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晏為貞回爺爺奶奶家的想法隻是臨時起意,她還沒來得及將這個消息告訴李問棠。

晏為貞瞧著他的笑眼,心裡莫名湧上一陣歉意:“抱歉,沒來得及告訴你,我今天要先回爺爺奶奶家。”

李問棠聽及此,一愣:“現在就回去嗎?”

龐懿拉著祝椿早就已經跑得沒影了,晏為貞將落在她們身影上的視線收回,朝他點點頭,說:“嗯,我得趕最後一班大巴。”

李問棠沒有多餘的動作,快步走到她身邊,朝樓梯的方向昂了昂腦袋:“那走吧,我送送你。”

晏為貞有些遲疑了,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上最後一班車。三中離汽車站挺遠的,她方才在教室又磨蹭了一會兒,現在乘公交過去,恐怕會遲到。如果李問棠今天沒在教室門口等她,她都已經做好打算了,就坐校門外的私家車回去。私家車價格比大巴還要便宜不少,那些司機精得很,經常會湊滿六人,再一起出發,這樣又相對安全一些。

晏為貞先前坐過幾回,也認識了幾個比較靠譜的司機。方才她已經偷偷聯係過了,大哥說剛好缺一人,等她到了就可以直接走。

但此刻,晏為貞對上李問棠疑惑的視線。

她不確定李問棠會不會讓她坐這種沒有營業證的私家車。

晏為貞撓撓眉心,衝他搖頭:“不用!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我好像沒帶語文作文本,可能要找一會兒,你彆等我了!”

李問棠顯然沒信她的話,站在她身旁不動如鬆:“那你去找吧,我不急的。”

晏為貞眉心微跳,在心中沉沉地歎出一口氣來,她猜得果然沒錯,李問棠這人……警惕心也太強啦!

晏為貞為難地挪回教室,找到自己的座位,打開桌兜,將腦袋埋了進去。過了幾分鐘,她抱著書包又慢吞吞地出來。

她決定坦白:“李問棠,我跟你坦白,我其實……想坐門口的私家車回去!主要是汽車站太遠了,而且現在過去也不一定能趕上最後一趟大巴車。但我可以跟你保證,私家車雖然聽起來不太安全,但其實挺靠譜的!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一股腦說完後,就將腦袋垂得很低,像做了錯事的小孩,也沒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李問棠望著她頭頂的發旋,視線下滑,落在她緊抓書包的手指上,指節泛白,用力很猛,他不懂她在害怕什麼,於是邁腿朝她走近了幾步,猶豫了許久後,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晏為貞昂起頭看他。

李問棠衝她笑:“東西都收齊了嗎?”

“嗯,其實……我根本就沒落東西。”

李問棠點點頭,拉著她下了樓梯,又問:“所以你剛剛是怕我不讓你坐黑車?”

晏為貞嘗試辯解:“什麼黑車!它隻是沒有營業照,才不是你口中的那種黑車!”

“沒有營業照的可不就是黑車嘛。”李問棠側頭看她,見她跟得有些吃力,便接過了被她抱在懷裡的書包,鄭重其事地問,“你怕我擔心你,跟那天晚上一樣,是不是?”

晏為貞誠實回答:“是。”

“我那天是不是嚇到你了?”

晏為貞點點頭:“確實……有點。”

李問棠眨了眨清亮的眼睛,說:“好,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晏為貞聞言,跑到他跟前,眉眼隱隱有了笑意:“所以,這次你一定不會擔心我的,對嗎?”

李問棠知道,她想讓他安心。

但他做不到。

隻要跟晏為貞有關的事情,他就是容易失控,容易變得不理智。他試圖找過原因,但最後也隻得出了一個籠統的答案:晏為貞是他這輩子都不能失去的朋友。

“朋友”這個詞,還是她親自定義的。但李問棠覺得,晏為貞在他心裡早就已經超越了朋友的界限。

不想跟她隻是朋友。誰要跟她當朋友。

她沒有自己的朋友嗎?跟誰都當朋友!

李問棠將晏為貞送到了校門口,她踮腳在人群中尋找著她聯係過的司機大哥,半分鐘後,他看見一個禿頂大肚腩的男人舉著胳膊衝過人群,來到了晏為貞身旁。

這就是晏為貞說的……靠譜?!

晏為貞雀躍地喊他一聲“謝叔”。

“小晏,放學啦?快來快來,就差你一個啦!”

李問棠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眼前的男人,眉心直跳,大哥直接忽略了他的視線,領著晏為貞走到車旁,李問棠緊緊跟在她身後,看到一輛普通的七座商務車,裡麵已經擠滿了人,就剩中間那排窗邊的一個座位。

駕駛位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眉眼淩厲,薄唇緊抿,他聽見聲響後,回眸往李問棠的方向掃了一眼,片刻後,衝他微微頷首。

晏為貞問了駕駛座上的男人一句:“小謝哥哥,今天你來開車嗎?”

