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攀石與難度的決賽。
天氣打了每人一個措手不及。前一晚突然雨水伴隨南下的冷空氣,使得清晨溫度驟降到零度。
張宇斌借給飛羽的厚羽絨服起了很大作用,讓她在隔離候場期間儘量保持身體的溫度。
組委會半夜臨時調來多個取暖器,在運動員隔離區分散放置,並且在取暖器上擺好薑茶和熱咖啡。運動員們三三兩兩圍在取暖器旁,如果不是他們還要時不時站起來做熱身,看上去甚至有些圍爐煮茶的溫馨。
飛羽左手捧著薑茶,右手在接受醫療組最後的檢查。
繃帶一圈圈繞開,露出黑紫色的指甲蓋。指甲受傷的部位本就敏感,現在突然和冷空氣接觸,飛羽不禁皺眉打了個顫——因為疼。
“恢複的不錯,比昨天血肉模糊的狀態好多了,”醫療組長仔細看過每一個指甲,“今天如果是靜態的攀爬應該還好,但動態做太多的話傷很可能會惡化。而且為了避免感染,你不能使用鎂粉。所以我的建議是你今天停止比賽。”
飛羽搖頭:“我可以儘量少做一些動態。可以吃止疼片嗎?”
醫療組長對她的態度毫不意外:“最多可以給你一粒布洛芬,效果有限,早上賽前一粒。等早上比賽結束後,中午重新評估你指甲的狀態。如果那時沒有嚴重惡化,我可以再給你一粒。但如果那時情況更嚴重了……”
組長注視著她,緩慢而堅定的說:“到時我會行使醫療組長的權力,直接判定你不適合繼續比賽。”
飛羽認真評估兩隻手。
左手比右手傷的重,左手三根手指的指甲都裂開了,而右手隻有兩個指甲裂開。
而右手是她的慣用手。
攀岩雖然兩手兩腳都用,但運動員很多都有慣用手。這並不是說運動員更多靠慣用手攀爬,而是這隻手的握力、精準度等都強於另一隻手,身體的中心也更容易傾向於這隻手的對側。
她就著已經變溫的薑茶吞掉一片布洛芬,同時落肚的還有應對策略。
賽前所有運動員起身去觀察線路。
決賽前觀察線路是攀岩比賽獨有的文化,在任何其它運動裡都沒有。這就像是考官出了考題,並且在考試前公布出來,讓考生們在固定的時間內一起討論解題方法。
飛羽小時候,最初幾次參加比賽,懵懵懂懂的擠在人群裡,抬頭看著岩壁,聽身邊有經驗的運動員討論動作,覺得很新鮮。畢竟大家都是競爭對手,怎麼可能有人真的把解題方法告訴對手呢?一定是分享的假方法,用來給對手使絆子吧。
後來她參加了更多比賽,這變成了攀岩比賽上她最喜歡的環節。因為她發現,沒人會在這裡給對手假建議迷惑彆人,相反,大家都是最真誠的探討最合理有效的方法。
因為攀岩比賽,對手從來不是其他選手,而是那麵岩壁。
人類正是靠著團結互助、相互支撐,才得以翻越一道道有形與無形的岩壁,創造出令人興奮的文明。
今天站在岩壁前,她得以再次和人一起觀察線路,甚至是前一天對她陰陽怪氣的幾人,也毫無芥蒂的和她討論。
隻要一起刷過線,就是一輩子的岩友。
於是在人們被一條動態線奇特的設定逼到無語時,飛羽站出來說:“如果其它方法都不行,可以試試倒掛在上麵的得分點,以腳為支點擺蕩,然後出左手勾住右邊紅色大點,右手快抓右上角的造型,但這時候右腳必須快速跟上勾住右下方的黑色大包。”
選手們的第一反應是這太極限了,根本不可能做到。
但有幾人若有所思。
飛羽聳聳肩:“我隻是說萬一其它方法不行的話。我也覺得這個太極限了,失敗率不低。”
上午的比賽正式開始。
