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羽降落申市是在下午,正趕上淒風冷雨,她專門換上的薄羽絨完全招架不住。
鵬哥的消息正好進來:“降落了吧?好好學,努力綻放!結課之後去趟迪士尼玩,哥給你報銷!”
飛羽差點就要發語音去跟他吐槽:誰說的來南方,暖和?這濕冷可比北方的乾冷要殘忍多了。
從機場坐上磁懸浮列車,很快進入市內,然後換乘出租車,終於在天黑前趕到訓練班的酒店。這是申市在新區建起的綜合運動中心,有華東最大的攀岩訓練基地,還有附屬的酒店等商業設施。
入住很順利,十分鐘不到,她已經倒在酒店房間的大床上。
飛羽也沒想到自己竟然答應了鵬哥,來到這個培訓班。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和攀岩漸行漸遠,也許最終變成偶爾去爬一爬的業餘愛好。誰知命運又讓她更近了一點。
就當是做完最後一個美夢,今後最多也就是在顛覆重力兼職做做定線,全當回報鵬哥的知遇之恩吧。這樣想著,飛羽竟然直接在床上睡著了。
培訓班一共五天。第一天是長達八小時的閉門學習,主題是國際攀聯競賽規則。接近50名全國攀岩新晉精英們坐在酒店會議室,在講師進來之前相互討論手上厚達80頁的規則全文。
飛羽身旁坐著一位短發的利落女生鐘羚,跟朋友合夥開了一家連鎖抱石館品牌,如今在沿海地區多個城市已經有5家連鎖店。她的朋友負責運營,而她自己則做甩手掌櫃,專注提升自己的攀岩水準。
鐘羚指著規則的第二頁對飛羽說:“你看這裡,致謝辭裡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咱們今天的講師。他超級厲害,雖然攀岩能力普通,但特彆懂規則,也懂得跟國際攀聯那幫老白男打交道。最近幾年國際攀聯在國內的分站賽,都是他一個個爭取來的。據說他能背下完整的英文版規則呢。”
飛羽不由的看向那個名字,陸風銘,倒是個好聽的名字,隻是這種專攻行政的體育官員向來入不了她的眼。這種人不要來給運動員添亂就謝天謝地了。至於規則,對運動員來說隻要記清楚犯規細則保證不犯就行了。
時間到達整點,一位男士走進會議室,站到了白板前。
鐘羚小聲對飛羽說:“就是這位。”
飛羽揚眉。這位長得,和她對體育官員的刻板印象不能說一模一樣,隻能說分毫不差。
挺拔但明顯肌肉不足的身形、熨燙整齊的襯衫西褲、側分的頭發、金邊眼鏡,一切都顯得得體卻又無聊。
唯一讓飛羽有些興趣的是眼鏡後麵藏著的那雙眼睛,閃著似曾相識的光芒,讓她有些想一探究竟。
會議室裡的聊天聲逐漸消失,男士開口:“各位攀岩界的精英們,歡迎大家來到今年的高級定線員培訓班。我是負責講解國際攀聯規則的陸風銘,來自總局登山運動中心。咱們一共5天的培訓,前兩天都是由我負責。今天我會逐條詳細講解規則全文並帶大家基於案例去理解,到了明天則是規則應用練習,需要大家分組進行討論並答題。在開始之前,我想先請大家先就一個問題分享自己的看法:你們認為定線員為正式比賽定線和為非比賽場館定線,最大的區彆在哪裡?”