得到那位小謝哥哥的回應後,她才回頭衝李問棠笑笑,繼而從他手中拿回了自己的書包:“不要擔心,這麼多人呢,你的擔心都多餘啦!而且司機哥哥很靠譜的,他是我奶奶表妹的侄子……的兒子,我倆雖然離得有十萬八千裡遠,但怎麼說也是有一丟丟血緣關係在的,你真的不用擔心我!”

小~謝~哥~哥~

聽著怎麼就這麼刺耳。

李問棠麵容凝滯,眉心微微蹙起,這他媽怎麼叫人不擔心呢,他都快急死了。但晏為貞還在看他,她眼中滿是期待,像是期待他的應許。李問棠拗不過她,在心裡歎氣,收好自己的情緒,儘量平靜地跟她說:“到家後,記得發消息告訴我一聲。”

“知道啦!你也快點回家吧!”

她朝他招了招手,在全車人的催促下,“啪”的一聲關了麵前的車門。車快速啟動,晏為貞扒在窗邊,又朝他揮揮手,示意他快點離開。直到車子完全駛離李問棠的視線後,他才慌張地瞧向地麵,壓住內心不斷翻騰的莫名情緒,沉沉吐出一口氣來。

保佑她能平安到家。

拜托拜托。

-

李問棠還是放心不下晏為貞,於是便打了輛的士,跟在晏為貞坐的那輛車後麵。三中在臨隙最東邊的一個小鎮上,而晏為貞爺爺奶奶家則在靠近市中心的另個小鎮。

兩個地方直線距離得有二十幾公裡。

晏為貞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六點。她給司機大哥掃了錢,答應幫他跟奶奶打聲招呼後,便抱著書包下了車。她記得剛才李問棠叮囑過的話,於是從包裡翻出手機,準備給他發給消息報平安。她翻遍了整個通訊錄,才想起來他倆根本都沒存過聯係方式。

晏為貞也沒在意,將手機塞回兜裡,轉頭往爺爺奶奶家的方向走去。

李問棠坐在的士後座,指尖點亮了手機屏幕,看到上麵空空如也的消息框,又抬眸望向晏為貞的背影。她背好書包,踩著投在水泥路上的光點,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著。

搖頭晃腦的,可愛死了。

心跳無端快了幾秒。他倏地垂頭,視線落在了手機屏幕上。

18:00。

李問棠發現,他好像有點喜歡她,喜歡晏為貞。不對,不是有點,是特彆。

特彆喜歡。

李問棠瞧著她推開門走進院子後,才逐漸心安下來。的士掉頭,追逐著落日,駛出了一望無儘的農田窄路,落下一地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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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奶奶剛忙完農活洗完澡,就瞧見自家半年沒見的孫女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一樓的廚房,兩人愣了幾秒,便爭先恐後地從樓梯上擠了下來,拉著她上下左右地看了幾圈。

孫梅芳指尖撫上她的臉頰,眼中滿是憐惜:“乖乖跟暑假來的時候比,好像又瘦了不少,是不是平時學習太累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奶奶就是個沒文化的農民工,也幫不上什麼忙。”

晏為貞眼睛一酸,將她摟進懷裡安慰:“才沒有,一想到將來我考上好的大學,能給爺爺奶奶臉上添光,我就覺得動力滿滿,渾身使不完的牛勁兒呢!”

晏之柱也說:“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爺爺奶奶才不需要你給我們爭光呢,我們隻要你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就行。你爸爸也真是的,前幾天才跟我們說你五月份的時候累到進過醫院一回。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們說一聲,你都不知道,你奶奶聽到之後有多心疼。”

晏為貞紅著眼眶,將腦袋埋在奶奶的肩上:“彆怪爸爸,是我讓他彆說的,我不想讓你們擔心。”

爺爺奶奶家離市中心也還有一段距離,他們年歲大了,雖然平時都在乾農活,體力也不錯,可以來看她,但她依舊不想讓他們擔心。她也不是什麼嬌氣的寶貝疙瘩,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就讓老人家趕大老遠的路來照顧自己。

孫梅芳拄著晏之柱的胳膊,踮腳捧著晏為貞的臉看:“我們蕎蕎晚飯吃了沒?”

“還真沒吃,一放學就趕過來了,小謝哥哥帶我回來的,還讓我跟奶奶打聲招呼呢!”

孫梅芳一愣:“謝望秋?”

晏為貞邊走進廚房邊應她:“對呀,他好像這段時間都在我們學校門口拉人。”

“小謝不是快研究生畢業了嗎?前不久我還跟表妹聊過他。小夥子一表人才,年紀輕,聽說讀得專業也不錯,怎麼這會兒去開滴滴了?”

