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1)

晏為貞聞言,愣愣地看向他,又問了一遍:“李問棠,你怎麼了?”

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害怕?

他怎麼就跑來找她了?

他們剛剛不還在小賣部裡碰麵了嗎?

還有,他怎麼又無端扯些奇怪的話題?

晏為貞發現自己一點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女孩視線緊鎖著他,帶著小心翼翼地試探和散不儘的好奇。

李問棠沒說話,他隻是撿起掉在地上的數學試卷,幫她整理好書包後,就一言不發地拉著她的手腕,離開了教室。

-

梁悟同抱著書包出了學校。

他停住腳步,抬眸瞧了眼夜空。漆黑的幕布濃重得似是能擠出墨來,他歎了口氣,低下眼眸。

他從小學開始就被父母報了數不清的補習班,在他身上幾乎沒有自由可言。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在彆人家裡討生活罷了,所以他忍辱負重地艱難爬行了許久。

但即使是這樣,他們常掛在嘴邊的話卻也還是“你怎麼就沒他乖呢”。

他認真聽話。

他聰明懂事。

他……

說著說著,他們就抱在一起哭了。

而他就這樣被晾在了一邊。

他已經好奇了許久,他們口中的那個“他”到底是誰呢,為什麼他們總喜歡拿自己跟他們口中那個所謂的“他”作比較?

梁悟同時常覺得,他當初為了能夠逃離福利院而做出的那個蠢決定,根本就是錯的。

簡直……大錯特錯。

他就是不懂,明明已經把他給帶回來,為什麼還把他當外人。

當初他們在人群中選中他的時候,也不是這麼跟他承諾的。

他們說,跟我們回家後,我們一定會把你當親孩子對待的。

他們說,你隻管每天都快快樂樂的。

他們說,你想要什麼就儘管跟我們說。

他們還說,孩子,能不能叫我們一聲“爸爸”和“媽媽”。

而如今。

他們說,梁悟同,彆忘了你的名字是我們給的。

他們說,你現在過的好日子也是我們給的。

他們說,每次都瞎用我們辛苦賺的錢來買那些鬼東西。

他們還說,你要是再敢碰一下畫筆的話,以後就不要叫我們爸爸媽媽了。

梁悟同覺得,先前在福利院再怎麼孤單寂寥的日子,也總比現在這樣處處都是壓力、連想要光照進來都是無望的生活,要好太多……太多了。

梁悟同牽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他已經有點不想再回去那個所謂溫馨和諧的家了。

那裡不過就是個冰冷的空殼,徒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家”罷了。

男孩拉開書包拉鏈,從裡麵找出錢包。

他現在全身上下隻剩下80塊錢。

這還是沒有經過他們嚴厲克扣後的零花錢,但如今都不夠他去旅館住一晚的。

他蹙了蹙眉,忍住鼻尖不斷湧上的那陣酸澀。

他本是不愛哭的人。

隻有那次。

被所謂的父母丟在路邊時,他才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那晚,他蜷在街角,看著街頭的熙攘。

眼淚越砸越凶。

倏然,耳旁傳來幾道聒噪的聲音。

“李問棠,你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養子,你豪橫什麼?”

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走。

“不就讓你幫我寫個作業嗎,你至於這麼小題大做,偏要鬨到老師那裡去嗎?”

梁悟同瞧見那個叫李問棠的男孩緊捏著白色書包垂下的袋子,快步走在前麵。

而那個企圖找他麻煩的寸頭痞子則緊跟在他身後,見李問棠沒有要理自己的意思,他有些氣不過,用力拉過男孩的胳膊,抬手就想給他一拳。

“我給你麵子了!”

“我勸你最好彆敬酒不吃吃罰酒。”

寸頭痞子的拳頭在離他右眼隻剩幾厘米距離的時候突然收住了。梁悟同確認自己可能見不得那些暴力的場麵,忙閉上了眼睛。

下瞬,他便聽到了寸頭痞子疼痛難忍的尖叫聲。

他嚇得睜眼瞧去。

寸頭痞子的左手腕被他扭得脫臼,臉色猙獰。

而那個叫李問棠的男孩眼眸漆黑,居高臨下地看向他,聲線很冷:“我記得我也勸過你彆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以為什麼事情都是錢能解決的嗎?”

