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1 / 1)

搬家那天,再次回到那個房子,拉貨車在門口,搬家工人不斷的從裡麵往車上放東西,絨雪站在那,幫忙拿小件的東西,卻總不斷回頭去看巷口,她總還是忍不住期許他會來。

旁邊李西子家的門也是打開的,林阿姨站在那跟絨雪母親抹眼淚。

她蒼老了許多,整張臉都像在一夜之間垮下去,布滿溝壑,眼睛腫脹帶著血絲,聲音裡一點生氣也沒有了,隻重複:“我們家兒子,是貪玩了些,但從來沒有做過什麼過火的事呀,不知道是惹了哪個厲害人物,非咬定他偷了十幾萬的手表,要判他坐十三年牢啊!”

她拍著手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這可怎麼辦啊,兒子是我們全家的希望啊!兒子啊。我願意把這房子賣了給他還啊,人家卻不要私了!這是要我的命啊!我的命啊!”

旁邊李西子父親身上沾的都是泥灰,像是剛從工地趕過來,頭上還戴著工地上的安全帽,他不說話,臉黃的像小麥,隻是一味的狠狠抽著煙,腳下的煙頭被碾成一片晦澀的痕跡。

絨雪母親懂她為人母對子女的愛,卻想起絨雪那日的模樣,沒能說出安慰的話來,她隻喊來李小夏,女孩一如既往的沉默,大冬天穿著件單薄的不合身的毛衣,沉默的扶起跌倒在地的林阿姨。

絨雪母親轉頭跟絨雪說:“這李西子還偷了渡安那孩子的手表嗎?這一下子判十多年……”

絨雪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在這裡說這這件事,剛搖完頭,李小夏就從屋裡走出來,對絨雪說:“我可以和你聊一聊嗎?”

絨雪看著李小夏點了點頭,跟著她走進院裡,院裡沒什麼值錢東西,空蕩的緊,磚地上長出那種才露頭的青綠青綠的野草。

李小夏從口袋拿出一部手機,她開口,露出那種不同往常的笑容:“跟你有關是嗎?”

絨雪抬起眼看她,沒有說話,努力讓自己不露出什麼彆的神色來。李小夏笑了一下:“彆這麼緊張,如果是你,我要謝你。如果不是你,那就謝彆人。”

說著她打開手機,是李西子的聊天記錄,她翻到李西子召集其他幾個人去堵絨雪的那一頁。

“上麵說的一個啞巴,是你吧?”

絨雪看著上麵的字,點頭。她開口:“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李小夏先驚訝了一下:“你會說話啊原來。”

接著也跟著她點頭:“這是不能說明什麼,但至少能說明,他是一個徹頭徹底的人渣。”

絨雪繼續沉默,她當然知道這是宋渡安做的,宋渡安為她做到這地步,她也不能讓他的努力功虧一簣。

李小夏彎下身子伸手去輕柔的摸地上,頂著磚頭鑽出的野草,她整個人都被頭發遮掩,看不到一絲光亮。

她開口:“這野草生命力很頑強,麵對壓在她頭上的磚頭也能頂起來,你知道為什麼嗎?”

絨雪看著她沉默。

李小夏像在自說自話,也沒等彆人回應,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因為如果不頂起這塊磚,她連一絲生活的機會也不會有,她是為了求生,才能頂起比她重無數倍、壓的她無數年難見天日的人的磚,她隻是是為了活命。”

絨雪看著她,剛想開口,就被李小夏語氣強硬的打斷:“你恐怕不懂吧,你漂亮,聰明,人人都愛你,連我媽這種我以為她討厭女孩的人,都對你讚不絕口。連我哥這種畜生,一開始也是抱著想和你在一起的念頭追你的。”

“我呢,我從小到大都太不幸福,不漂亮的臉,不討喜的性格,重男輕女的家庭,重複的打罵,我好像沒有前途,直到我遇見他。”

說到這的時候她抬起頭,隱約露出笑意,伸手去摸太陽:“他離我那麼遠,好像另一個世界,卻帥氣溫柔,體貼的提醒我吃飽飯、打好傘,這麼簡單的問候,我卻第一次感受到,我無可救藥的愛上遙遠的他,終於有了點能再活下去的希望。但這麼重要,寄托了我所有情感的愛,卻被人踐踏。”

“我被鄙夷,我的愛也該被鄙夷嗎?”

