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穗(1 / 1)

六月是個特彆的月份。

高考完的學生短暫拋下學習的枷鎖,滿懷憧憬,整個季節都變得翻騰雀躍。可能有部分人會為將來上學的費用發愁,剛出考場,就邁進電子廠。不過這都和江灣一中這幫從小享有頂尖資源的權貴子弟們沒什麼關係。

“我放著溫泉和美女,專門從日本飛回來。”

江灣娛.樂.城的KTV包間裡,趙既安剛坐下沙發,看著周圍裝潢環境,口吻嫌棄,“林露露,你這就有點不夠意思了啊。你家上周不是剛翻新完高爾夫球場,結果就把大夥叫來這啊。”

“出來唱唱歌不好?”林露露拿著麥克風,點完歌,包間裡音樂響起,是首小眾的英文歌。“最近太陽這麼大,往球場那一站,不得褪層皮。”

“唱歌在哪不是唱。”

在座的人誰家地下沒有娛樂室。唱歌,桌牌,電影房,玩法多的是,犯不著出趟門來這兒,音響設備就像上個世紀傳下來的古物,悶悶晃晃,廉價刺鼻的煙味和混雜眯眼的彩燈。又擠又小,這怎麼玩得開。沒完沒了的,林露露看他一眼,“說這麼多,你不還是來了?”

“這不是高考完就沒見過你們了?”趙既安調整了下坐姿,更舒服地躺靠在沙發上,雙手靠在腦,哼笑,“一個個放假後跟死了一樣,等你們消息像是輪回。”

兩人拌嘴的功夫,沙發最邊上的薑小度出了聲,語氣有點生硬,“你們看看喝什麼。”因受到目光而不自在,手指來回撫過裙褶。

這裡沒有線上自助點單的服務,隻能在前台購買。來的人有七八個人,父輩多是社會上身居高位,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薑小度的父母僅是某家三甲醫院的醫生,她自覺領這個跑腿的任務。

然而沒多少人聽見她的聲音,背景音樂太過嘈雜了,也並不在意她說的什麼。薑小度不得不站起來,從桌前越過,期間不小心踢到誰的鞋,有人嘖了一聲。聲音細微,她隻能裝作沒聽見,埋著頭。越靠近中間的位置,就有些難以言明的緊張。

直到女生停止與身旁人的交談。

她抬起眼來,薑小度不自覺緊張起來,“時穗,你喝什麼。”

“我看看菜單上有什麼。”她莞爾,接過她手裡的菜單。薑小度結巴,下意識說:“有果汁,雞尾酒,奶茶還有…”

一旁的林露露看出來了,大笑,“哈哈哈哈哈,薑小度你這樣好像服務員。”

“誰說不是呢。”趙既安一直有注意這裡。

“你們這不是能聽見?”時穗笑,將菜單反手拍了下他肩。趙既安才想起自己趕了一路連口水都沒喝,頓覺口乾舌燥,翻看起菜單。林露露也不再唱了,歪個頭,隨便點了杯。

最後,菜單遞到薑小度懷裡,上麵仿佛還留有淡淡的香味。“一打啤酒,四杯橙汁就好。”

“麻煩你了。”

她的眼底微微隆起飽滿的月牙。

有她貼心統計好,自己不用挨個去問,薑小度低頭,小聲應了聲好。

……

音樂選的都是當下流行,有人很快就唱嗨了,年輕氣氛一點就著,一片熱鬨之中,薑小度偷偷看向不遠處的人。

純淨的琥珀瞳孔映在霓虹光暈裡,笑起來,是種滿花的小溪晃漾起瀲灩的波紋。大家都很樂意跟時穗交朋友——她家裡擁有的權勢,人脈,資源都屬於上流裡還要頂尖少數的存在,開時穗的玩笑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就論她個人,家世雄厚卻不嬌矜,相反性格極其好。這是大家共同對時穗的印象,和她交談,愉悅程度如太陽光線穿透皮膚,再幽暗的心房都會被照的明亮。沒有人會拒絕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總之,讓人很難設防。

薑小度的手緩緩收緊。

如果能和她成為好朋友……

後來,有人聊到各自畢業去處。

林露露好奇地扭頭看向時穗,問她要去哪所學校。

“大概率不會在國內。”有人脫口問她在考慮哪個地方,時穗思忖了會,“英國吧。”