“父母用心賺來的血汗錢,不該是你用來揮霍的資本。”

“作為一名學生,你本就應該認真寫作業,努力學習,積極向上。而作為一位社會公民,你理因學會尊重他人,彆動不動就拳打腳踢的。真是粗俗。”

“還有,嘴巴放乾淨點這事,對你來說就很難嗎?你既然有不想鬨到老師那去的覺悟,怎麼就不能動動腦子多刻幾個字進去。”

“所以作業,我是絕對不可能幫你做的。”

“你想都不要想。”

“沒可能。”

這是梁悟同第一次見到李問棠。

那個或許跟他有著相同經曆的男孩。

但那個叫李問棠的男孩身上卻有著跟他完全不同的魄力。

他會反抗,會去跟自己不公的命運做抗爭。

那晚,梁悟同坐在街角吹著冷風,卻意外在李問棠,那個自己隻見過一麵的男孩身上汲取到了用不儘的力氣。他開始反抗不公的待遇,學會道出自己的不滿。

而命運,好像總是不願意放過他的。

那天他狼狽地被抓回家裡的模樣,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他覺得,或許這輩子都好像沒辦法從那座囚牢裡逃出來了。

他就想知道,那些每天待在家裡碌碌無為、僅靠著上一輩老人辛苦賺來的血汗錢過日子的人,憑什麼能要求那些已經頂著壓力在努力學習或生活的人要比彆人更努力呢。

他想起那天自己壓了滿肚的委屈,最後才吐出的那幾句話:“我從小無父無母,也不聰明,是你們把我帶回來的,我很感激。相識一場,能做的不多,我會儘量達到你們投在我身上的那些期待值。但是求求你們,讓我鬆口氣吧。”

“我感覺我都快憋壞了。”

“也求求你們,不要斷了我的畫畫課。”

“那是我唯一可以放鬆的機會了。”

即使他再怎麼哀求,他們都不答應。

最後他們的耐心被磨沒,隻丟下句,天資平平的人學什麼高雅藝術,讀好書就行。

那句話就像一把尖銳的刀,直指他的心臟。

他聞言,愣在原地。

倏爾,揚唇笑出了聲。

可笑……

實在是太可笑了。

他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梁悟同記得,那天本還是他的生日。那是他們給他定的日期,是他被他們帶回家的那一天。他濕著眼,渾渾噩噩地走在街上。人行道上人潮洶湧,但這一切的熱鬨似是與他無關,他走進一家蛋糕店,為自己買了個小蛋糕。

他插好蠟燭準備找打火機點火之時,隔壁桌幾個看上去也像是聚在一起給朋友過生日的學生注意到了他。看見他手邊那個簡陋單調的蛋糕後,離他最近的那個女孩突然朝他走了過來。

“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我們也在過生日誒,你跟我們一起吧!”

見他怔然,她急忙解釋道:“人多熱鬨嘛,而且我剛剛注意到了,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可你是壽星誒,怎麼能心情不好呢?”

“來吧,跟我們一起!”

梁悟同根本拒絕不了她,被她帶著被迫加入了他們的生日趴。他們吵吵鬨鬨地進行了所有流程。待在那樣的環境裡,他隻覺得有些難熬。

但又莫名地有些期待。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終於到了許願環節。

方才將他帶過來的女孩拍拍他的肩說:“壽星,你也快來許個願望吧!”

梁悟同衝她點點頭,隨後虔誠地閉上眼,在心底許下自己的心願。

他還記得,他當時許了:“希望,所有平庸的人都能學會接受自己和下一輩的平庸。”

他睜開眼,瞧著眼前搖曳的燭光。

以及坐在他身旁的,那個企圖將他帶進自己圈子裡的女孩。

她眸裡倒映的光,似是刹那花火,點亮了他昏暗的視線。

他們切了蛋糕,給他分了一大塊。

他遊離在人群中,垂眸望著那塊印著向日葵的蛋糕發起呆。

“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我叫晏為貞,她是龐懿,他是張浩楠。還有,這是我們今天的小壽星,它叫道格,是龐懿家養的一隻比熊!超可愛的是不是?”

他們竟然還給狗過生日。

準確來說,讓他更加震驚的是,他們在記住對方生日的同時,也記住了狗的生日。

他們用心到,記住了身邊每個生物存在的痕跡。

那給他許過山盟海誓的父母,怎麼就連他的生日都不知道了呢。

晏為貞期待地看著他,眼眸很亮。

她的小夥伴們也是。

就連道格也好奇地探出腦袋拱了拱他的手臂。

片刻後,他垂眸瞧了眼手旁毛茸茸的的小玩意兒,笑道:“是很可愛。”

“是吧,我就說沒人能拒絕我們可愛的道格!”她許是想起了什麼不快的往事,憤懣地出聲,“除了那個言而無信的騙子,沒眼光,沒品位,沒人性,壞東西!”

梁悟同一時間失言:“……”

晏為貞反應過來後,忙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剛剛太激動了,沒在說你。”

他牽起嘴角尷尬地笑了下:“哦,好的。”

“你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麵,你爸媽呢?”

“他們都不喜歡我。”

她停頓了一瞬,又笑著說:“沒關係,他們不喜歡你又怎樣,你隻要做好自己就行啦!人這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孤單的。你要學會接受有人不喜歡自己,但也要記住,總有人會對你好的呀!”

梁悟同愣住了,眸中有光一閃而過。

“你好乖哦。那這樣行不行,你跟我說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可以嗎?”

