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真的改變了很多。
張業庭比學生時代更健談了一些,鄒宇和班鳶拋出來的梗,他居然幾乎都能接住。
這要是放在以前,他多半隻會跟著悶頭樂。
於清漫放下手中喝了一多半的啤酒,垂眼盯著麵前木桌蜿蜒的紋理。
她似乎應該是感謝歲月流逝的,如果沒有這幾年的一眨眼,他們也不會戲劇般地坐在一起。
“柯柯的弟弟最後報了哪個學校?”一頓飯吃下來,到最後大家還在隨便聊著些家常。
“連大,學計算機。”
“誒唷,以後可以來益樂和大家一起工作了!”鄒宇笑。
聞言,於清漫在桌底踢他一腳:“能不能盼人家弟弟一點好事,才不要來益樂。”
“挺好的,連州高考競爭壓力這麼大,能考到連大,學習也已經很厲害了。”班鳶托腮,歎氣道,“我的高中三年啊……簡直是噩夢。”
“畢竟是阿衡出來的,理解理解,”鄒宇拿起啤酒,和班鳶碰上一杯,“高考大省都不容易。”
柯柯和Nono也拿著啤酒湊熱鬨,四隻手在長桌的中央碰杯:“我猜現在漫漫正在瑟瑟發抖,不敢呼吸。”
“哈哈,哪有。”於清漫乾笑,立刻也拿起自己的啤酒。
手剛要湊過去碰杯,那四個人卻像是約好了一樣,全都抽回手,仰頭一飲而儘。
“哼!”班鳶噘嘴。
又在下一秒,打了一個驚天的飽嗝。
於清漫無辜聳肩,卻也跟著其他人一起仰頭喝了幾口。
“Ting呢?”鄒宇總是能在人群中,把話遞給沉默的人,“怎麼也默默不發言?”
見張業庭笑笑不說話,班鳶秒懂:“這還不好懂?Ting是海市人,他跟咱們不是一穿一條褲子的,要坐漫漫那桌。”
在大家的笑聲中,於清漫眼看著張業庭偏過頭,和正往啤酒裡加冰塊的她,對上視線。
“我的確是要坐她那桌,”他唇邊的梨渦,淺淺的,“我們是中學同學,都在一個地方高考。”
新加入的冰塊,闖入平靜的金色的海。
又在海浪裡翻滾,沉浮。
帶起一陣細小的泡沫。
在他話說到一半時,於清漫已經下意識地,手指摩挲上啤酒杯的邊緣。
這幾杯啤酒是剛剛新點上來的,她嫌不夠冰新加了一些冰塊,但本身也含冰。化了的冰讓厚厚的玻璃外壁上,濕漉漉的。
他提起了他們的過去。
在她已經準備好,把這些故事壓在心底的時候。
-
高一那一年,壇京市罕見暴雪。
前一晚,於清漫在餐桌上和家人看新聞聯播,還不屑地往嘴裡扒飯:“年年都說多少年一遇——十年一遇的暴雨,二十年一遇的暴雪,三十年一遇的二鍋頭……”
第二天,清晨她拉開窗簾,就立刻跪了。
這是什麼冰雪奇緣現實版。
由於積雪太厚,那天上午的大課間活動被迫取消。剛開始隻是幾個膽子大的學生偷溜出教學樓,在操場上打雪仗。
後來人越來越多,甚至有年輕的老師也加入混戰。
於清漫專心在操場角落裡捏雪球,準備堆雪人時,猝不及防地被好友在衣領裡塞了雪。
感受到後頸陡然一涼,她嚎叫一聲,手上碩大的雪球早已蓄勢待發。轉身的同時一個沒拿穩,雪球借慣性飛了出去。
並狠狠砸在了隻是路過的男生的後小腿上。
猝不及防被砸到的張業庭,單膝跪在了厚厚的、皚皚的積雪裡。零星還在下的雪飄落在他的身上,打濕柔軟細碎的發絲。
他微低著頭咬唇,棱角分明的側臉在幾秒後轉為柔和,似乎是在無奈地笑開。
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破碎感。
如同畫報上冬日情書般破碎的少年感,在那一刻狠狠地擊中某個罪魁禍首。以至於即便是過去了許多年,關於校服時代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但她卻還記得那日的雪,還有雪中的他。
