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05(1 / 1)

京雪燃冬 盧意 5396 字 3個月前

二十八歲的男人,十四五歲的女兒。

程茗到的時候,正是氣氛尷尬時。

程茗沒拆餐具,拿筷子去敲赫惟的腦袋,“你這編的有點太離譜了,舅舅那時候都不見得發育成熟。”

紀柏煊在桌子底下踹了程茗一腳,“說什麼呢。”

程茗不以為意,“赫惟又不是小孩子了,這有什麼的。”

然後吐舌頭衝夏雲初笑笑,“我舅舅姓紀,赫惟姓赫,另外他倆長得也不像啊,這不是開星際玩笑麼。”

“哈哈,也對。”夏雲初視線掠過赫惟,終於落座在紀柏煊對麵。

隻是“赫”這個姓,在京市並不常見。

印象中政法大學有位教授是這個姓,如果她記得沒錯,那個教授應當是紀柏煊的老師。

如此一想,夏雲初釋然一笑,反而對重情義的紀柏煊更添一絲好感。

赫惟不知成年人腦子裡的彎彎繞繞,還因程茗那一筷子惱他。

自上回元旦演出那頓燒烤開始,程茗時常出現在赫惟的視野當中,偶爾放了學和她一道回彆墅寫作業,認真給她講題的時候是真有哥哥樣子,但眼珠子一轉捉弄起她的時候也是真的混蛋。

程茗特喜歡彈人腦門兒,或者抓她的馬尾辮。

“你不會暗戀我吧?”赫惟曾經瞪著他問。

隻有幼稚無聊的小男生才會用這種方式欺負女孩子,企圖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

程茗聽到這句話像見鬼似的,他舉手對天發誓:“我要是敢有這齷齪心思,舅舅絕對弄死我。”

“算你有自知之明。”赫惟趁他發誓不備,狠狠朝他小腿踢一腳,報複回來。

後來這倆人總是毫無預兆就鬨開了,像剛入幼兒園的小孩子一般,哥哥不讓妹妹,妹妹也不怕哥哥。

紀柏煊看見過兩次,張口製止,程茗膽大道:“親兄妹都是從小鬨到大的,相敬如賓的那都是背後害人,你不是讓我把赫惟當親妹妹嗎?”

赫惟噘著嘴,逞強,“我才不怕他!”

這會兒也是一樣,赫惟挨了那一筷子,腳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三回,第三回踢的椅子腿,他差點連人帶椅子翻到。

紀柏煊瞥了眼兩人之間的暗湧,起身和赫惟換了個位置,然後才開始解釋赫惟今天的惡作劇。

赫惟被說了兩句,倒也不是批評,但紀柏煊那語氣並不和善,與那個在鐘小天麵前維護她的老紀仿若不是同一個人。其實也是同一個人,隻是這一次他維護的人不再是她。

“多吃點肉長身體。”程茗拿了一把豬五花,拿紙巾卷起竹簽,遞給赫惟。

和已經一米八多的程茗或者一米九的紀柏煊比起來,赫惟確實就是個小土豆,但她在同齡女生中身高已經有明顯優勢。

赫惟剛要和程茗鬥嘴,就聽見對麵的女孩兒開了口。

夏雲初大家閨秀,說起話來也是沈眉莊一般的輕柔,每一個字吐出來都像是沒有著力點,卻又並不顯嬌弱。

“程茗你這個千萬不能這麼說,否則顯得像是你舅舅平時都不給赫惟吃肉一樣。”夏雲初說話沒有兒話音,語氣也平和。

難怪赫惟的惡作劇沒有得到任何反饋,原是踩在了棉花上。

她小口咬著肉串,隔著桌子看程茗同她扯閒天。

夏雲初一家和程似錦住同一個小區,和程茗自然是認識,席間聊起他的學業,也是建議他去考紀柏煊的母校。

“讀個政法大學,將來考公,整個政法係統裡都是老同學,如魚得水。”夏雲初這樣建議。

赫惟百無聊賴,跟著點頭,“但是你得拿到學位證,不能拿個結業證,老紀以後家財萬貫肯定傳給自己孩子,你沒法棄政從商。”

“誰和你說的這些七的八的?”紀柏煊從衛生間出來,伸手扯兩張紙巾擦手,重又套上一隻新的手套,這才去摸簽子。

他研究生沒畢業的事情並不算秘密,夏雲初早就知曉,但這會兒被赫惟拿出來內涵,他也不悅。

畢竟是長輩,他認為赫惟在外麵還是應該顧及他的顏麵。

而且現在紀氏集團有求於夏局長,他不希望夏雲初對他的印象有所折損。

赫惟莫名被“凶”了這麼一下,其實也不能說是凶她,但紀柏煊當時的語氣確實算不上好。

這是她和紀柏煊一起生活以來,他和她說話聲音最大的一次。

赫惟心間劃過一絲委屈,端起麵前的水杯咕嚕嚕灌了一大口。

程茗一語點破她動機:“赫惟這是有危機意識了,擔心舅舅你結了婚以後不管她。”