鐘羚非常積極:“為比賽定級難度更高、更有挑戰,可以不用被安全考慮縛住手腳。”
“謝謝你回答——”陸風銘看向她胸前的名牌,“鐘羚對吧。我聽說過你,對沿海地區民眾攀岩運動普及有非常大的貢獻。”
鐘羚半害羞半驕傲的點頭。
“還有彆的答案嗎?”陸風銘看向其他人。
一位少數民族長相的男生回答:“我覺得是規則。為比賽定線必須從頭到尾考慮規則,讓運動員能在遵守規則的前提下挑戰極限。給場館定線就不用。”
“謝謝你——努爾蘭,我記得你在高海拔野攀挑戰賽上奪冠的瞬間,太帥了。”
努爾蘭也被他說的有些臉紅。
“還有彆的同學回答嗎?不如我來點名,嗯——飛羽。”
飛羽後背一緊,怎麼偏偏就自己被點名呢。
感受到幾十雙眼睛正看著自己,還有竊竊私語,她明白有些人已經認出了自己。
深呼吸,飛羽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覺得要回答這個問題,應該先想清楚攀岩比賽和其它競技比賽的區彆。大部分的運動,要麼是在標準場地挑戰更高更快更強,比如100米,無論你在國內跑還是去奧運會跑,都是標準的100米跑道,50年前是,50年後仍然是100米跑道。要麼是在標準的場地裡完成動作或者表演,由裁判組打分,比如體操、跳水。要麼是雙方對戰,根據得分高低來決出勝負。
“隻有攀岩不一樣,每一場攀岩比賽,路線的設計都不一樣。這與其說是比賽,更像是考試。而定線員就是考試的出題人,每位選手則是考生,挑戰的是在當下這份試卷上能拿到怎樣的好成績。
“從這點來說,比賽中的定線員就像是上帝視角的遊戲設計師,他的目的是激發出運動員的極限和創造力。
“由此對應的,為場館定線則像是普通小遊戲的開發者,在安全、樂趣、挑戰和提升中找到合適的組合就可以。”
一片寂靜。飛羽警惕的看著大家,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你說的太棒了!”鐘羚突然拍了拍她的肩,飛羽看到其他人也露出讚同的表情,這才鬆了口氣。
“謝謝你飛羽,這個答案比我想象的還要好,”陸風銘的表情也很讚賞,“看來大家也很認可這個答案,那我們正好從這個角度切入,來全麵學習為了成為激發極限的遊戲設計師,我們的工具箱裡有哪些可以利用的東西。下麵請大家翻到規則手冊的第9頁……”
一天的培訓終於結束,每個人都比爬了100遍速度道還要累。但身體雖然累,飛羽的大腦仍然興奮。學習規則比她想象的要有趣且有挑戰,而陸風銘有很好的辦法讓大家都沉浸其中。
他把所有學員分成四組,分彆模擬國際攀聯、成員協會(中攀協)、成員協會下屬代表隊(中國代表隊),以及世界杯分站賽在國內的一個賽事組。
四個組在第一天是競爭關係,陸風銘每講完一個章節的內容,就會當場出10道搶答題,組與組之間競爭。14個章節加4則附錄,相當於一共18個章節,總計180道題。一天下來,最終得分最高的組全員自動獲得下一屆全國錦標賽多個分站賽和總決賽的主定線員資格,當然這是有條件的,他們必須通過這5天的培訓並取得相應證書。
第一天,飛羽和鐘羚所在的國際攀聯組不幸以兩分的微弱劣勢屈居第二。努爾蘭所在的中國代表隊組獲得第一,全組12個人都摩拳擦掌,就等著5天培訓趕快結束,好等開年後去錦標賽上一展身手。
第二天的培訓更加有趣。
基於前一天的分組,每個組內再按角色分工,這一天要完成一場世界杯分站賽在國內從賽前準備到完賽的全過程,陸風銘會在過程中給出各種問題、事故和挑戰,而每個人要基於自己的角色依照規則給出對應處理。
國際攀聯組最終分工的角色包括:行政人員、賽事管理人員、運動員注冊管理人員、規則通知負責人、官方成績排名人員各一名,以及一組委派至分站賽的官員,包括技術代表一名、裁判長、國際裁判兩名、主定線員一名、國際定線員兩名。其中飛羽和鐘羚都是國際裁判。
中攀協組則分出國際攀聯對接員、賽事主負責、賽事醫療負責、反興奮劑輔助官員、讚助商對接官員、運動員管理官員等。
中國代表隊組則是每個項目各有兩到三名選手,男女運動員至少各一。因為來參加培訓的人男多女少,所以有幾個女運動員隻能由男同學扮演。此外還有代表隊領隊、隊醫、營養師等角色。
分站賽賽事組則包括賽場總管理、日程安排官員、後勤總負責、 國際攀聯官員對接人、成績負責人、國內裁判、國內定線員等角色。
每個人胸前戴好標明自己角色的名牌,遊戲正式開始。
“第一題,賽事組遞交給國際攀聯的參賽選手名單中,有五人不在國際攀聯的運動員注冊信息中,你們應該怎麼辦?”
“剛才處理的不錯,現在出現了新問題,中國明星選手A的運動裝備讚助商直接冠名了比賽場館,要求在攀岩牆外圍塗上其品牌名大logo,但這家讚助商與國際攀聯官方合作夥伴是競品,你們應該怎麼做?”
