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年後，河海。

寂靜的夜晚，玻璃門被人從外麵叩響。

“進。”於清漫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道。

“麥麥姐，我剛剛在樓下看到了你的外賣，幫你拿上來了。”進來的是一個小姑娘，戴著黑框眼鏡，紮著蓬鬆的丸子頭。

於清漫移開視線，看過去，唇角微彎：“放那裡就好，謝謝你，阿魚。”

門口一陣窸窸窣窣，小姑娘將外賣袋放在她的桌角。

察覺到阿魚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用餘光瞥瞥會議桌另一側拘謹站著的女生，寬大的T恤下人長長的一條。

和很多年前剛入職場的她很像。

小姑娘還有很多需要成長的地方，不能讓她一次外向換來終生內向。

於清漫在心裡笑開，決定轉頭開口……隻是頭還沒轉過去，阿魚本該鼓起的勇氣已經迅速衰竭，像一條小魚一樣迅速滑出會議室。

目送阿魚離開，門被關上後，於清漫才揉揉太陽穴。

完了，連“一次外向”都沒有鼓勵到。

隻是再叫她進來，估計她會以為自己要罵她，更戰戰兢兢吧。

一直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亮了一下，於清漫收回思緒，拿起看到是一條短信——

您的郵箱ans***已超1年未登錄，郵箱已被凍結並將進入清理程序。如30天內未登錄解凍，郵箱將被清理且無法恢複。

她喚醒電腦，立刻輸入網址，登錄進熟悉的界麵。

這個郵箱是她小學第一次上電腦課時用的，以前偶爾會用作其他網站的綁定郵箱，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專門使用過了，裡麵有很多網站廣告或者活動通知的垃圾短信。

登錄解凍後，她大概翻看了一下收件箱。

視線不斷下滑，落在其中一封郵件上。

鼠標發出“哢噠”一聲，界麵被刷新。

尊敬的開發者，您好。

我是來自gamerock的內容經理王申，之前在OH！Game展中看到過您和您團隊的作品，希望能夠引入平台代理分發。如果您對此感興趣，請聯係……

OH！Game……

於清漫陷入沉思。

這是國內比在圈子裡比較有名的獨立遊戲展，一年一次，前幾年她帶著自己的作品《See U》去參加過展覽。

她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截圖，轉發給陶桃。

陶桃雖然目前在體製內工作，但也是曾經讀書時轉碼成功的打工人，當年是她們一起合作的《See U》。

【陶桃：唷？早年種下的種子，今年終於要有收成了？】

【於清漫：終於有點副業了是吧？】

【陶桃：聯係他了嘛？】

【於清漫：你去聯係吧。】

【於清漫：都是同一個行業的，這人還躺在我的微信好友列表裡】

【陶桃：xtms，不愧是於總監。】

【於清漫：快滾】

這封郵件本是個插曲，於清漫轉發給陶桃後也沒有在意。

畢竟很長時間過去，王申也不一定還記得。王申這個人她見過幾次，有的時候也挺廣撒網撈魚的，以前他們交手過幾次，為了搶代理發行權。

以至於幾天後，她接到陶桃的電話時還有點意外。

彼時她剛練完瑜伽，正躺在地上對著天花板放空。

“還996呢？”陶桃上來就是一記紮心。

“何止，快要007了。”於清漫仍然躺在地上，說話虛虛的。

“沒事，你有熱愛。”陶桃不懷好心地安慰。

“放屁。”氣得於清漫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恨不得破口大罵。

“講正事，”陶桃是典型的打完就跑，招惹一下就慫，“我聯係上王申了，他對咱們還是挺感興趣的。不過……”

“不過？”於清漫挑眉。

“咱們這種非盈利的小作坊，用的音樂都是無版權歸屬網站上下載的。雖然人家說可以免費商用，但還是不保險，建議咱們再看看。”

“哦。”於清漫表示自己知道了。

“這種事當然也不能驚動您的資源了，我就問了問之前咱們參展的Q群裡聊得好的幾個開發者，給我推薦了一個人，你要不要聯係聯係？”

陶桃話音剛落，於清漫就看到手機裡蹦出一個地址。

“這家公司我都沒聽說過，”她皺眉，“應該不在我們合作的供應商庫裡。”

“所以嘛，這就跟你的工作扯不上邊了。”陶桃嘿嘿一笑。

“靠譜嗎？”於清漫存疑。

“我發給你幾首他們的歌，你聽聽再決定。”

“好。”

“你什麼時候回壇京啊？”突然，陶桃話鋒一轉。

“又是我媽的任務？”於清漫敏銳地察覺。

電話那邊尷尬一笑：“沒有，隻是小冬想姨姨了。”

“等哪天公司把姨姨裁了，給姨姨大禮包，姨姨速歸。”

