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腦失去對現實的感知,陷入一片混亂的那一分鐘,溫笛隻是站在一旁看著有說有笑的沈女士和古湜。她能聽到他們的對話,看到他們臉上的肌理紋路,也能感受到微風拂過臉頰時那股刺痛,一切明明都很清晰真實,卻又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正在做夢,而夢裡也正好有過相似的場景。
“小湜?”
看著身前比自己高了將近三十公分的人,成熟穩重的模樣下依舊能看見小時候的影子,沈家媚十分欣喜他的出現。
古湜笑著回答:“沈阿姨好久不見了,您一切都好嗎?”
“好好好,我一切都好。”沈家媚喜笑顏開,握住了古湜的手,“咱們是不是快十年沒見了?現在回來還習慣嗎?”
“嗯,差不多十年了。”似在回想回國之後的這一個多月在陵禾都發生了些什麼,古湜停頓了幾秒才繼續,“陵禾有朋友在,回來之前他就幫我打點好了,所以一切都很好,也很習慣。”
“那就好,那就好。”沈家媚臉上的笑意轉為欣慰,“你媽媽經常和我念叨你,怕你一個人在國外吃不好睡不好,現在你回來她總算可以安心了。”
聊到家裡人,古湜心中多有愧疚,為了自己的理想選擇出國深造,又為了理想選擇留在導師的團隊,跟著他們世界各地到處飛,儘一切可能把有限的資源帶給很多很多有迫切需要,但卻連最基本的需求都無法獲得的人……
理想和現實的碰撞,激起一陣無聲的怒焰,父母不理解、不支持,他的叛逆期比常人要來得晚,來得猛烈,跨越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後悔嗎?他也說不清。
沈家媚注意到古湜情緒的變化,雖然並不明顯,但從小看著他長大,她又怎麼會感覺不到呢?於是果斷轉移話題——
“對了,是阿鈺讓你來醫院接我們的嗎?我都和她說了不用這麼麻煩,我們打車去你家就行。”
“沈阿姨,不麻煩的。我媽和我說您的車送去4S店保養了,剛好我要來醫院附近辦事,接您是順道的事,就是沒想到柚子也回來了。”
恍惚間聽到自己的名字,溫笛茫然地看向說話的人,視線不出意外地相撞交彙。古湜的眼睛含著淡淡的笑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很溫柔。
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了夢裡,夢裡的她和古湜從來沒有分彆過。
麵對自己女兒呆愣的反應,沈家媚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小湜哥哥都不認識了?”
溫笛回過神,彆開視線:“認識。”
“我還以為你和小湜十年不見,”沈家媚看了看溫笛,又看了看古湜,開玩笑道,“連他長什麼樣都忘了。”
溫笛將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裡,視線重新落到古湜臉上,認真凝視了幾秒後說:“小湜哥哥和以前相比變化好大啊,”她臉上變出一個禮貌得體的笑來,“我真的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末了又補充:“幸好媽媽你還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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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去古湜家的路上,溫笛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後座,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機,前座的兩人聊得歡快,沒有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她正好樂得自在。
可是真的自在嗎?
溫笛欺騙不了自己,她的視線總會不自覺地飄向駕駛座的人,看見他談笑風生、神態自若,沒有表現出丁點尷尬和彆扭,對於他而言,他們沒有見麵和聯係的這四年半的時間仿佛隻是過眼雲煙,他們之間發生的事也隻是被遺忘在時間長河裡的一段不需要再提起的過往。
是他太會偽裝了嗎?
此刻的溫笛很難將麵前的人和她記憶中的人結合到一起,但是就像她說的,四年半的時間很長,足以改變一個人,不止相貌。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她不喜歡這種改變,也不喜歡這樣的見麵隻有她感到彆扭。
憑什麼?
憑什麼隻有她不舒服?
憑什麼隻有她不自在?
憑什麼隻有她耿耿於懷?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車裡開了暖空調,窗戶關得嚴嚴實實,車載香薰是桂花味的,聞久了頭暈難受。溫笛感覺有幾簇小火苗在胸腔處聚集,火苗彙聚,逐漸形成火球,她相信自己隻要一開口肯定會噴出一團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
煩死了!
都怪這個意外!