兩個項目的決賽原本各有8個名額,但因為飛羽本身不參與排名,所以兩項的參與人數各有9人。因為有6名選手兩項都進了決賽,所以一共12名女選手今天出戰。
決賽的出場順序根據預賽成績倒序進行,飛羽在攀石賽會最後一個出場,但在下午的難度賽是第3個出場。
現場主持人和觀眾發現,飛羽這次明顯謹慎了很多,能用靜態動作慢慢夠的,絕對不用動態飛過去。而且她花很多時間在踩穩腳點和原地調整,並且時不時的把手掌貼在脖子後方。
“我們看到今天幾乎每位選手都會把手放在脖子後麵,這是運動員在極低氣溫下取暖的方式,脖子後方的溫度可以幫助凍僵的手指快速恢複,但也隻能恢複一小段時間,很快還會再度凍僵。
“等一下,我終於明白今天飛羽選手有什麼不同了。她沒有綁鎂粉袋。大家都知道運動員會在身後背一小袋鎂粉,抹在手上可以防滑、止汗、增加摩擦。但飛羽選手完全不用鎂粉,再結合她今天手指的顏色,可以想象是昨天比賽上受了比較嚴重的傷,導致今天不能太過用力,也不能用鎂粉。”
主持人說的沒錯,飛羽今天早上的策略就是苟。
儘量用靜態動作苟,儘量在安全不費手的前提下拿分,而且不強求四條線都TOP。她目前的狀態,最多隻能爭取平衡線的TOP 25分,剩下三條線隻能儘力拿分。
最終四條線,飛羽分彆拿了25分、10分、0分和10分,總分45,全場第4名。
午餐時間,飛羽剛從醫療組長那邊報道回來。她的手指和指甲雖然傷勢加重,但沒有過於惡化,所以組長最終同意她參加下午的難度賽。
她長舒一口氣。她要的就是在難度賽決賽上的最後一擊。
難度賽是她的初心,是她最後退無可退,隻剩一口氣也想要抓住的夢想。
她領了一份鹵肉飯,加了兩個煎蛋,坐下來大口吃。
一個餐盤放在了旁邊,她抬頭看到許知瀾在身旁坐了下來。
許知瀾早晨拿到了攀石賽的最高分,3條線都拿了TOP,是當之無愧的冠軍。
“祝賀你。今早你真的非常棒。”飛羽由衷的說。
“謝謝。”對方表情略顯尷尬,“我還要謝謝你的。”
“嗯?謝謝我?”
“那條動態線,我最後就是靠你給的方法過去的。”
說的就是飛羽早上建議靠倒掛擺蕩解決的那條線。
“哇,我當時也隻是隨便設想而已,你居然真的做到了!”飛羽放下筷子,激動的看著對方,“你真是太厲害了!”
“彆、彆這樣說。”一抹紅色犯上許知瀾臉頰,“你要是手指沒有受傷,肯定也能做到。”
“那可不一定。”飛羽看看自己的手,指甲已經從早晨的暗紫色變成黑紫。萬幸的是今天溫度極低,手指經常被凍僵,反而減緩了惡化的速度。
“那、你的手,下午能比嗎?”許知瀾問。
“嗯,能比。”飛羽微笑回答,“醫生又給了我一片布洛芬,可以管大用。而且,我下午可不會再收著力了,我會拚命往上爬。”
許知瀾愣了一秒,隨即說:“那你可要加油了。我下午也會拚命往上爬。”
下午,女子組難度賽決賽,開賽前運動員一起觀察線路。
難度道的背景牆是一個20米長、20米高的不規則形狀,被自上而下的中線一分為二,分彆是男子組和女子組的賽道。女子組直接以大仰角起步,隨著高度增加角度逐漸變小,在最頂端區域則變成直壁。
沿著被快掛固定起的安全繩,可以完整看到攀爬線路:起步段大仰角,腳點大量放在岩壁側邊,且離手點的橫向距離很遠,這就要求運動員全程以幾乎平行於地麵的姿勢攀爬。
中間段仰角快速變化的區域,把手點腳點設置在緊貼折線的附近,而下一個手點又在極高極遠處,這裡的難度是運動員在幾乎蜷縮著的狀態下動態發力,將身體向上伸展至最長最高。屬於難度和觀賞性兼具的挑戰。