這還是梁悟同第一次在彆人口中聽到“乖”這個詞,是在說他的。

感覺真的……很奇妙。

梁悟同搖了搖頭:“不用,你自己一個人回家也不安全。”

“不啊,我還有龐懿、張浩楠和道格陪著呀!但是你好像隻有你自己。”女孩眨著澄澈的眼睛,又說,“而且你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我有點擔心你。”

梁悟同微愣:“你……擔心我?”

“嗯,主要是怕你出事,你現在情緒不太對勁哦。”

“……你不著急回家嗎?或者,你的父母不會擔心你嗎?畢竟現在很晚了,而且從這裡到我家還有挺長一段距離的。”

晏為貞笑道:“我完全不著急的。”

梁悟同:“那你的朋友們呢?”

龐懿和張浩楠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們都巴不得晚點回家呢!”

……

思緒漸漸飄了回來。

梁悟同捏緊了斜挎包的肩帶,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身後有人輕拍了下他的肩。

是那個經常跟晏為貞走在一起的女孩。

他記得,好像叫祝椿。

她是住校生,這會兒怎麼出來了?

女孩沒戴眼鏡,露出一張清秀樸素的臉龐。

“還真的是你,你怎麼沒回家?”

該相信她嗎?跟她說出自己的惶恐、不安和忐忑。

可他早已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模樣,永遠將自己縮在保護殼裡,且每天都告誡自己,全世界都不再值得他去相信,唯有自己,才是最能信得過的人。

他變得越發自私,開始花費心機,精心布局。

隻為搶到那份本就不屬於他的偏愛,或是得到逃脫牢籠的某個機會。

兩個選擇,他必須要成功一個。

如果能夠供他選擇的話,他希望……是後者。

即使要誤傷他人才得以保全自己,他也覺得自己會奮不顧身地去做。

他好像在無形之間真的成為了彆人口中最為厭惡的那種“利己主義者”。

還沒等他開口,女孩垂眸瞥了眼時間,跟他說了聲“抱歉”後就匆匆跑出了校門。

真可惜啊,還沒利用到她呢。

梁悟同被自己莫名之間露出猙獰獠牙的想法給嚇到,臉色驟然發白。

“梁悟同!”是晏為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很快,她就跑到了他的身邊,跟在她身後的是幫她提書包的李問棠。

“你剛剛怎麼來我教室門口了,你們班不是在1樓嗎?”

想利用她來進行報複的方案,在她純真乾淨的聲音落在耳畔的那瞬間全部自動瓦解。

他瞧了眼站在她身後,眼眶還是有些紅的李問棠,一直沉默著。

片刻後才裝作灑脫地出聲:“明天和彆班有籃球比賽,我跳樓梯鍛煉身體呢。”

“那你要注意安全。早點回家,彆在外麵逗留太久!”

“得,你一姑娘自己在外麵待到現在,害彆人擔心,現在還心大地反過來告誡我來了。”梁悟同挑眉覷了眼李問棠,開口,“你們都快回家吧,彆讓家裡人擔心。”

“那我就先走啦!”晏為貞同他招了招手,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麵,沒過多久,她又跑回到他麵前,“真的不需要我送送你嗎?我感覺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梁悟同眼眸微動,片刻後,收起情緒,衝她搖頭:“不用,快回家吧。”

她不放心地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他,見他臉上終於有了笑容,才放心地離開。

既然還是做不到昧著良心設套去傷害他人,那他隻能暫時選擇犧牲自己來保全所得到過的一切。

不就是裝乖博喜歡嘛,不就是將自己喜歡的畫畫暫時擱置了嘛,不就是按照他們的意願來嚴格要求自己嘛,不就是放棄自己的本性去迎合他們嘛。

……

他又不是不會。

-

回家路上的路燈,在晏為貞連續投訴了一星期的情況下,終於修好了。

晏為貞無事一身輕,在前麵踩著斑駁的光影跑動。

李問棠提著她裝滿試卷的書包在後麵緊跟。

路邊偶爾竄出幾條不聽話的野貓,先前還走在前方的女孩都會第一時間感知到,快速跑到他身邊,替他擋住那些足以讓他恐懼到發抖的毛絨生物。

晏為貞側眸瞧他一眼,揶揄道:“李問棠,我發現你這人,小毛病還真不少。怕黑,怕毛茸茸的東西,不喜歡芹菜和洋蔥,吃不了甜……現在你還怕我,怕我生氣,怕我不理你,怕我不見了。不是我說,你這膽子還真是越長越小了。”

“我下午跟你說的那些你都忘了嗎?”

“你彆太在意我的……”

晏為貞絮絮叨叨地說著,全然沒有注意到附近的危險。當她一路念叨到小區樓下時,突然冒出來的三個人頭真切地將她嚇到了。

“哈哈!還說沒在家裡藏男人,這不就被我給抓到了!”

晏為貞被整得雙腿發軟,差點倒在地上起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