溫笛搖動控製車窗的搖杆,玻璃緩緩下降,有了縫隙後冷風立即灌入車廂,呼呼作響。
十二月底的垌源市平均氣溫不到十攝氏度,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大概隻有五、六度,寒風吹散了圍繞在她周遭的那股燥熱,胸口處的火苗也有了熄滅的趨勢,她的情緒總是來得快也去得快。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她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失態,按照她的計劃,和古湜見麵的那天她會以最佳狀態出場,最滿意的體重,最好看的著裝,最精致的妝容……一切都會是最好的,絕不是像現在這副鬼樣子,灰頭土臉。
“好端端的怎麼突然開窗?”沈家媚轉過頭看著對著窗外吹風的人,提醒道,“冷風吹多了容易麵癱,快把窗戶關上。”
“哦。”溫笛煩悶的心情紓解了些,聽話地關上窗戶。
沈家媚滿意地轉回頭,視線落到開車的人身上,充滿歉意地說:“都快三十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剛剛沒有凍著你吧?”
“沈阿姨,我沒事,”古湜抬眸看向後視鏡,溫笛撇著嘴,雙手抱胸,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和小時候幾乎沒差,還是一樣可愛,他不由得笑起來,笑意在臉上綻開,卻並沒有發出聲響,“車裡悶,開窗通通風挺好的。”
“你和柚子她爸一樣,就知道慣著她。”
話毫無疑問落到了溫笛耳朵裡,她小聲反駁:“他和爸爸才不一樣。”
爸爸最疼她了,才不會像他一樣可惡。
沈家媚睨了眼自己女兒:“沒大沒小的。”
古湜依舊是笑:“沈阿姨,沒事的。”
溫笛抬起眼皮,看向後視鏡,古湜的上半張臉倒映在鏡中,鏡中的他眉眼舒緩,眼中帶笑,一如當年,隻是相比四年前,眉宇間多了分經過歲月打磨後的沉穩。
還是一樣好看,她的假設落空了。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赤裸裸,鏡中人眼睫微動,抬眼的瞬間與她的視線撞了個滿懷。四目相對,她一下子忘了反應,就直愣愣地盯著他,直到看到他眼中的笑意漾出眼角,才灰溜溜地收回目光。
古湜今天心情很好,好得有點讓人不爽。她迫切需要找到一個人傾述,同時吐槽。
Wendy:【我見到古湜了。】
樂沁遙同時張大了眼睛和嘴巴,盯著溫笛發給她的消息,短短六個字,內容卻十分爆炸。她再一次為不能在現場吃到新鮮的瓜而感到憂傷,早知道就陪柚子一起回垌源看菲菲了。
Yo!起來嗨:【WHAT???這麼突然!!】
可不是嘛!
溫笛覺得自己就像小說裡已經設定好劇情走向的NPC,沈少菲的意外是推動劇情發展的第一步,在毫無準備之下重遇古湜是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目的就是為了讓NPC產生情緒波動甚至暴動,吸引讀者入場。
寫的時候是很爽,但發生在自己身上,有了切實的感受之後,她隻想暴揍所有這麼寫的作者一頓,包括她自己。
Wendy:【我也很意外。】
Yo!起來嗨:【怎麼樣?是不是和你假設的差很多?[偷笑.jpg]】
Wendy:【昂,又被你猜中了。。。】
Yo!起來嗨:【哈哈,古湜什麼個性你不是最清楚嗎?大學剛開學那會兒我之所以會知道他的名字,除了他的校草身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彆人都叫他自律王,保持外形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易如反掌。】
【就是可惜你的希望落空了[攤手.jpg]】
溫笛發了張憤怒值百分之一萬的表情包過去。
Wendy:【不過還好我今天稍微打扮了一下,沒有像小說或者電視劇裡那麼狼狽。】
Yo!起來嗨:【哈哈,倒挺會安慰自己。那現在什麼情況?】
Wendy:【和我媽媽一起去他家吃飯。。。】
樂沁遙在沙發上盤起腿,接過徐敬青遞給她的草莓,咬一口尖尖,汁水充盈,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快在口腔內蔓延。
徐敬青看著恨不得一頭紮進手機裡的人,問:“和柚子聊天?”