她放下手,表情痛苦,淚水淌了滿張臉,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尖利憤怒到甚至變了調。

絨雪也蹲下身子,和她一樣去摸地上的野草,她開口:“你說人人都喜歡我,那他們的喜歡是為什麼呢?你媽喜歡我不過是因為以為我乖巧伶俐,能做她的兒媳。你哥喜歡我,不過是因為他的私欲,如果我不喜歡他,他就傷害我。

這些所謂的喜歡,給我帶來的隻有傷痛,這些淺薄又虛偽的,為了滿足自己私欲產生的喜歡和愛,我並不需要,我相信你也並不想要吧。”

李小夏抬起臉看她說:“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但你覺得錯了,即使是有目的的愛,我也需要。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我想要全世界的人都關注我愛我,即使是惡意的、充斥謊言的,我也願意。”

她說到這的時候站起身,擦掉眼淚說:“你走吧,謝謝你,不知不覺說了這麼多,希望你諒解,畢竟我實在找不到人說話,就這樣吧,下次見。”

她說完轉身走向屋內,絨雪也回她:“下次見。”

絨雪坐在搬家車上遠離這裡的時候,在搖搖晃晃的顛簸中,她透過後視鏡看到李小夏還站在門口,往她這個方向看。

她突然感覺臉上一涼,伸手去摸,她才發現自己竟然落下淚來,為誰呢?她清楚的知道,為那個被困在巷子裡的李小夏,為什麼呢?她太小,那時候還不太明白,很久之後她才了解,那是一種對於看到同處困境的女性的一種共感。

貧窮、偏見、暴力困住了李小夏,卻也不止李小夏。

——

那之後宋渡安再也沒來上學。

他這人總是這樣,來的不容置疑、不問緣由,走的時候也乾淨利索,像一陣短暫的狂風。

屬於他的位置不久就落了薄薄一層灰,於是絨雪開始每天幫他擦桌子擦椅子。

周彥的事,後續就是他轉學走了,據說是去了更大的城市,更好的學校。劉暖倩跟絨雪說的時候,她輕輕笑了一下,壞心眼的想:“在那裡恐怕有更多和他爭搶第一位置的人,他可得注意高血壓。”

光榮榜也換成了新的,絨雪的照片被貼在第一的位置,照片裡她微微笑著,有種溫柔內斂卻堅定的氣質,下麵的座右銘寫的是。

“懸河注火。”

日子一如既往的過下去,沒了宋渡安,一切都恢複成原來平淡的樣子,隻是下雨天,她偶爾會看著窗外的雨出神,空氣中的霧氣,讓她再度懷裡宋渡安是不是隻是她做的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新家是一個老小區,裡麵的人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在裡麵長大、結婚、生子、變老,所以氣氛格外的好,夜晚也總是亮著燈,老爺爺老奶奶們對於新搬來的絨雪一家,帶著新奇和善意,很快就記住了三棟五樓的絨雪一家。

“阿雪,來看看這是什麼?”母親帶著喜悅的音調從屋裡走出來,手藏在背後。

她轉過身,還沒來得及猜,母親就迫不及待的將一個盒子遞給她,一個絲絨的漂亮的打著蝴蝶結的盒子,裡麵是一對助聽器。

她期待了很久的助聽器。

她卻沒第一時間接過來,隻一味盯著母親問:“多少錢?”

母親卻低著頭不回答,一味的將盒子往她手裡塞。

“我問你多少錢!”絨雪終於崩潰,她大吼出聲。早在最開始,她就知道助聽器這種東西是不可能便宜的,她前年出車禍的治療,已經花淨了家裡的所有錢,母親連房子也賣了,現在一家人隻能不斷的租房子住。

人後的貧窮尚可以用努力和自我安慰來克服,比如她努力的學習,努力的爭氣,努力的練習說話,努力的忘記她需要助聽器。

“我都會說話了,能看懂人嘴型了!我不需要助聽器!”她憎恨自己總是給母親給這個飄搖難安的家增添麻煩,也討厭母親總是這樣耗儘自己。

她大哭起來。

母親小心翼翼放下助聽器,過來擦她的眼淚:“不貴的阿雪,我認識一個醫生是咱們親戚,心疼你給你打七折呢,也就幾百塊而已。你看你,大好的事,你哭什麼呢?”

絨雪知道怎麼會幾百塊呢,明明最低也是幾千塊,她卻意識到自己的崩潰會讓母親更難受,她擦掉眼淚,低聲跟母親道歉:“對不起。”

母親搖了搖頭:“說的什麼傻話,快試試,好不好用。”

母親將盒子放在她手裡,她手裡捧著盒子,小心翼翼的取出來,母親一邊湊過來也和她一起研究,一邊說:“這是根據你能聽到的分貝選的,你試試。”

是傳統的耳背式助聽器,她帶上去,剛開始感受到巨大的噪音襲來,混亂聒噪,耳朵瞬間劇痛。

她摘下助聽器,母親正一臉殷切的看她:“怎麼樣?”

她說:“剛帶上有點暈,我適應適應。”

“哎,好好。”

她再度帶上助聽器,忍住那種眩暈和疼痛,她終於再次聽到母親溫柔的聲音,電視裡嘈雜的說話聲,小狗腳丫踏在木質地板上的踢踏聲,外麵院子裡的笑鬨聲。

隻是帶著點播音器的那種電流聲,不如以前清晰。

她眼淚搖搖欲墜,看向母親。

“我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