無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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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烤店外,是貫穿這座城市的江。
其他幾個女生在離開前排隊去衛生間,已經提前去過的於清漫原本在店內等她們,但店裡一樓炭火的味道太大,她最終還是選擇推開木門,走到外麵的江邊木棧上。
已經是夜晚,外麵的人不多。
瘦高的男生正站在欄杆旁,微垂著頭看手機。
夏日濕熱含著水汽的風,吹動欄杆藤蔓上掛著的星星燈。
似乎是聽到腳步聲,他抬眼。
“吃得好嗎?”在眼神對上的一瞬,於清漫笑著開口。
“嗯。”他點頭,嘴角也掛上笑意。
鞋子踩在木棧上,偶爾會發出明顯的“吱呀”聲,讓他們之間沒有安靜得太過。
她走到他身旁,插著休閒褲口袋的手伸出來,在他麵前攤開。
手上是一顆薄荷糖。
本來是在前台拿了,準備給班鳶吃的。
“謝謝。”張業庭沒有拒絕。
“都已經九點多了,我們話很多吧?”於清漫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個薄荷糖,撕開包裝,扔進嘴裡。
“挺好的,”糖模糊了他的聲音,“這是我來連州後,第一次聚餐。”
“這麼慘嗎。那以後我們都叫上你?”
“好啊。”他微哂。
於清漫轉身,一手搭上欄杆,望向漆黑的江麵:“我挺意外的,沒想到以前的同學會出現在益樂……我是不是有點老鄉見老鄉那感覺哈哈。”
說到一半,她又習慣性地突然打哈哈,把奇怪的氣氛打破。
“我也很驚訝。”
於清漫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清晰地聽見他手中玩著薄荷糖塑料包裝,發出的摩擦聲。
“過得好嗎,這些年?”
清爽微低的聲音,像薄荷糖一樣,將膩熱的夏夜劃開一個口子。
她不敢問出來的話,也在這一次先被他問出。
過得好嗎?
好像還行。
工作的內容還可以,都能掌握,就是少了激情,也毫無喜歡的部分。但行業薪資還算不錯,人要惜福,懂得滿足。
“還好啊,”於清漫應,將被熱風吹起的碎發撥到耳後,“正如你所見。益樂的生活……還可以。”
“你呢?”她停頓了一下,才轉頭望向他的側臉,“我們是不是都還在努力成為想成為的人。”
星星燈一閃一閃的,在寂靜的夜裡。
他沒有轉過頭來看她,而她卻執著地沒有收回視線。
他的側臉和那年冬日裡的,是如此相似,隻是輪廓少了些鈍感。
小木門被大力從內推開,帶起門上的鈴鐺掛飾,一陣“叮叮當當”響。
“你們在聊什麼呢?”結完賬的鄒宇摸摸鼓起的肚子,伸了個懶腰,走到他們旁邊。
“沒什麼,說這江上也沒個燈,黑乎乎的。”於清漫回頭,雲淡風輕地指指欄杆外的漆黑。
“害,作業船都回家了,誰像咱還天天加班……”
“哎喲,彆再說了,再說我要心梗了。”
“喲,優秀員工麥麥還能心梗?我看你每天寫日報寫這麼多……”
……
-
十八歲那一年,張業庭和於清漫空白的聊天記錄裡,彈出了一條係統自動發送的生日快樂祝福。
他回:謝謝。
十五分鐘之後,她發:生日快樂,祝高考順利,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他回:謝謝,你也是。
這是他們之間僅有的四條□□聊天記錄。
也許看起來是簡單的問候,卻是她提前很久就專門設置好的,“自動”發給他的生日祝福。
十五分鐘的空白,是她不敢看手機,將手機扔在一旁咬著筆,卻做不出一道作業題的忐忑。
他永遠會不知道,也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