英國的商學院比較有名,趙既安後知後覺問起,“說到這,陳景允人呢,這種有時穗在的聚會,他之前可從不缺席啊。”

“他最近跟著叔叔進公司分部提前學習了。”聞言,她似笑非笑。其他人對這個回答見多不怪。林露露倒是不關心陳景允的去向,隻好奇兩人的感情進展,“你去英國,他也會跟著一起吧。”

門被推開,有人進來送果盤和酒。

“上學的時候兩人就經常走一起,這畢業了哪能分開啊。”麵色白皙的側影,隱約看出是個年輕的男生,趙既安餘光掃了一眼,愣了愣,起初並不確認,眯了眯眼細細一看,驚詫,“真的是你啊,林筠,你怎麼會在這?”

此話一出,包間內聊天的聲響和戛然而止,林露露舉著麥克風的手放下,其他人也循聲看了過來。

被趙既安攔下的男生身影清瘦勁挺,托著碟盤的手骨節分明有力,清晰的棱線有一半潛隱在迷亂彩光之中。

“同學一場,怎麼不打個招呼。雖然隻是做了一年半不到的同學,但也不必那麼絕情吧?”無人回應,隻是沉默著。對上那雙漆黑的眼,趙既安才想起他是個啞巴。

“我忘了,你說不出話。抱歉啊哈哈。”

他讓開路,語氣卻是坦然。

人走後,趙既安收回目光,不過幾秒便想通了,不懷好意笑,“喂,林露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在這裡工作了?”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就上周末,她有朋友在這附近偶遇林筠。照片上,他穿的就是這所ktv的工作服。林露露倚著牆,看向方才男生站立的位置,似笑非笑。沒想到這次來,自己這麼輕易就撞見他,這莫不是巨大的緣分?

他比照片上還要好看。

有人打趣,“你喜歡他啊,為了他拉上我們跑來這裡。服了你了。”

“我是喜歡他啊。”

林露露托著臉,笑嘻嘻道,“長得真好看,你們不覺得?”好看的啞巴,就像是光潔卻帶有鏽跡的月輪,隔著一層撲朔迷離,抓不到的霧,有點讓人著迷。

身旁的徐臨茹看她一副鬼迷心竅的樣子,忍不住開口提醒,“你是不是忘了你之前高一,還三番兩次整蠱他?”

林露露滯了一瞬,並不是感到抱歉,她不以為意地笑開來,“真的假的,我忘了。”

有幾人咦惹幾聲,沒當真。不過幾次小打小鬨,大家都沒有放在心上。倒是徐臨茹依稀記起來一些事——裝滿粉筆灰的書包,鎖上的體育器材室門,湧動毛毛蟲蒼蠅的水杯,以及浸泡在水池裡的作業本。

“誰讓他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我就是好奇他露出彆的表情會是什麼樣。”

“那你成功了。”趙既安挑眉,“有一次,零下幾度的氣溫,你往人家身上澆了盆冷水。”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誰讓他剛好開門,門頂上的水不就落在他頭上?”林露露瞪大眼,感到冤枉。

那也是最後一次。

第二周,林筠退學了。

“你當時好像也在場,你還記得嗎。”趙既安看向時穗。

冬日早晨的教學樓裡,渾身浸在寒冷的空氣,男生抱緊雙臂,無助又狼狽,在惡意刺骨的取笑聲之中,紅著眼緩緩看向門外。青綠樹葉裡泄漏的朝陽映在嶄新如初的學校製服裙擺上,少女隻是平靜地移開了眼。

“嗯。”她的表情像是認真思索後,仍記不起來,輕笑,“但我沒什麼印象了。”

“我點的我點的。”喜歡的BGM響起,徐臨茹興奮抽走林露露手裡的麥克風,要大展歌喉。林露露撇了撇嘴。

幾人不再去聊剛才出現的小插曲。

這裡的娛樂設施實在有限,很快大家都覺得索然無味。晚上還有家事,時穗跟大家笑著說了聲,先行離開。

女生走了沒多久,薑小度仍在想剛才注意到的畫麵,心跳得飛快,低著眼,仔細回憶起高一的種種,自問自答,“林筠之前在我們班上,和時穗有交集嗎?”