而繼續往上,越過幾處斜向動態攀爬、一個需要倒立擺蕩的凸起大造型,最後到達TOP前是一連串的動態跳躍搭配兩個硬幣厚度的小捏點。
也就是說,起步考驗體力、中段考驗動態發力、結束段考驗動態協調和指尖力量。
飛羽在人群中和許知瀾對視,兩人都看懂了線路的挑戰,也都看懂了對方眼中的堅定。
比賽正式開始。飛羽因為預賽時成績不佳,排在第3位出場。
她前麵的兩位都在中段便跌落下來。而此時她也通過一路掛腳上爬,來到了中段仰角變化的折線處。
她在這裡停下休整,甩一甩胳膊,讓充血的上臂得以緩解,然後伸手到後背抓了一把鎂粉。
是的,她又背上了鎂粉。
反正是近期最後一場比賽了,哪怕傷勢惡化,後麵也有時間養傷。
這一次,她不再有所保留。
目光如鷹隼般盯緊上方遠處的手點,腹部和臀部一起上下擺動,她猛地發力,精準的抓住上方手點,並快速抬腳在牆麵踩穩。
觀眾席響起一陣掌聲。
指尖再次滲血,但這時飛羽已經感覺不到痛,因為腎上腺素正在飆升。
她幾乎是行雲流水般完成了後麵的幾個動作,甚至在倒立擺蕩的大造型處都隻是簡單停留,甩甩胳膊,抓一把鎂粉,就一氣嗬成的將自己甩到了下一個點。
她很快來到了最高處的一排得分區,抓緊時間把安全繩掛上最近的快掛。
爬到這裡,她餘光中出現了大片重抹的杜鵑,紅色、紫色、粉色相融合,像小孩子在調色盤裡隨意攪弄,卻生出最動人的組合。
她貪婪的看了一眼這景色,將畫麵刻入腦中。
然後回頭,觀察最後的挑戰。
最後一段線路,要側身動態連續跳躍過4個厚度極窄的長形腳點,並在到達最後一個腳點時抓住硬幣一樣厚度的pinch捏點,然後在此發力,以一個動態抓住最後的TOP點。
站在這個高度觀察,飛羽發現這幾個腳點有圓滑的弧度,很容易一腳踩滑。
她回想起秦臻關於腳點太窄或太滑時的建議。
“這種問題的解決方法,關鍵在於施力角度的對抗。當你動態跳過去踩腳點時,你的腳下意識朝著正下方施力,這就很容易打滑。要想解決這個問題,你需要勇敢的上身向外側微傾,給腳一個向內的角度,讓腳的施力垂直朝向岩壁,類似於把自己的腳往岩壁裡麵釘進去的感覺。”
說起來容易,這種操作是反人類的。
因為人在極高的岩壁上跳躍時,上身的本能反應是儘量貼緊岩壁,而不是向外傾斜。
但秦臻向來不是說說而已。他親自把岩館一條道的最頂端線路改成連續動態跳躍的腳點,每天都讓飛羽在這裡強化訓練1小時,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各半小時,強化她與本能的對抗和對身體的掌控。
而此刻比賽場上,眼前的這幾個腳點,幾乎就是秦臻為她設計的腳點的翻版。
隻見飛羽單腳後撤發力,毫不猶豫的向側麵跳去,在觀眾反應過來之前,她就三步並作兩步的跳過了這一路的腳點,兩手牢牢捏在兩個肉眼很難看到的手點上。
就像一隻跳羚在岩壁間輕鬆的跳躍。
一陣驚呼之後,觀眾們屏住了呼吸,因為隻剩最後一個TOP點,飛羽隻要一個動態甩過去,雙手在岩點上合住,再將安全繩掛進最後的快掛,就可以拿到滿分100分。
在上千雙眼睛的注視下,飛羽深吸一口氣,開始擺動身體,然後發力、向側上方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