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書的夾縫抽出一張樣紙,舉在半空,輕輕拉扯:“好的桑皮紙質地纖維細密,紋理清晰,棉韌而堅,百折不損,縱橫拉力極強,不輕易扯碎,被人類稱為紙業的活化石。”
說著,他便將手裡的桑皮紙遞到程以霜眼前:“大家可以嘗試摸一下它的質感,或者輕輕用力拉扯一下紙張,看看好的桑皮紙是一個怎樣的狀態。”
這話像是對大家說的,可他的眼裡卻隻裝得下程以霜一人,甚至拿紙的手都隻在程以霜的視線範圍內移動,仿佛誰先她一步拿都是一個不可名狀的侵犯。
眾人對兩人的關係各有猜度,在程以霜沒接他手裡的樣紙之前,誰也不敢伸手去碰。
“程老師。”他忽然喊她,“扯一下試試。”
“這紙不是古畫修複要用的嗎?”她始終不敢上手拉扯,“弄壞了怎麼辦?”
古畫修複?
眾人困惑至極,剛剛寧教授好像沒提古畫修複啊。
“他們要的紙我已經送過去了,這是樣紙,扯壞了也沒關係。”他解釋著,眉眼微揚,“扯壞了正好看看它的肌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隻好上手扯了一下。
沒她想的那麼脆,這個紙的質感還是很有韌勁的。
“怎麼樣?”他看著她,語氣略微有些迫切。
“用了點力好像也扯不壞的感覺,”她笑了下,有種奇妙的感覺,“關鍵它還那麼薄。”
寧初北低頭看著她,唇角微微翹了下。
後來那張桑皮紙被大家傳閱,有些演員不小心用力過度,撕開了一條口子,寧初北也不生氣,笑著讓大家觀察一下紙張的肌理。再回到程以霜手裡已經是十分鐘後了,她有些惋惜的看著那道口子,忍不住在想:要是拿去修複古畫,該多好。
她將樣紙遞還給寧初北。
他卻沒接,輕輕一句:“送你了。”
程以霜看著他,滯了半秒。
“我用不到這麼名貴的紙,可以給……”外公和亭境哥他們修複古畫用。
這話一出來,恐怕大家都得誤會。
她略頓了片刻,接著說:“給道具組做個參考。”
“這是非遺工藝,就算有樣紙做參考,他們也做不出來。”不是他狂妄,而是這樣的桑皮紙已經是國家級的非遺傳承工藝,不是街上隨便拉一個人就能做出來的。
“非遺傳承工藝?”有位女演員震驚,“那這張紙豈不是達到了收藏的價值?”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扼腕歎息,後悔沒厚著臉皮跟寧初北要。
時間差不多,寧初北提前喊了下課,走前,特地緩了兩步等程以霜。
從培訓室出來轉左,是電梯,因為等電梯的人多,也有些人選擇轉右去走樓梯。
而寧初北和程以霜,是後者。
“做過化學實驗嗎?”他沒頭沒尾問了句。
程以霜看他,滿臉困惑。
好端端的提起化學實驗,確實有點無中生有。
寧初北輕咳了下掩飾尷尬:“如果感興趣今晚可以做個小實驗。”指了指她手裡的桑皮紙,“把它放到水裡泡一下,然後晾乾,你會有神奇的發現。”
“這個?”程以霜舉起手裡那張價值無法估量的桑皮紙,以為自己聽到什麼國際玩笑,“把這個泡在水裡?”
他點頭:“嗯。”
程以霜扯了扯匪夷所思的唇角,最後結案陳詞——寧初北果然喪心病狂。
“程以霜。”他忽然喊她,腰跟著彎了下來,俊逸的臉龐停在她眼前,一拳之距。說話時候,吐納出來的氣息似有若無地噴在她臉上,癢癢的,有點撓心肝,“桑皮紙雖被譽為人類紙業的活化石,但在北蕭也被百姓稱為昭陽紙。”
“因為昭陽郡主?”
他點頭:“此紙的後人深受昭陽郡主之恩,也因昭陽郡主才能保留該紙的製作工藝,因此,昭陽郡主所用作畫之紙皆為桑皮紙。後來為了紀念她,北蕭百姓稱該紙為昭陽紙。”
因為她隻用桑皮紙作畫,導致她的畫作保留的比較完整。現如今,大家判定蕭南音真跡的必要條件那便是桑皮紙。
“剛剛你在課堂上為什麼不講這個典故?”