被旁邊的林露露聽見了,斜了她一眼。

對上林露露不善的視線,薑小度不敢再說下去,“……我,我隨口問問。”方才男生視線錯過時穗之際,表情明顯僵硬了,環境太暗,她也不太確定。

趙既安兩指拎起酒瓶,唇角勾起輕蔑的笑,“你這話彆給景允聽見了,小心他饒不了你。”

時穗怎麼會跟林筠扯上關係。

雲泥之彆。

*

合上車門後,時穗穿過院子,走過長長的走廊。明亮飯廳裡,滿桌佳肴。時母坐在主位進餐。

至於時父,他出現在電視上的時間都比待在這裡多。自她記事起,兩人就滿世界飛,行程緊張,回國的時間罕少,更彆說共吃一頓飯的機會,不過時母會將心愛的小兒子帶在身邊,說是他現在年齡還小,五六歲的小孩,母親就是唯一,不能缺。

時穗問了聲好,在餐桌另一端坐下,先後有傭人為她端上餐具。有鮮花,銀製杯具和法式燭台擺件擋在視線中央,有模糊光影跳動在時母的眉眼上,是很遙遠的距離。

室內安靜了很久,直到剛睡醒的時安蹦蹦跳跳從樓梯下來。

“小安,快來媽媽身邊。”時母按住她懷裡的小兒子,抓住他亂動的手,指責的口吻很溫柔,“我聽鐘姨說,你下午很不乖是不是?媽媽下午出門前是不是告訴你,不練完字不許碰玩具,你怎麼不聽話。”

時穗這頓飯是在母慈子孝的場麵陪襯下結束。

“我吃完了。”

餘光注意到女生起身的動作,時母叮囑,“今晚留下來過夜吧,明天我請了語言老師上門,語言課程不能落下。”

“還有東西沒收拾完。”

“這種事,交給傭人就好了。”

“是高中的物品,比較有紀念意義。”時穗應。

她停下給小兒子喂湯的動作,看向她:“明早記得準時。”

“嗯,知道了。”她揚起唇。

時穗上初中後,就搬出來了。時父在她的學校附近買了套大平層,時穗一住就是五六年,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也就是那時,時安出生了。

小區高樓坐落在新開發的新月灣繁華地段,幾年過去,周圍都建好公園,廣場,酒店商場。隔著一條大馬路之外,發著黴味的矮小房屋擠擠挨挨。新舊分明,直白地將兩個世界隔絕開來。有很多打工人住不起新月灣的房子,隻能在城陽區租房,白天在新月灣上班,夜晚回到自己的出租房。

夜裡十二點,她出現在城陽區某棟老舊的樓裡,屈起手指,叩了叩門。

在安靜無人的走廊裡,聲音格外突兀。

室內,他坐在沙發,視線一直落在門把上,沉默。聽著她的聲音,手不自知緩緩收緊,經手之處變得潮濕皺亂。

走廊昏黃的光打在她柔和的臉型輪廓上。有點久,牆上的聲控燈暗了下去,月色透過窗戶撕開一角昏暗,露出女生麵上生冷的底色。隻是一瞬。

直到無情殘忍的聲音提醒著他,“彆忘了,你姐姐的醫藥費是誰付的。”

沒過多久,門被拉開。

“剛剛怎麼不開門?”時穗笑。

他安靜垂下眼。

【剛剛在洗澡,沒聽見。】

少年舉著手機,發梢有水滴往下流,英俊的麵龐綴滿了水珠,唇像結出的新果子一樣紅潤。她不再去計較話中的真假。

昂貴的女士黑鞋踩進狹窄的出租屋地板,仿佛剜去那一塊連帶著窮酸的空氣。

她前進一步他後退一步,直到後背慢慢貼上沙發。少了白日裡的柔順甜美,完全呈現一副侵略進攻的姿態,女生單膝抵著他兩腿之間的沙發邊沿,濕潤的舌以柔軟力度闖入,潤唇膏的甜味在溫暖的口腔裡散開,炙熱呼吸裹夾沐浴過後的香氣。

他失神,望向窗邊。

不知從何時起,他拒絕的權利,以及連接外界的聲帶,如同斜坡上吊船的鋼軌在某天鏽蝕,忽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