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鹿回到宿舍樓,洗完澡,抱著臉盆回寢室。走廊上,隊友三五成群聚靠在寢室門上說笑。她拐進寢室門,被躥出來的一個人影抱住。
小師妹考拉抱樹般咋呼:“終於逮到你了。小宋姐,那家俱樂部的經紀人說你不接電話。怎麼樣,決定了嗎?去韓國嗎?”
四字尾音砸地,走廊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齊刷刷轉頭,目光全都射在宋鹿臉上。在場所有人都是運動員,彼此之間有合作,更有競爭。人人都想知道是否有人財大氣粗找到出路,換句話說,提前出局。
宋鹿15歲開始練習射擊。從第一次摸槍到贏下第一個全國總冠軍隻用了不到2個月。她脫產在市隊參加集訓。申港市是沿海直轄市,市隊對標省、自治區等高水平射擊隊,再往上走就是國家隊。宋鹿手腕受傷後,小師妹替她牽線搭橋上一家韓國射擊俱樂部。
國內運動員簽國外俱樂部繼續訓練,“學有所成”後再回國比賽的不在少數。訓練全程自費,每年投四五百萬到鍋爐裡,燒出來的可能是一鍋灰。這都是走投無路又心有不甘的冤大頭才乾得出的事。宋鹿所謂的留學就是簽韓國這家俱樂部。
眼下錢是要到了,卻是以把自己賣了為代價。
宋鹿說:“我再考慮一下。”
小師妹說:“也是,看明天比賽名次唄。說不定教練不會把你從夏訓名單上剔出去。到時候你就不用退役了。”
宋鹿逃進寢室,關門,蒙頭進被窩。
宋鹿看了一眼微信,沒有新的好友申請。她搜索林也的手機號,搜到一個漆黑的頭像,標著“L.Y.”,鼓起勇氣發送好友申請。
宋鹿捧著手機等了一個多小時,林也才同意好友請求。宋鹿給他轉過去23塊錢。她點開林也的朋友圈,發現什麼內容也沒有。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林也回:明天領證和簽合同。時間,地點,接你。
他不接收她的錢,大概不稀罕這蒼蠅肉般的23塊。
宋鹿回過去時間和地點,又刷了會兒手機。到十一點半,宋鹿最後確定領證要帶的證件和民政局登記時間,設好鬨鐘,熄燈睡覺。她不等他了。兩個人明明在同樣的經緯,卻好像永遠隔著時差。
下半夜兩點,L.Y.回:嗯。
宋鹿第二天六點半才看到林也回信。下午,宋鹿穿好射擊夾克,去槍庫領槍和子彈,她給李浩宇發了條微信,約好三點半去他家拿戶口本。她家欠著李浩宇家三十萬,戶口本一直押在他家。發完短信,她就把手機關機上交給教練保管。
比賽異常膠著。
一千萬壘起來的底氣沉甸甸,宋鹿今天出奇手穩,資格賽順利出線,在決賽裡死咬環數,到了爭二奪一的時刻。宋鹿是那種扛起槍眼中除了靶心再沒有其他的人。比賽已經超出一個多小時,她渾然不察。
一槍擊靶。
10.9,滿環!
宋鹿把步槍放回槍架,再難抑製自己的激動,用手按住起伏的胸膛。這種隊內選拔賽觀眾席坐的都是親友。教練為了錘煉運動員大賽心態才鼓勵親友來觀賽。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頭看,以前從沒人來看過她比賽,她早就習慣一個人承受成功或者失敗。
宋鹿轉頭,和鏡片後的目光撞上,愣住。
林也很忙,要不是領證必須本人,他會讓助理代勞。他給自己規劃的領證時間是三十分鐘。車子在中心門口堵了四十分鐘,保安出來指揮挪車。宋鹿手機關機。他下車,問清楚場館在哪兒,就在觀眾席給自己找個座位,開起了視頻會。
觀眾們敲鑼、打鼓、吹喇叭他都不管,直到觀眾一嗓子嚎起來,除了林也和助理陸飛齊齊站起來對空氣揮拳。他也就抬了下目,看到運動場上的運動健將正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他。林也掃了一眼比分,是冠亞軍之爭,有些意外,沒想到她能撐這麼久。
喇叭裡裁判員發出一聲命令:“Stop。”
觀眾聲音闃下去。
林也盯住宋鹿,想看她擊發一次。
他對宋鹿的印象是軟軟乎乎好白相,推一把成個圓,錘一下成個方,特彆好拿捏,偶爾反呲一口獠牙,轉頭就給你道歉,甚至還會主動貼一下,真可謂改正態度誠懇,就是屢教不改。
他實在難以想象一隻煨灶貓怎麼扛一柄幾公斤的步槍。
宋鹿塞彈入匣,手指搭上槍管,利落地往前一推。場內一個高清大屏正切宋鹿臉部特寫。她據槍的一刻,一邊的腮往下墜,這麼大的槍管也擱不住她的巴掌肉。她的眼神變了,清澈、堅定、冷靜、目空一切,那種木訥、低氣壓被阻擋在堅硬的表皮外。
這是個林也從未見過的宋鹿。
帶著股狠勁兒。
瞧著有些凶。
宋鹿擊發比對手快。這一槍兩人平局,各得一分。宋鹿通過幾個深呼吸迅速把狀態調整過來,臉色如常。
會議分頻裡,主管們看他們老板臉已經出了框,不知在看什麼,他們吃不準自己該不該說話。林也往椅背上一靠,拿下眼鏡,閉眼捏眉心捏出紅印,說:“繼續。”
又響一槍。
林也立刻戴眼鏡,看到宋鹿已經放槍上架,她的手沒有放開槍,整個人倚靠在槍架上,低頭看計環器。總計分板沒更新成績。對手還未擊發,電子屏切的是對手的正麵。宋鹿背對著他,她什麼情況他一概不知。林也把筆記本一合,說:“陸飛,盯著會。”
對手終於擊發。
其他觀眾的視線都落在計分板上。林也盯準宋鹿,不管是輸還是贏,他都想看清楚她聽到結果後會做什麼。是親吻槍?還是把槍丟到地上?
廣播裡,裁判先於文字宣布宋鹿贏得比賽。
觀眾席上隻響起寥寥幾聲的喇叭聲,還特彆有氣無力,時斷時續。
宋鹿和對手同時插安全旗,封槍。宋鹿轉過身來,目光很自然地朝林也投來,她的表情一開始木木的,然後笑一下,卷起頰上一個酒窩,隨後又迅速低頭。她的長處就是低頭,仿佛有人要吃了她。
所有人都去擁抱獲得第二名的選手,那是個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的小孩,一副欲哭不哭的樣子。他們安慰她、鼓勵她、教導她。第一名倒成了不稀奇的,不知為何地偏偏冷落她。
宋鹿身上的射擊服黃白相間,大概很重,鞋也是特製的,手腳像灌了鉛,同手同腳向林也劃來。她活生生像一隻帝企鵝,瞧著怪可憐的。宋鹿說:“我換衣服,很快。”
她臉上笑著,笑得格外無憂無慮。
原來,這個寄養女也不是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