因為對他來說,這不是典故,而是他們的記憶。
所以,他隻想說給她聽。
“忘了。”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倒像是真的忘了。
他那麼說了,她便信了。
隻不過,程以霜卻開始對他說的那段曆史感興趣了。
仁成十二年,魏後被牽扯進偽造官幣一案,其外甥魏央清為魏後脫罪,故而上報皇都,稱其已抓捕偽造官幣之首李洪德。眾臣不滿魏家草菅人命,故為李洪德請願,懇請仁成帝重申此案。
三日後,左相閔介奉旨南下審查李氏紙鋪李洪德偽造官幣一案,仁成帝為護左相周全,下密旨於蕭南音帶兵微服隨行。一路南下,並不太平,好在蕭南音早有防備,方可應對各種刺殺之舉。
曆經驚險抵達酈陽,卻被酈陽知府魏央清告知李洪德因病死於獄中,閔介聞訊勃怒,當場以失囚之名羈押魏央清。蕭南音自知此舉有失,曾勸誡閔介。
閔介卻道:“魏後一黨定會抓住此機在朝堂參我一本,陛下為求公正,不得不將我傳喚回都,那時,我身負罪名,魏後的人不敢輕舉妄動,我必能安全回都,而你便可留在酈陽,找到李洪德死因,為其翻案。”
閔介老謀深算,籌謀多時,為的就是將蕭南音留在酈陽,查清偽造官幣一案。
如閔介所料,仁成帝將其召回皇都,而蕭南音則秘密留在酈陽,暗查李洪德偽造官幣一案。
費時半月,蕭南音不服閔介所望,終於找到關鍵證據為李洪德翻案,並將李洪德之子李杉救出,偷偷安置在淮州,賣紙為生。為防魏後等人除之後快,蕭南音便對仁成帝上報,稱李氏一族皆被魏央清殺害。
李杉為了自保,不僅改名換姓偷生,還將桑皮紙改名為沙皮紙。從此,桑皮紙失傳於北趙這個朝代。
因偽造官幣一案,魏後黨身受重擊,左相閔介原想趁熱打鐵扳倒魏後,卻不料,魏後因孕而被仁成帝赦免。
仁成帝繼位十二載未有所出,魏後此孕是北趙的未來。
後人評價這段曆史,給仁成帝寫了那麼幾句——廢後的聖旨已然擬好,他卻無法落章,奠定了北趙滅國的結局。
仁宗繼位那年,魏太後偶得一幅桑皮紙做的畫,經查明,她才得知當年為李洪德翻案之人並非閔介,而是蕭家幺女蕭南音。最關鍵的是,蕭南音不僅為李洪德翻了案,還將李洪德之子李杉救出,偷偷安置在淮州,賣紙為生。
雖將此紙改名為沙皮紙,可魏太後一摸便知,這紙便是當年差點害她跌落後位的桑皮紙。
這也是魏太後為何執意要蕭南音和親的關鍵,此仇不報,此人不除,她日夜難眠。
程以霜隨手將平板丟在沙發一旁,拾起桌麵的桑皮紙看了好半晌,突然喃喃低語:“昭陽紙……”為何不是南音紙,又或是蕭九紙,偏偏是昭陽紙?
史上對蕭南音的尊稱頗多,可偏偏北蕭的史冊卻統一用昭陽郡主記載。如果說和親對蕭南音來說是屈辱,又或是汙點,為何北蕭的君主要用魏太後擬定的封號昭陽來記載史冊呢?
“封號不能改,尊稱也不能改,她隻能是昭陽郡主!”
她是昭陽郡主,也是前朝公主,即便不提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她也是蕭家幺女,追封公主合情合理。
但這些話蕭建安隻能爛在肚裡,因為這個秘密不能讓蕭初北知道,否則天將大亂。
“她為國出征,平叛邊塞之亂,戰死在邊關,追封公主合情合理。”
“可我不願!”蕭初北猩紅的眼底堅如磐石,“她隻能是昭陽郡主!”
“不改尊稱不改封號,你教父皇如何麵對蕭家眾將?又怎麼麵對南音死去的母親?”
“她死去的母親?”蕭初北冷笑,“王兄指的是誰?是準備被追封的孝賢皇貴妃還是前朝的宣皇後?”又或者,他更想問:是蕭南音之母還是平陽長公主趙染之母?
蕭建安臉色一凝:“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宣後手信托孤之日,我就在帷帳門前,親耳聽見父兄決定要替她隱世埋名,收入蕭家。我從火場把她救出那刻,我便知道,她要姓蕭。”
平叛兵亂之時,恰逢蕭家幺女在鳳陽郡死於疫病,除了蕭清河和蕭建安,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加上蕭南音生母早已去世,隻要他們父子二人咬死找回來的就是蕭南音,根本沒人懷疑公主染的身份。
讓蕭建安沒想到的是,當年竟是蕭初北將長公主殿下從火場救出。
“所以在她進府之前你已經見過她了?”
那晚驚險萬分,加上魏王妃命人掘地三尺也要將長公主殿下找出。宣氏一族皆死於魏氏之手,他不認為,魏王妃命人尋長公主殿下是要為宣氏留下血脈。因為這個不得已的情況,他隻好將她安置在城外,等趙定繼承大統,才讓她傳訊到將軍府,讓蕭清河去城外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