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小屋裡。
黑漆漆的空間裡,一切都那麼的寂靜,連呼吸聲也近乎消失了。
秦覺心裡計算著時間,然而本該出現的身影,這一次卻遲遲沒有到來。
這裡又是十年如一日的沉寂。
他……不會再來了嗎?
秦覺心中仿若缺失了什麼,又像是再也難以忍受這樣的平靜,竟然有一瞬間感到了慌亂。
這樣的心情比吞下毒藥還要令人難受。
過了一會兒,他才咂摸出這是又被拋棄的感覺。
秦覺一直凝望屋門的視線,逐漸地落下來。
“嘎吱”輕微的響聲,倏然牽動了他的心弦,秦覺瞳孔倏然緊縮,警惕地盯著門口的人影。
然後,他就看到了徐有川。
因為今夜月光微弱,徐有川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對方此刻有多麼的驚訝,以及蘊藏的複雜情緒。
“剛才祿哥去書閣,讓我去丹房幫忙,所以來得晚了……”
他主動地解釋晚來的原因,身上果然帶著些許熱氣,而且又著急過來,還出了一身汗。
徐有川神情有些疲憊,麥色額角布著細密的汗珠,臉頰因跑步透著紅暈,喘息也大許多。
丹房裡管理嚴格,他沒辦法順出任何東西,而且也不好打聽有關鎖鏈鑰匙的事情,所以也隻是記下了自己的所見所聞。
當他的氣息出現在身旁時,秦覺心中的鬱氣便蕩然無存,沉默地聆聽著徐有川的說話聲。
聽著聽著,心口便湧現了一道暖流。
徐有川也沒準備讓對方記住,不過是覺得藥王穀太悶,天天戴著個假麵具,現在找到機會跟人聊天而已。
說是聊天,其實都是他在開口。
“對了,今天早上那兩個童子,一個毒發身亡,另一個半身不遂被送出了藥王穀。”
“……”秦覺唇角帶著絲冷意,竟覺得有些遺憾。
他不由得覷著徐有川的表情,企圖看出絲毫的偽裝,可是對方卻沒有任何害怕,反而是帶著些憤慨。
秦覺心下微沉,如有預感般垂下眼眸。
“這就是現世報啊,天天就琢磨下毒害人,其實人在做天在看……你看上去不高興,是不是有心理負擔?”
心理負擔……?
秦覺倏地抬起眼眸,定定看了他擔憂的神情一會兒,順著他的話嘴角牽起輕笑:
“不,我很開心。”
徐有川明顯鬆了口氣,在藥王穀裡人命如草芥,更何況平時那些童子對秦覺隻會下毒欺辱。
即使發生了這樣的事,齊壽都沒有上報道人,而是草率地以“誤食毒丹”為由把人丟出去。
徐有川看著少年,即使淪落至此,他仍是直覺對方不是普通人。
秦覺思想成熟,對丹藥、術法很了解,如果不是困在此處,而是身懷靈根,這樣的特殊體質必將是錦上添花。
“我聽丹房的童子說,昊君道人明天會帶我們到書閣。”他說完,用征求意見的目光看向對方。
秦覺神情若有所思。
二人小聲籌謀了幾句,徐有川眼睛一亮,心裡已經有底了。
明月半掩在雲端,空氣重新變得安靜。
徐有川照例帶來了一些藥瓶,他也不敢全部帶來,隻是挑了些順眼的。
秦覺目光微頓,道:“這是……”
徐有川頓時心領神會,拿出了其中一個小瓶,將裡麵的藥丸遞給對方吃下。
秦覺瞬間皺起眉頭,麵露痛苦之色。
他感到乾涸的丹田在燃燒,體內破碎的經脈開始湧動起來,即便感受隻是細微的一瞬間,仍是令他感到驚異。
“你、你沒事吧?”徐有川緊張地輕拍他的臉,以為是吃錯毒藥了。
秦覺卻輕輕搖頭,說:
“沒事。”
這竟是一顆固元丹。
次日,書閣裡。
昊君道人隨手翻動案桌上的書籍,底下齊壽和徐有川低著頭,就算站得雙腿發麻也得和兩尊石像一樣。
“齊壽,你在我身邊乾得不錯,自己去挑一本書來修習術法吧。”
“謝道爺!”齊壽俯身作揖,臉色因激動漲紅了。
這可是全部童子中少有的機會,就連飛天服侍了八年都沒有,現在這好事也就輪到他頭上了。
齊壽走到旁邊的牆壁上,從中間抽出了一本書。
昊君道人聽到書名後連眼皮都沒抬,隻是擺了擺手讓他出去自己參悟。
“寒冰雪蓮目前已經找到,這其中也有你的功勞。”昊君道人手指輕輕叩動直麵,喜怒不辨地說道。
徐有川心情有點緊張,沒敢吭聲。
“你也去吧,過幾天就能第二次煉藥,徐有川,隻要丹藥煉成,你還有其他獎勵。”
“謝道爺。”他也學著俯身作揖,然後來到了書櫃麵前。
他偶然瞥見底下有一本灰撲撲的書,跟其他的書不太一樣,於是將其拿了出來。
“拿了什麼書啊?”
“……十七陣。”徐有川低頭艱難辨認,答道。
聞言,昊君道人抬頭瞪了他一眼。
徐有川用了全部定力,沒有後退半步。
“驅祟十七陣?”昊君道人作出思索的模樣,語氣半回憶半感慨地說道:
“此乃救世之術,曾經救活了滄康、水定州兩地百姓,使其免受瘟疫困擾,往後年年風調雨順,人人安居樂業。”
徐有川微微愣住,手中薄薄的紙張突然變得沉重。
“可惜,這陣法已經被魔心汙染,常人駕馭不了,容易失去自己的神誌。”
徐有川聞言,下意識地問道:
“那位開陣人……現在怎麼樣了?”