“唔。”樂沁遙嘴裡嚼著草莓,含糊不清地說,“她見到古湜了,還準備去他家蹭飯。”
古湜?名字聽著耳熟,徐敬青回憶了一下,很快便找到了和這個名字相關的記憶。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和溫笛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中的竹馬哥哥。
“你看著好像很開心。”徐敬青用水果叉重新叉了一顆跟手掌差不多大的草莓遞給樂沁遙,交接的同時接過她手裡另外一支叉子,很自然地把她剩下的草莓屁股送進了嘴裡,“他們很久沒見了嗎?”
“快五年的時間沒見,突然見到之後肯定會發生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樂沁遙巴不得現在就瞬時移動到吃瓜現場……也不是不可以啊!她抬起頭看徐敬青,“明天我一定要到場嗎?不能你一個人去嗎?”
她最煩這種聚會了,不僅吃不飽,還要應付長輩的催婚、催生。催婚已經體驗過一波,今年肯定輪到催生。上回應付奶奶就已經夠難的了。明天!她簡直不敢想要打多少怪才能順利逃出。
“奶奶很看重明天的聚會。”
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功效十足,徹底扼殺了樂沁遙想要溜走的想法。
“那你想好明天怎麼應對了嗎?”
徐敬青笑:“你指什麼?”
“你彆在我麵前裝不懂。”
樂沁遙最看不慣徐敬青一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模樣,他的演技是很好,可以騙過很多人,但是絕對騙不過她,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
“其實很簡單,”徐敬青扯了扯自己的領子,“奶奶現在最想要什麼你不是知道嗎?”
樂沁遙的視線落到徐敬青扯開的衣領上,目光隨著他拉扯的動作移動,很快鎖定到他右側脖頸中下部,幾道破皮血瘀上。
昨天晚上她是不是太激動了?但是這也不能怪她,到了年底徐敬青出差的頻率越來越高,時間越來越長,每個月能見麵的時間屈指可算,偶爾還會遇上經期……她這個年紀正是有需求的年紀,有個男人能用當然要用,而且出於對自己身體負責的態度,絕對不能再隨便找個人來用,更何況徐敬青真的很好用,暫時沒必要換。
她挪開視線:“那是奶奶想要的,不是我。”
“所以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騙不了就哄,哄不了就接著騙,總能搪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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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起來嗨:【同是天涯淪落人,明天我也要回去接受“家人”們的審判了。】
和樂沁遙的情況一對比,溫笛感覺自己遇到的根本就不是事!說到底都是她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男人嘛,玩玩就行了,有什麼好惋惜糾結的?古湜有那麼好嗎?
emm……古湜是挺好的……
算了!
溫笛抱著百分百的同情心給樂沁遙發了一個摸頭的表情包。
Wendy:【我已經想通了。】
Yo!起來嗨:【想通什麼?要上還是下?】
Wendy:【下!】
Yo!起來嗨:【確定?】
Wendy:【當然!你擔心我會後悔?還是擔心我以後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
Yo!起來嗨:【我當然不會擔心你,你可是隻要出手就能把所有帥哥都拿下的溫笛!】
【我是擔心古湜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或許並沒有放下。】
樂沁遙的消息出現在屏幕最下方,溫笛打字的動作一頓,彎曲的拇指停在上方,跳躍的綠色光標是唯一可以提醒她時間在流逝的憑證。
或許而已,概率並不高。
她抬頭看了眼駕駛座位上的人,如果樂沁遙說的這個或許是真的,那該怎麼辦?她不由得開始設想,假設她要寫這樣的一本文,男女主以她和古湜為原型,故事的開篇就是今天的意外,她會怎麼讓劇情合理地發展下去?
小說裡的人物脫離現實,存在於她臆想出來的世界中。她是那個世界的造物主,有著絕對至高無上的權利,所有人物都要按照她的設定以及劇情安排,做出與之相對應的行為。至少,在破鏡重圓文中出現這樣的情境,女主可以感覺到男主對她依舊存在不一樣的情愫,相反的,女主需要表現出內心平靜無波瀾……但現實總讓人失望,她再一次處於下風。
破鏡重圓?其實她本人並不相信摔碎了的鏡子可以變回原樣,摔落在地的那一瞬間,就注定它不再是之前那一塊鏡子了。人和人的關係更是如此,走散的那一刻就應該清楚,裂痕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寬,哪怕之後努力縫合也會留下一道難看的痕跡,時刻提醒他們。
她和古湜之間發生的事,甚至算不上破鏡,隻是一起逃離現實後,擁有了一段綺麗的夢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