赫惟漆黑的眸子朝他看過去,停住了咽水的動作。

程茗露出老油條表情,“天要下雨,舅要娶妻,這咱們怎麼攔得住?”說罷看了眼夏雲初的反應,替紀柏煊鋪路道:“不過舅舅也不是那種說撂挑子就撂挑子的人,即便他成家了,也不會不管你。大概率是把你送到我們家裡來,我媽一直說喜歡你,讓她撿個便宜女兒她估計樂瘋了,隻是……”

“隻是什麼?”赫惟對他這番話深信不疑。

“隻是我們家條件一般,給不了你大小姐般錦衣玉食的生活。”程茗看了看紀柏煊,暗諷他對赫惟太過嬌慣。

赫惟聳聳肩,“都是寄人籬下的生活,我還有得挑?”

然後低頭繼續咬竹簽。

這麼重要的話題,紀柏煊卻隻靜靜聽著,既沒有阻止程茗胡說,也沒辯解。

赫惟的心沉了沉,直覺紀柏煊就是這樣打算的。

後續他們再聊起西城區政策新規,赫惟已經充耳不聞,腦海中不斷倒帶赫遠征剛失蹤時的景象。

一切都是模糊的,唯獨失望的感覺無比清晰。

-

赫惟不喜歡夏雲初,說不出緣由,她將這歸結為同性相斥。

還有一個原因,是那天之後燒烤吃到後麵她去衛生間,回來的時候聽到夏雲初說的那句話。

並不是針對赫惟,也是一句玩笑話,但卻像一根刺,就那麼硬生生紮進了她心口。

夏雲初正在用紙巾擦嘴,在程茗替赫惟道歉,說“小孩子調皮”,她接了句:“可她個頭不小,我乍一看還以為是高中生,以為是紀總牙口不好,喜歡吃嫩豆腐。”

赫惟原本已經上完了廁所,此時又折回去照了照鏡子,反複咀嚼夏雲初這句話是何意味。

燒烤店的衛生間逼仄,鏡子也簡陋肮臟,鏡麵上還有蒙塵的水漬,中間還有條裂縫。

將將好,赫惟的臉被這條裂縫分割成奇怪的比例,一半因室內暖氣太足而熱得泛紅,另一半卻因為頭頂的燈光而顯得格外白皙。

赫惟盯著鏡子裡的人,最終將重點落在那個“嫩”字上。

夏雲初的意思是說她小吧?年紀小還是哪裡小?

她低下頭看了眼自己還在發育中的胸部,和同齡的小昭相比她已經不算一馬平川,體育課跑步時她也能明顯感覺到來自胸部的阻力……

隻是和成年人相比,那確實還差點意思。

可是等赫惟回到餐桌,假裝不經意瞥過夏雲初那兒的時候,她差點笑出聲來。

在成年人裡,夏雲初的身材條件也不算優渥,她隻是年紀小,再過幾年等她亭亭玉立,看誰還說她嫩!(沒有雌競的意思,女主這會兒年紀小,難以察覺自己的嫉妒,三觀也不健全。上一章她對梁媛說的那番話,可以看出她成年以後對同性非常友好,也不製造身材焦慮。)

第一次見紀柏煊的女性友人,赫惟的表現並不友好,被紀柏煊冷了三日。

連著三天,紀柏煊沒回來住,也沒向赫惟報備,赫惟夜裡寫作業到十二點都未能聽到樓下有動靜,問程茗程茗也說沒聽說他有出差日程。

第四天赫惟熬不住了,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和日用品,趁阿姨睡著,拖著行李箱出了門。

臨近驚蟄,大地回春,赫惟白天時已經不需要穿厚重的羽絨服,這會兒也隻在毛衣外麵加了件衛衣開衫,拉鏈拉到底,將下半張臉藏進領子裡,步履越來越慢。

三裡河片區老樓多,在京市並不算繁華地段,但卻住著許多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程茗說賊都不敢來的地兒,赫惟才敢大晚上的杵在路邊。

夜裡有風,吹落兩片枯葉到赫惟腳邊,她落寞地蹲下身子,把影子縮成一小團。

蹲了會兒腿麻,赫惟翻出鐘小天教的那門課的課本墊在地上,開始背誦《出師表》。

小嘴一張一合,全然不在意周遭遛狗人士探尋的眼神。

背書時需要心無旁騖,赫惟沒做到。

背誦中數次卡殼,她腦海中總浮現出紀柏煊那張漠然的臉,從前她和他說話都發怵,也不知現在是怎麼敢惹他的。

明明被叫家長的時候怕得要死。

赫惟安慰自己:都怪那天在鐘小天麵前給紀柏煊加了太多分,誤以為他是那種開明、開得起玩笑的家長,實則也是小肚雞腸,小題大做。

想到這裡,赫惟朝著灌木叢邊的一顆大石頭,惡狠狠地踢了一腳。

“王八蛋!童言無忌不知道嘛,至於發這麼多天脾氣麼?”

