈光的亮麵皮鞋轉身回了辦公室。
耳根落得清淨,阮奚將文檔保存下來發給了剛入職的新人,看著文件傳輸進度拉滿後順手退出了聊天界麵,置頂已經堆上了好些條未讀消息。
從上班到此刻散亂的日常分享輸出了整頁聊天頁麵,從上到下一一引用回複的間隙裡,那頭陸佳怡已經匆匆開啟了新話題。
糖果罐:【你交接完啦?】
【可以提前走不?】
【我請客慶祝你脫離苦海】
阮奚瞧了眼周遭,回了個“可以”便收拾起零散的一些小物件,離職申請交上去時已經帶走了一批,三天的交接時間裡,她一點點將自己這兩年所留下的痕跡清理乾淨,在一片喧鬨忙碌中挎著帆布包離開了辦公室。
悄無聲息的模樣一如在這兒所待的兩年。
脫離辦公室那一刻,悶熱包裹上來,厭倦擁堵晚高峰的阮奚在等待電梯的間隙裡已經下意識打了輛網約車。
電梯門緩緩打開露出空蕩的空間時,她才恍然意識到此刻的時間點。
隻是手機屏幕裡已經召喚到的網約車讓她無力按下“取消”鍵。
不善拒絕的她就連“七天無理由退貨”都無從下手。
那就再奢侈一下吧……
路邊四五分鐘的等待後那輛網約車出現在視野中,緩緩停靠在了身前的路邊。
身後這棟寫字樓囊括了大大小小五十多個公司,似乎從這兒出來的人都帶著濃烈的打工人氣息,而從前順著下班時間的司機和打工人都會很默契地沉默。
這位司機有些意外的自來熟,輸完手機尾號便接上了一句熱絡的問話:“這麼早就下班啦?”
“嗯,離職了。”
阮奚邊回答邊挪動著身子向駕駛位後的車窗位挪動,將身影掩蓋在了後座裡。
許是逃避的動作太過明顯,給人的第一感覺不是社恐而是一種對憂鬱情緒的遮掩,於是這個動作理所應當地被司機翻譯為:被炒了。
車內安靜下來的那瞬,阮奚才得以放鬆,捏著手機滑看消息。
駛過十字路口緩緩降下來的車速中,司機再次開口問:“要聽歌嘛?”
這是他猶豫良久後才拋出的“安慰”。
阮奚掃看著屏幕裡的內容,對司機內心反複的內容一無所知,隻當是他自己開車時的樂趣。
點頭應聲:“嗯,隨意。”
司機抬手隨意點開一首音樂,前奏響起的那瞬,阮奚的動作驀地頓住。
淡淡漸入的伴奏聲衝刷了她此刻所有的情緒,仿佛一切都倒流回最至純的高中時期——所有壞情緒是“解開一道難題”、“聽到廣播響起了偶像的音樂”又或是“被各種活動打斷了的物理課”就能得以填補的年紀。
隻是時隔這麼些年,再聽這首歌已然變了番感受。
阮奚沉下頭隨著漸入旋律,在心底跟唱:
“在距離城市很遠的地方,在我那沃野炊煙的故鄉……”
窗外的陽光灑落在她的牛仔褲上,晃動卻不依不饒地跟隨著她。
情緒跟隨音樂的節點調動,她聳了下肩收起手機靠在座椅上聽著旋律漸入副歌部分,一聲聲“阿楚姑娘”仿佛是在呼喚迷茫的她。
軟弱了兩年的職場生活終於在淡弱下去的尾奏裡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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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奚比陸佳怡先一步到家,趁著難得的空閒時間她將淩亂的房間收拾了一番。
等玄關傳來聲響時,屋內已經整潔得和一小時前大相徑庭。
“哇塞!小軟糖你也太牛了吧,”陸佳怡仿佛第一次感受腳後跟落地一般不太自在地踏出兩步一把攬住阮奚帶著她倒向沙發,“說吧想吃什麼,姐請客。”
阮奚傾著身子怕沾花了陸佳怡的妝麵:“都可以,你決定就行。”
房間裡有了陸佳怡後就變得熱鬨起來,就連她緩緩倒在阮奚身上做思索的這幾秒都沒有沉寂,歡悅的哼曲裡她舉起食指:“吃火鍋!”