……

於清漫這些年很少再聽見於母催婚了，她憑自己的努力爬到今天的位置，給壇京的家換了更大的房子，也買了車，和董言的戀愛看上去穩穩當當。

她總是給於母畫餅，互聯網沒有30歲，再過兩年就回家換個穩定的工作，然後結婚。

嘴上說得輕巧，但她知道，她和董言沒有結果，也未必會在30歲回家。

誰知道呢，畢竟外麵機會那麼多，也許她30歲又跳槽去了其他公司。

女生不要給自己太多條條框框。

簡單收拾一下，她下樓開車，準備回家。

她在河海租了一間公寓，離這裡不遠，兩首歌的距離，剛好夠播放陶桃分享的那兩首。

該怎麼形容這兩首歌呢？

一首叫Heaven，一首叫Diamond。

都是很溫柔的歌。

尤其是《Heaven》，她仿佛能夠聽出五六點鐘的長廊，夕陽透過轉角的窗灑進來，背著書包的男孩女孩們正在追逐嬉戲。遠方的鐘聲響起，笑聲和打鬨聲在最後兩秒戛然而止。

像是一場夢。

就像《See U》一樣。

於清漫握著方向盤的手驟然收緊，在下一個本該直行回家的路口調轉車頭。

陶桃給她的地址，離電玩所在的互聯網園區開車半個小時。

是常見的彆墅區改為商用，掛牌成文化產業園區的地方。

於清漫把車開得很慢，繞了幾圈才找到在邊角的那棟。

不幸的是，燈已經全滅。

她瞥了一眼時間，已經接近十點。

真的是在互聯網久了都不拿自己當人，認為這個時間是正常上班的時候。

她歎氣，在晃神間突然被一陣鳴笛拽回現實。

把方向盤向左打了一些，她為後車讓路。

一輛黑色的車從右側滑過，她依稀能看到一個男人的側臉。

0863。

像往常一樣，她默念了一遍前車的車牌。

車內的音響仍然放著《Heaven》，於清漫把車窗放下來一些，讓風灌進來，試圖清醒腦袋。

-

電玩最近有兩個遊戲項目即將公測，其中一個就在於清漫的組裡。

好在陶桃是個很靠譜的人，即便於清漫沒說，她也默默把一切都擺平，買下了《Heaven》的版權，並且和王申簽了發行。

——你就安心工作，這還不到要勞駕您參與的時候。

——如果咱們有錢了，再買《Diamond》。

在下班後的深夜看到這兩條留言，於清漫隻會笑笑，把眼淚逼回去，然後開車回家。

回去麵對空蕩漆黑的公寓，洗個澡倒頭就睡。

平靜又重複的日子，在某一個普通的星期五被打破。

那時的於清漫剛結束完又臭又長又沒營養的會議，拖著疲憊的身體拿包下樓。董言正在車裡等她，這是他們約定的每月至少兩次一起吃飯的其中一次。

她一上車，左手手腕就突地一涼。

拉上車門，她坐進椅背裡，借著車外地下停車場的燈光，才看清是一條手鏈。最近的大熱款，很難搞到，價格也被吵得很高。

“無事獻殷勤。”她評價。

“你火了，當然要抱緊你這隻大腿。”董言半開玩笑道。

“什麼？”於清漫一頭霧水。

車滑出停車位，董言將手機拋給她。

於清漫手忙腳亂地接住，才看到是一個小紅書圖文貼。

圖文貼裡，推薦的就是她的遊戲《See U》。陶桃之前有和她說，Gamerock的人幫她們做了手機適配，不僅是steam平台，各大手機商店也可以花12塊買斷這款遊戲。

“吃醋了？”於清漫抬眼，音調微調。

“沒有，”董言歎氣，“咱們兩個的過去，早就互相坦誠過了。”

“那倒也是。”她聳肩。

他知道她曾經有一段深刻的暗戀，她也知道他曾經換女友如換衣。

“我隻是突然有點羨慕。”

“嗯？”

“羨慕你能拋開一切完全地愛一個人。”一改往日的玩味，他道。

突然在這張嘴裡聽到一些文縐縐的話，於清漫下意識地皺皺鼻子，卻也隻是在片刻後倏地彎起嘴角。

“當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感覺我們越來越遠了。”

在看路的間隙，董言瞥她一眼，認真道：“我是愛你的，漫漫。”

“我知道。”她點頭。

但隻是愛又如何呢。

手裡的手機屏幕上，帖主最後摘抄了一段話。她說這是應用商店的遊戲簡介裡，最打動她，並打劫她讓她衝動花了12塊的文字——

我想我很幸運的是，在很年少時就體驗過認真地深愛一個人。

我的情緒會隨著他起伏，我會因為他而更努力，即便沒有和他在一起，我卻也因為他而變成了更好的人。

我想十八歲時的我，應該也很滿意現在的我吧。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還能再次遇見他，我會當麵和他說一聲“謝謝”。

謝謝你。

真的很謝謝你。

“對了，我有個朋友在做播客，她是個乙遊玩家，很喜歡《See U》，想邀請你去做客。”手機屏幕滅掉，董言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

於清漫揉揉酸脹的太陽穴：“等忙過這段時間吧。”

“好。”董言低聲應，順手將車內的音響打開。

一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