昊君道人卻譏諷地笑了一下。
“好奇心是個好東西。”
話音剛落,徐有川就感覺眉心刺疼。
他慣性地向後退了兩步,痛苦地跪倒在地,感覺全身猶如蟲蟻在亂爬,宛如一種靈魂上的刑罰。
徐有川以為自己快死了,但是片刻後痛苦就如潮水般褪去。
“滾吧。”
“是、是。”徐有川惶恐地答應,走出去時連雙腿都在打哆嗦。
他低頭一看,手裡的書籍已經捏得變形。
等心情平複下來,徐有川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他看到花圃下有幾個人圍在一起,傳來冷言冷語。
“怎麼還沒有乾完,在偷懶嗎?”
那人聲音有些虛弱,帶著幾分央求說:“不,我病了,請二位仙人見諒。”
徐有川走過去,發現中間是嚴祿,自從飛天死後,他就被派到了花圃澆水。
隻是嚴祿麵色比以前憔悴,眼窩發青,整個人生生瘦了一圈。
此時,嚴祿麵前是滿滿一桶水,他本來想坐下來休息片刻,不巧被人發現了。
“幾位仙人見諒,這是我朋友。”徐有川笑吟吟地說道,幾個童子轉頭見是他,臉色也多了顧慮。
最近徐有川得到賞識,他們也樂意賣他一個麵子。
等他們走人之後,嚴祿忽然抓住徐有川的袖子,急切地說:
“川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徐有川看向他,“祿哥,你還在吃藥嗎?”
嚴祿拚命搖頭,說:“你看我都這樣了,還……還敢繼續吃嗎?”
因為身體狀況急轉下,嚴祿隻能停止吃藥,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如果他病的嚴重還可能被當成垃圾處理掉。
徐有川按著他的肩膀,抿唇道:“你先彆急,我改天到藥草堂,看看能不能找到解藥。”
話已至此,嚴祿隻能不甘心地鬆開了手。
夜半,月色如水。
嚴祿被體內毒素折磨,擔心被人看見,於是跌跌撞撞出門走到院子裡。
他從井裡打了盆冷水,一下又一下地潑在臉上。
眼睛紅的滴血,口中發出野獸的低吼,全身上下傳來蝕骨的癢,很快皮膚上就被他抓出道道痕跡。
突然,嚴祿看到了一道影子,從前方的巷子口出現。
對方沒有發現他,而是徑自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等什麼……他等不起啊。
小屋門內,隱約傳出二人的言笑聲。
……
天光大亮,涼颼颼的風中夾雜著些許黏膩感。
煉丹爐的火焰重新燒起來,因為九曲靈露丹尚未煉成,昊君道人在煉另一種丹藥“融骨香”。
齊壽命令他們去搬運藥材,徐有川回想昨夜跟秦覺的分析,不需要詢問旁人,他就能一眼辨認出每一味藥。
這些跟秦覺分析八九不離十。
徐有川這次倒很放心,因為他已經給秦覺帶了羅花草,已經暗中配好了解藥。
他心情不錯,但是還惦記著藥草堂的事。
不過,當他從院子巷口出來,卻見嚴祿從丹房的方向迎麵走來。
嚴祿眼睛放光,腳下也虎虎生風。
“祿哥,我留了兩顆健體丸……”徐有川將懷裡的紙包給他,但是嚴祿沒有接過。
“你自己留著吃吧。”
徐有川不解,“啊?”
嚴祿眼神躲閃,隻說今天道長高興,賞了他一顆解毒靈丹。
眼看著嚴祿的背影消失,徐有川才收回了目光,他本來應該替對方慶幸,但是此刻心裡卻湧起不祥的預感。
過了一會兒,有人通知徐有川去煉丹房。
昊君道人坐在丹爐麵前,臉色被火焰映照著發青,加上他的表情,有種鬼氣森森的味道。
旁邊的童子就跟石墩一樣杵著。
“道爺,您找我?”徐有川躬身行了一禮,道。
昊君道人五官皺起來,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笑聲。
他的目光掃過來,徐有川頓時覺得後脖頸發毛。
“孩子,來了有一段時間了吧,大家也已經熟悉了,你覺得藥王穀的藥人怎麼樣啊?”
徐有川聽到這個稱呼,額頭的汗都下來了。
“孽畜,自然是罪無可恕,能給道爺當藥人是他最後的榮幸。”
“你真是這麼想?”
“……”徐有川脊背被威壓壓彎了幾分,他咬著牙道:“不敢有半句謊話。”
話音一落,他身上的壓力才消失。
“你說的不錯。”昊君道人陰陰笑了笑,然後手裡捏著顆丹藥,慢悠悠地說道:
“聽說過淮北秦家嗎?曾經風光過一陣,可惜後來那孽畜勾結魔物,將秦家一夜間屠殺殆儘。他是個罄竹難書的罪人。”
“……”
“這是金髓丸,能助人洗脫罪孽,你拿去試藥吧。”
徐有川頓時愣住了,昊君道人冷笑了一下:
“還不去?”
“是……”徐有川連忙走過去,接過了那顆藥丸。
然後,他看了看仍在熊熊燃燒的丹爐,心不在焉地徑自走了出去。
不知為何,昊君道人臨時改變主意,徐有川隻覺得捧著個燙手山芋。
徐有川回到小屋的時候,空氣裡飄蕩著絲絲縷縷的白霧。
其中蘊藏著一道昊君道人的力量。
此刻,他們所說所行都被“監視”中。
徐有川和秦覺對視了一眼,對方明顯明白了情況,這次帶來的不是融骨香,而是不知名的藥丸。
至於藥效,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