“國際裁判組和國際定線員組都達到了分站賽城市,但兩名國際裁判都在飛機上感染流感,你們應該怎麼辦?”
“運動員B的右腿明顯有傷,但她堅稱已經處理好了不影響比賽,此時裁判長和醫務人員應該怎麼辦?”
陸風銘在模擬賽事運營的過程中不斷拋出新問題,挑戰著每一個人。
“選手C正在攀登,明星選手A也來到了岩下做準備,這時有A的狂熱粉絲衝進比賽區,你們應該怎麼辦?”
“有運動員沒注意到裁判長指示,在完賽後仍然滯留比賽區,應該怎麼辦?”
“運動員因違規被取消成績,但提出挑戰,應該怎麼辦?”
“速度賽道上的計時器突然失效,怎麼辦?”
“比賽進行到最後兩名選手,但突發5級地震,震感強烈,怎麼辦?”
……
一整天下來,每個人都徹底累趴下,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分站賽可以出那麼多問題,更沒想到的是,每個問題都可以在規則手冊裡找到解決方法。
鐘羚和飛羽拖著疲累的身體在酒店的自助餐廳裡挑吃的。
“我是真沒想到,我這麼一個體能無敵從不喘氣的人,居然會被一個小小的規則培訓給放倒。”鐘羚無力的夾起幾塊牛肉。
飛羽更累:“我不想說話了,咱們就安靜吃兩口吧,然後我要回去睡覺。”
兩人端著盤子坐下,剛吃了幾口,就看到一個身影靠近。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一個熟悉的聲音。
飛羽抬頭,看到金絲眼鏡後麵一雙問詢的眼睛,她發誓自己絕對在哪裡見過這雙眼睛。
“陸老師,歡迎歡迎!”鐘羚趕緊說,“不過你可彆再問我們問題了,今天腦子徹底廢了。”
“哈哈,我保證不問。”陸風銘從善如流,穩穩坐下。
一時間桌上安靜,隻能聽到每個人吃東西的聲音。
飛羽低頭吃肉,但餘光能看到陸風銘的動作。他的手很漂亮,保養的很好,不像攀岩選手往往滿手的繭子和劃傷。他用筷子夾菜的動作也很好,不緊不慢,夾起的量也適中,放進嘴裡後既不會狼吞虎咽,也不會太小家子氣。
他偶爾會放下筷子,喝一口淡茶,順便跟兩人聊一聊申市的天氣。從聊天中飛羽得知,陸風銘籍貫京市,但小時候便隨家人搬來申市。他在進入總局工作後便一人搬回了京市的老宅,在市區內的一個胡同裡。飛羽想象著這人每天西裝革履從胡同的大雜院裡走出來,順便跟剛從公共廁所出來的街坊鄰居打招呼,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在想什麼?笑的這麼開心?”鐘羚趕緊問,陸風銘也好奇看她。
她當然不敢說實話,趕緊搪塞過去。
鐘羚吃了一盤肉和蔬菜後,感覺恢複了些許力氣,便決定去取些碳水吃。此時桌上隻剩下飛羽和陸風銘兩人。
飛羽盤裡的東西也快吃完了,她想著趕緊光盤,好直接回房間。陸風銘卻在這時開口:“飛羽,你來培訓班,是打算今後走定線員這條路嗎?”
飛羽咽下嘴裡的東西:“怎麼說呢,我其實是被打工的那家岩館老板威逼利誘來這裡的,之前並沒有想過從事這項職業。但這兩天聽陸老師你的培訓,感覺還是很有意思的。”
“嗯,謝謝你的誇獎。其實來這個班的人也不一定將來必須做定線員,他們更多是為了提升自己,多一個思考線路的角度。比如努爾蘭,他之後還是會繼續參加比賽的。”
“啊,說起來努爾蘭真是太厲害了,我昨天晚上搜了他的野攀視頻,簡直是岩壁上的王者。”
“他確實很厲害,是咱們國家新生代男運動員裡的翹楚,而且他是野攀出身,在場館的比賽也很厲害。但不隻是他,我知道你也很厲害。”
飛羽舉起茶杯的手突然頓住,她有不好的預感。不要,千萬不要把話題引到我這裡。
然而事情難遂她意,隻見陸風銘繼續說道:“飛羽,你有想過重返攀岩賽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