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過，京市就進入長達一個半月的煉獄模式，出門必須手套圍巾帽子全套上，少一件就有凍壞的風險。飛羽再次確認了自己的保暖裝備，拉開宿舍門下了樓。

頂著傍晚的北風一路走到地鐵站，沿扶梯下行，熟練的過安檢、閘機。飛羽在站台等待地鐵進站的時候，又迅速將手套圍巾摘下來塞進包裡，拉開羽絨服的拉鏈，否則等進到暖氣十足的車廂，必然要出一身汗。

兼職的攀岩館在城南一個極其寬敞的體育園區裡，和學校幾乎呈對角線，坐大環線地鐵50分鐘直達。車廂門打開後，飛羽快速站到角落，取出手機開始看最新一期《國際眼科縱覽》電子版。

醫學院的學習忙亂且高壓，但飛羽隻要沒有考試，都會來這家顛覆重力攀岩館兼職。這裡的老板是退役特種兵，多數教練也都是退伍兵轉業，並非常年混跡攀岩圈的人，這讓飛羽很有安全感，不用擔心被人認出來。再加上這兒離學校遠，她不用擔心會遇到同學。

今天是她和主管說好這學期最後一次來兼職，之後就要專注在期末考試，直到放寒假才會繼續兼職。而今天這次要在岩館待上一整晚，因為今晚是換線的日子。

據說為了慶祝岩館成立一周年，老板花高價從法國請來一個全球頂級的定線員，要在新的一年，用全新的線驚豔全京市的攀岩運動員與愛好者們，打響岩館的品牌。飛羽也不願浪費這難得的學習機會。

進入岩館，跟主管和同事們簡單打了招呼，飛羽快速脫掉羽絨服和一身的保暖裝備，換上攀岩鞋，係好安全繩，檢查完工具袋裡的裝備，就選了一條沒人的道，隻用了二十多秒便攀上15米的頂端。

這條道是岩館使用人次最多的新手道，岩點大多是人見人愛的Jug和Sloper。前者又稱大啾啾，有很大的向上開口，方便人輕鬆抓握。後者是半球形岩點，雖然對新手的手部發力要求高，但人們很喜歡踩著它當腳點。此外還有一些增加趣味的異形岩點，包括愛心、香蕉、還有鱷魚的頭、身、尾三段。

飛羽將自己暫時固定，從後腰工具袋裡取出電鑽，“嗡”的一聲打開，開始擰出岩點的螺栓。剛擰出第一個螺栓，一個灰色身影便出現在飛羽右側，緊接著一個收納箱被穩穩吊在旁邊的安全繩上。

“我以為你要準備期末考試不來了呢。”身穿深灰色岩館製服的帥氣小哥說。

“我還以為你追愛豆演唱會去南方了呢，你不也來了嘛？”飛羽一遍穩穩的把螺栓和取下的岩點扔進收納箱，一邊睨了右側小哥一眼。

“哎，我也覺得自己挺渣的，上次去粉絲會還跟我家Lacy保證絕對不會錯過一場她的演唱會，結果今天就失約了。但畢竟是拉維耶大神來定線，能輔助他一次，我可以驕傲一輩子吧。”

“無所謂啦，你家小姐姐肯定不記得你是誰，就算你不去她也發現不了。”

“你真是殺人不用刀啊妹妹，說話這麼直，小心找不到男朋友。”

“那可太好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男朋友了。”說話間飛羽又卸掉了兩塊岩點。

一小時後，十條難度道、兩條速度道、四條入門梯道、還有整麵攀石牆的所有岩點都被取下，站在地麵向上望去，整個岩館變得光禿禿，飛羽腦中突然掠過“家徒四壁”這個詞。

“覺不覺得岩壁突然變成了禿頭大叔？”剛才的小哥又湊到飛羽耳邊說。

“你可閉嘴吧孫翊強，趕緊去洗岩點了。”飛羽一把將他推走。

岩館所在的體育館內有一片巨大的後勤區域，可以直接把幾百片岩點攤在地上，用高壓水槍洗淨之後，由體院館自帶的暖風烘乾。

待這項工作結束，飛羽幾人用拖車將岩點重新拉回岩館、並按顏色分組在地墊上擺好時，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岩館老板鵬哥正陪著傳說中的大神定線員拉維耶走進來，身後還跟著翻譯。

飛羽隻在周末兼職，和鵬哥接觸不多，隻聽人說他人狠話不多。今天看來，鵬哥和大神在一起也不怎麼興奮，依舊話少。

而傳說中的大神拉維耶，和網上看到的一樣，是個親切隨和、不顯山不露水的老頭。他和鵬哥一樣，乍看上去都不高也不壯，但不知為何渾身都在發光。今天來館裡幫忙的全職教練都是攀岩老手，但在大神的光芒下一個個都像初出茅廬的小土豆。

大神從攀石區開始，給所有小土豆出了道題，看誰誌願先出來設計一條線，要求是V0到V4都能找到樂趣。

V字等級是攀石常用的難度等級，其中V0和V1指沒有基礎的入門級、初級，V4則是中高級，業餘愛好者一般累積幾十小時可以達到。V0到V4是麵向普通百姓的場館最常遇到的受眾水平。