說著她便坐起身準備去卸妝,阮奚看著她:“你不是要拍攝嗎?冒痘了咋辦。”
“不會噠不會噠,我最近……”陸佳怡脫口就是她的帶貨語錄,邊笑邊進了臥室梳妝台。
阮奚便跟在她身後一同進了臥室:“等我休息兩天再去重新找個工作,我都被那個尹狗搞得對創作類的行業不抱希望了。”
“那就先不找工作唄,我的工資養活我倆綽綽有餘。”
雖然兩人大學時期就常將“等你暴富了要記得養我哦”這類話掛在嘴邊,可真有這樣的機會,阮奚卻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歎了口氣仰頭倒在床鋪上欣賞著陸佳怡貌美的側顏,開口道:“怎麼可能啊,我肯定還是要找工作的。”
陸佳怡擦拭臉頰的動作微微一頓,冒出一個“誒”。
那是她腦子蹦出鬼點子的標誌前奏。
“憋回去。”阮奚冷著臉,毫不留情情地將其堵了回去。
“這次真是好主意!信我!”陸佳怡半轉過身子來,“我記得你高中不是寫作文挺厲害的嗎,經常得獎……”
前半句話一出,阮奚就猜到了後半句。
“那你可以試一下寫小說啊,而且你之前不也寫過一本嗎?”
“你沒看被罵爛尾了呀。”
陸佳怡起身往洗手間去,嘴裡鼓勵的話還在繼續:“那是之前,現在火的be文那麼多,而且本來be得就合情合理啊,為什麼被罵。”
聲音隨著她進入洗手間掰開的水聲漸小。
阮奚望向天花板,陸佳怡的話回蕩在腦海中,須臾她翻身打開手機點進了小說軟件,評論區還掛著七年前對結局議論的評論。她甚至自己連結局都忘了,卻還記得為數不多的評論都在意難平地討要番外。
但為什麼沒寫呢……
思緒被陸佳怡再次進屋的聲響打斷:“走吧。”
住宿對麵便是一條小型美食街,兩人的話題順著剛才的內容又聊了兩句,隻是陸佳怡的思緒一向飛躍,已經換了一個職業開始推薦。
阮奚就在她每句話落下的末尾銜接上兩個語氣助詞進行回應。
陸佳怡定了團購套餐,選定位置坐下後便隻需靜待上鍋了。
阮奚左右環顧了一下,才想起來還要打蘸料,揣著手機起身:“你不去打調料嗎?”
“我突然有點工作要處理,你幫我去打份唄。”陸佳怡埋頭敲擊著屏幕。
自媒體行業自由的作息卻無時無刻被各種數據操縱,阮奚對此已然司空見慣,擱下手機走向調料區。
等再回來的時候,陸佳怡也正巧忙完了手中的事。
餐桌上,兩人默契地跳過了關於工作的話題,從上一次吃火鍋扯到了大學寢室的奇葩事件。
兩個人吃飯的動作都很慢,從太陽還未落下吃到夜色昏暗下來,陸佳怡悠哉談話間喝淨了第三瓶酒。
阮奚嚼著吸管也跟著喝完第二瓶北冰洋。
看著對座之人臉上漸漸染上的紅暈,阮奚叫停了這場晚餐,陸佳怡撫住溫熱的臉龐起身去結賬,染上酒氣後一起身她便昏沉得有些恍惚:“沒事噠小軟糖,你想做什麼姐都幫你。”
阮奚無從思考這句話的前後文,一個勁順著她的話應聲。
漸漸地,陸佳怡安靜下來,阮奚的肩膀也跟著沉重了幾分。
她頓步挺了挺身子:“下次也不準你喝酒了。”
一路扶進陸佳怡的房間,將她放倒在了床上,阮奚晃動著肩膀去客廳燒了一壺水。
咕嚕奔向沸騰的水溫裡,阮奚坐在一旁劃開手機,界麵還停留在“小說詳情”頁。
樸素的書封是她隨意寫下的書名——《她太膽小》。
年少青春的回旋鏢命中了她,隻是再往下突然看見時間線刷新了的評論。
半小時前的,一小時前的遍布了各個章節。
阮奚察覺異樣的一刻,燒水壺的提示燈已經跳動,她擱下手機接了一杯熱水再次進入陸佳怡房間,點亮燈光:“佳怡,水給你放櫃子上,待會冷了你記得喝哦。”
陸佳怡迷糊地翻過身掀眼瞧了下很快又合上,呢喃著:“愛你哦,小軟糖。”
阮奚也在一番洗漱後溜進了被窩,九月末的夜帶著寒意,她蜷縮著腿滑開手機,下意識退出了當前界麵點進微信去看工作消息。
看著群聊邊灰色的九十九加,阮奚才反應過來,已經結束了。
她點進群聊,分秒未猶豫地點進右上角的三個小點退出了這個無需創新的創意部。
剛靜下來的心又在視頻軟件打開的那瞬躁動。
五萬多點讚的一則視頻,四個大字的書封迎麵放大,本還覺得灑脫飄逸的字跡卻在這一刻讓阮奚的腳趾都勾緊了。
尷尬還未褪去,目光下移。
流動的bgm緩緩顯出後方的歌手名。
一個字接一個字完全顯出並與腦海深處的名字對應上。
致你——戴,鶴,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