赫惟沒有手機,也沒有其他通訊工具,在路邊坐到夜深突然開始就開始懊悔。

早知道她就給阿姨留些蛛絲馬跡的,現在大概沒人知道她“離家出走”了,吹了一晚上風純屬白受。

再坐在路邊已然是凍得吃不消,赫惟站起身來把書收進書包,又拎著她的行李箱往回走。

回去的路很短,不過十幾分鐘路程,她掐指算過如果紀柏煊出來找她,最多半個小時就能找見,可他沒有。

赫惟走到彆墅前,抬頭看見二樓紀柏煊房間的燈竟然亮著。

猶豫了兩秒,赫惟拔腿就跑。

行李箱在鵝卵石小路上拖了她後腿,人還沒走到巷子口,被紀柏煊一雙長腿追上。

跑步時性彆和腿長優勢顯著,赫惟被紀柏煊一把拽住,掙脫不出。

“這大晚上的,你拎著行李箱要去哪?”他以為赫惟這是剛從房裡出來。

赫惟咬住下唇,心想她怎麼就沒想到這招,等紀柏煊回家以後她再離家出走,哪至於平白在外麵挨凍這麼久。

赫惟準備好的說辭在喉嚨裡轉了轉,還沒出口,她一連三個噴嚏,莫名牽連出了眼淚。

風又大了些。

赫惟迎風流淚,突然就委屈起來。

“我要離開這裡!”赫惟一隻腳重重踢向鵝卵石,並不像是賠禮道歉的語氣:“既然你也討厭我了,那我也不便再住在你的房子裡,省得你為了避開我有家不能回。”

紀柏煊不明所以,“也討厭你?還有誰討厭你?”

“我媽,赫遠征,還有你,你們一個個都討厭我。”赫惟任由紀柏煊捉著胳膊,掙脫不過泄了力,放手丟了行李箱。

紀柏煊原本想要批評一下赫惟的任性,卻在聽到“赫遠征”名字的時候瞳孔微縮,莫名沒了脾氣。

“誰說你爸媽討厭你?你是她們的女兒,她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愛我為什麼會不辭而彆?”赫惟眼睛瞬間紅了,眼角淌下兩行淚,揮手擋住臉。

她沒見過媽媽,現在就連爸爸也下落不明,彆的小孩兒就算單親,每逢清明也能去墓地悼念一番,隻有她好像從石頭縫裡蹦出來似的。

吸鼻子的聲音瞞不住,赫惟乾脆不忍了,洪水放閘一般任眼淚奪眶。

紀柏煊手裡沒有紙巾,伸手想要幫她揩眼淚,被赫惟一把扯住袖子,眼淚鼻涕直接蹭在他袖子上。

“你們都討厭我,覺得我是累贅,你以後的結婚對象也不可能接受我。”赫惟又在他袖子上蹭了蹭,故意道:“要不然你現在就把我送到程家去吧,彆耽誤你找女朋友、談婚論嫁。”

“送什麼送?程茗那張嘴說的玩笑話你也當真?”

“我說過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也沒有討厭你。”紀柏煊為她擋著風,認真介紹起夏雲初的局長父親。

“年底這個事兒鬨得不小,如果不是人家暗中幫忙,你這一個月大概都沒有機會見到我。”他怕是要像這幾天一樣,在辦公室裡通宵達旦,愁眉不展。

赫惟似懂非懂,眼淚早已被風乾,可憐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蹭紀柏煊的袖子蹭的,紅得像胡蘿卜。

“夏雲初也不討厭你,雖然你那天的行為確實很不禮貌,但明眼人一看也知道你那是玩笑話,她沒放在心上,我也沒打算批評你。”

紀柏煊扶起倒在路旁的行李箱,伸出另一隻手讓她牽上,“說實話,那天你是故意那麼說的,是想幫我考驗她對不對?”

“但你真的搞錯對象了。”

說罷,紀柏煊自己都覺得荒謬,笑了。

赫惟垂下頭,不好意思地搖頭,“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就是惡作劇一下,誰知道你這麼玩兒不起。”

“惡作劇?”紀柏煊沒由來想到另一個人,鎖眉道:“你是不是最近跟程茗走得太近了,近墨者黑?”

“才不是呢。”赫惟使勁擦著眼淚。

她突然想起來,她以前從來不哭。

無論發生什麼,即便赫遠征在的時候,她也倔強得從不掉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