明星教練大龍自告奮勇，他一上來就選擇了兩麵牆的90度夾角區，在兩麵牆的下方區域給了一共三個大方的腳點。

“龍哥要做個轉身區。”孫翊強又悉悉嗦嗦的說。

“看出來了。”飛羽小聲回應。

大龍每打完兩個點，就要從開頭試一遍，基於身體的適應度再選擇下一個新點的位置。十幾分鐘後，線路完成，大龍自己完整的爬了一遍。

隻見他先是貼身站上右側牆的兩個大腳點，左手握住手點，一個漂亮的270度轉身就踩上了左側牆的大腳點，同一瞬間手立刻跟上在左側手點上一個借力，身子順勢飛到更遠更高的腳點，身子變為橫向支撐。接著他右腳上抬踩在剛才的手點上，腿部發力將自己撐了起來。後麵的路線變得比較常規，靠比較基礎的重心轉移、側身發力和動態就能完成登頂。

大神問他這樣設計的思路，大龍說：“我不想單純在難度上做設計，還希望線路是好玩的。這條線前半段有轉身的樂趣，後半段有技巧的難度，對V4來說可以比較快掌握。就算是V0，也可以先不用轉身，而是正身通行。等熟悉這條線後，就算是V1也可以大膽轉身。”

大神點點頭：“我喜歡你的思路。有些定線員一味追求難度，就算是為了V0-V2的入門者著想，也隻是單純從難度角度出發。但如果從一開始就讓他們體會到樂趣，這簡直是最美妙的。”

說完大神就拿起電鑽上了梯子，把大龍中高段的兩個較難的指力點取了下來。

大龍並沒有難堪，而是認真的看著。

拉維耶從地上挑了一個杠鈴狀握點和一個小捏點替換了上去，然後對大龍說：“現在試試看，轉身的樂趣加倍了。”

大龍恍然大悟，改了這兩個點之後，即使爬到中高段，還可以再次體驗兩個180度轉身連接慣性動態。他漂亮的完成動作後，地墊上的土豆們響起哇聲一片。

但飛羽隱隱覺得不對。

拉維耶滿意的對大家說：“我很高興看到你們和我有相同的理念，現在，我們一起來設計更多好玩的線路吧。”

接下來便是熱火朝天的定線工作。拉維耶在攀石區一共設計了8條難度各異的線路，土豆們按照他的設計一一將岩點釘好，並貼上標示難度的彩色膠帶。

飛羽和孫翊強這種兼職小土豆主要工作是在一旁搬梯子遞岩點遞電鑽，隻有在全職教練大土豆們休息的間隙，他們倆可以體驗新定好的路線。

洗淨烘乾的岩點沒有了橡膠、鎂粉、汗水、腳臭等味道長期混合的獨特氣味，摸上去就覺得很乾淨，這讓飛羽感覺很好。

她去試了剛才大龍和拉維耶共同設計的那條轉身線，試了三次才成功登頂，的確很有樂趣。但在登頂時她終於意識到哪裡讓自己覺得不對。

她對孫翊強說：“你也來試一下，尤其是上麵那個轉身，重點感受在捏點時的手指。”

孫翊強同樣試了幾次，但在轉身後捏點處晃重心時沒有穩住，摔落下來。他用一個標準的腳落地後滾姿勢，安全的落在墊子上。

“怎麼樣？你的手指在捏點舒服嗎？”飛羽輕聲問。

孫翊強揉了揉手指：“不太舒服。感覺使不上勁。”

“對。轉身連捏點本身就很挑戰了，再續上dyno，手指的壓力會倍增，很容易受傷。”飛羽下結論，“我去跟拉維耶說。”

“哎你等一下！”孫翊強一把拉住飛羽，“你就這樣直接說啊？大神會不高興吧？而且應該是我自己水平不夠。”

“不。這個設計對V4的人也有風險。至於不高興，他這種大人物不會這麼小心眼吧？”

飛羽來到已經移步15米難度道的拉維耶麵前，禮貌的向他表示自己覺得攀石區那個捏點有風險。

孫翊強在地墊上盯著兩人。

隻見拉維耶剛開始還麵帶微笑，但在翻譯解釋完之後，他臉色突變，開始高聲叫嚷。

孫翊強聽不懂法語，但隱約聽到拉維耶也夾雜了一些英語，可惜他聽懂的是英語臟話。

翻譯麵露難色，隻是挑了一些勉強能說的話，試圖用普通的語氣說出來。但拉維耶反而被翻譯的態度激怒，直接開始飆英語。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 How dare you challenge me? You are just a young girl, you know nothing!”

孫翊強聽懂了，這是在質疑飛羽隻是個小丫頭，沒資格質疑拉維耶。

飛羽也聽懂了，但她絲毫不畏懼，開始用英語解釋。

但拉維耶拒絕飛羽繼續說話，他開始發火：“Go away! I do not permit you here!”

鵬哥趕過來，聽翻譯解釋後，快速拉著飛羽離開。

孫翊強趕緊跟著飛羽和鵬哥來到準備區，隻見飛羽正冷著臉穿羽絨服。

“咋啦鵬哥？不至於吧那大神就這樣趕我們走？”他震驚的問。

鵬哥冷冷的說：“大神你也敢質疑？萬一惹怒他，直接甩手怎麼辦？你走吧，以後也不用來了。”

飛羽安慰孫翊強：“我沒事。你繼續吧。”接著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岩館。

淩晨三點的京市，雖然沒有風，但零下的溫度還是讓飛羽一時沒反應過來，隻覺得身體和心都被凍住。

反應過來地鐵早已停運，她哆嗦著取出手機打車。

“嗶嗶”兩聲，一輛小破金杯停在麵前：“我跟鵬哥說了，不能讓你個姑娘大半夜自己回去。我送你。”

飛羽坐進車裡，暖氣的風很大很吵，但沒什麼作用。

她用圍巾把自己裹緊，輕聲說：“我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啊，為什麼我又搞砸了？”

孫翊強歎口氣，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隻是向前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