晏為貞淘著米,迷糊地答:“不知道誒。不過今天謝叔叔也在,可能是怕謝叔叔太累,才換他開的。我之前回南巷時也坐過一次,小謝哥哥開車可穩了,像我這種暈車星人,就該坐他的車!要是以後小謝哥哥都能來接我就好嘍!”

孫梅芳和晏之柱對視一眼,笑她想得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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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問棠沒回出租屋。他媽媽前幾天就給他發了消息,讓他放假有時間回家一趟。李問棠覺得奇怪,李落華在不必要時,從不會給他發消息。他心裡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她或許……又在預計著讓他幫忙做事。

李問棠一聲不吭地回到家裡,彼時李落華正在廚房……“試炸彈”,還沒等他將書包放回房間,就聽見身後“嘭”的一聲巨響,伴著李落華失魂落魄的驚呼,落在他的耳畔。

他隨手將書包丟在沙發上,跑去廚房把李落華拉了出來。平時裝扮精致的女人此刻臉上滿是黑色的油汙,她匆忙地抬起胳膊去擦,卻被李問棠給按住了。

李問棠指了指她臉頰,提醒道:“被油濺到了。”

李落華立馬跑去鏡子前看,他遞了張紙給她,又說:“以後飯菜等我回來做,反正你也從來沒有做給我吃過。”

李落華擦臉的動作頓住,猛地回頭看他,她眸中藏著一團火,正在爆發。

客廳裡安靜了一瞬。

她一臉嚴肅,片刻後,切換了話題:“聽說你這次適應考退步了?上學期期末的十校聯考你考了670,為什麼這次簡單的適應考你隻考了660。我送你去讀書,是想讓你成才的……是不是因為老晏家的女兒?你喜歡她嗎?我提醒過你,什麼時候就該乾什麼事,彆把心思都放在其他事情上!我好不容易把你養到這麼大,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我都是為了你好!”

為了你好……

挺可笑的。她若是真為他好,就不會在高三這樣的重要時刻,因為一己私欲,逼他從臨中轉到三中,幫她做事。

即使他也心懷不軌,有著自己的私心。

李問棠低著頭,垂在兩側的手早已捏成拳頭,指甲嵌進掌心,他黑眸裡的複雜情緒在不斷翻湧,壓抑了許久後,他才沉聲說:“夠了!當初領養我送我讀書的真正原因,你比誰都清楚。”

“我當然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你的好讓我寸步難行。你隻是想證明給顧長青看,你也可以培養出一個優秀的人才。但我就是個普通人,我沒有姐姐那樣的天賦,我已經很努力了,媽媽。”

“你把姐姐養沒了,現在卻用同樣的方式來壓迫我。你太憋屈、太無能了,所以你就將所有的壞情緒全都撒到我和姐姐身上……我和姐姐又做錯了什麼?我們不過就是想……”

李落華眼眶通紅,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彆給我提她!要不是你,她根本都不會死!都是因為你,如果那天你早點告訴我,哪怕早一秒告訴我,她都不會出事!都是因為你!”

她情緒不太對勁,眼神恍惚,許久後,喃喃自語:“是因為你嗎?還是我真的做錯了……我當初不該逼你,我錯了……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

李落華慢慢下滑,跪在地上,身子打顫,縮成一團。淚水從她眼眶中溢出,落在冰涼的大理石地磚上,她彎著脊背,嘴裡一遍遍地嘟囔著:“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叫你回來,隻是想親自為你做頓飯……對不起,媽媽好像又搞砸了。”

這是李問棠第一次看見她哭。

在那場事故之後。

即使她心裡隻有愧疚,沒有多少愛。

……

李問棠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家庭若是沒了主心骨,或是一個男人無法擔負起丈夫和父親的責任時,這個家庭就會失衡;母親會將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逼迫他們快點長大,肩負起救命稻草一般的角色;孩子隻能在眼淚的澆灌下迅速拔節,他忽略掉成長過程中的隱痛,在不知不覺間又長成了一個畸形的大人[1]。

惡性循環。

毫無疑問的是,她的愛真實存在。無論多少,恩重如山,卻也讓他一生受困其中。他從前不敢承認自己是自卑的。因為底色是自卑,所以他隻能靠浮於表麵的冷漠來掩飾。

直到他變得格格不入,獨來獨往。

……

李問棠等李落華睡著後,才抱著書包回了房間。房間裡的裝飾和擺設都和他走之前彆無兩樣,甚至還能看出近期打掃過的痕跡。

他站在門口,瞧了眼李落華房間的方向,心裡後知後覺地湧上一陣痛楚。李問棠走進房間,將書包丟在書桌上,隨即脫力般仰躺在床上,頭頂亮白色的燈光刺著雙眼,險些激出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淚水,他皺了皺眉,抬起胳膊擋在眼前。

他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想離開這個家。

即使……他從前過得也並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