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籬下的生活對赫惟來說並不煎熬,相反她適應得很快。
或者說,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在流浪。她從來沒有在哪個家裡有過歸屬感,從前跟著赫遠征不停搬家,接她放學的人也換過一茬又一茬,她和赫遠征也並不是親密無間。
人沒有固定的朋友,傾訴欲長久得不到滿足,總歸需要發泄。
赫惟的發泄方式便是練舞。
而赫惟在紀柏煊家裡住的第三個月,就擁有了一間獨立的舞蹈室。
赫惟五歲開始學跳舞,最初是因為赫遠征工作忙碌,赫惟上學之餘他沒有時間陪伴,隻好給她報興趣班,後來赫惟將各種興趣班體驗了個遍,堅持下去學的就隻剩下舞蹈這一門了。
赫惟也不知道紀柏煊怎麼知道她會跳舞,總之那間獨立的舞蹈室,最初是她的樂園,後來卻成為了她常被關禁閉的地方。
但在此之前,她們一起生活,也有過幾年“叔”慈女笑的光陰。
這一切都是因為紀柏煊是個淡人,大部分時候他都很難有什麼情緒,赫惟有時候不小心惹到他也不過就是惹到了棉花。
紀柏煊大抵是看出來赫惟的膽怯,因此刻意找機會同她說話,教她課業和為人處事的道理,連程茗都說從未見過這麼有耐心的紀柏煊。
那時程似錦和陸世康工作都忙,紀柏煊住得近,有時候程茗放學後先來他這兒,剛好和赫惟作伴一起做題。程茗上大學之前成績還算不錯,給低兩屆的赫惟講題綽綽有餘,但他那時候性子就野,自己的作業完成以後總要在赫惟房裡偷玩好久的遊戲機,等到程似錦來接他了他才假模假式地去給赫惟輔導。
好在赫惟也配合,她自知現如今一切紀柏煊帶來的都是恩惠,他的外甥對自己釋放善意不是義務,說將他當成“親哥”也不過隻是句客套話。
況且,男女有彆,三歲一代溝。
赫惟起初也以為,她和程茗之間,友好隻是假象。
轉折是初三那年的元旦晚會,赫惟舞蹈的節目排在倒數第二個,程茗下了晚自習想去湊熱鬨,托一個學弟幫忙混進了初中部。
程茗那時候在學校籍籍無名,京市的富家子弟如同四五月的楊絮一般,到處都是。程家那點積蓄全靠紀氏集團的年底分紅,還是紀柏煊有意要拉著程似錦一起,否則依照程似錦的脾氣,無論如何也不想承紀家的情。
程似錦和紀柏煊父親的父女情,從他拋妻棄女接受家族聯姻開始,早就不複存在了。
程似錦好強,除了紀柏煊這個舅舅,紀家其他一切的事情她都不準許程茗摻合。
紀家不稀罕女孩子,也不稀罕外孫,更彆提非親非故的朋友的女兒。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紀柏煊要帶著赫惟住在外頭。
程茗坐在大禮堂最後麵的位置,套一件學弟大河幫忙借的校服外套,整個人一改往日懶洋洋的調性,端端正正坐著看節目。
大河問他:“高中部不是也有晚會麼,程茗哥你怎麼不去看?”
程茗搖搖頭,“高中部那些中二的節目有什麼好看,文科部的還有些看頭,就是偷溜過去看會被認出來。”
“高中管這麼嚴?”對方看著舞台上的詩朗誦節目,試圖找到他的目光所在。
程茗點點頭,“高三連元旦晚會都沒有呢,到時候你就知道還是上初中幸福。”
“那倒是,高中好看的女生都去談戀愛了,多看一眼都容易被瞪回來。”
初中女生則懵懂得多,還處在被誰多看兩眼就害羞的年紀。
赫惟在學校裡小有名氣,一是因為一張清冷的小臉,常年掛著與她年紀不符的厭世表情,二則是因為她的舞姿,三則是因為每次來接她放學的那輛車,車牌號預示著車主身份並不簡單。
赫惟跳舞的時候是另外的樣子,與彆墅裡那個怯生生小女孩判若兩人。
她的自信和清麗,差一點讓程茗沒有認出來她。
“這是倒數第二個節目了,程茗哥你一會兒約了人麼?”大河拋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特地從高中部跑來初中部看表演,肯定是巴巴地為了看某個小女生,他懂。
程茗踢他一腳,“看到台上這個女生了沒?”
“那是我妹。”程茗輕挑眉頭,“是不是傳聞她對人總是愛搭不理的?”
“何止是不愛搭理人,簡直眼睛長在頭頂上。”
“那一會兒我叫上我妹,咱們一起去後街吃燒烤?”
大河秒變臉,“還得是哥你罩我。”和這麼好看的女同學一桌吃夜宵,簡直可以成為他日後吹牛的談資。
赫惟在後台換完衣服,出來時就看見倚在欄杆上的程茗。
赫惟驚詫,“你怎麼來我們學校了?”
程茗停住腳下踢踏的動作,伸手將她羽絨服的帽子一扣,罩住她大半張臉。
他笑得無邪,“剛才跳的不錯。”
赫惟扯了扯帽子,撥開麵前散亂的頭發,看向十七歲的程茗。
少女稍顯稚氣的臉上畫著舞台妝,淡粉色的眼皮上暈染上一抹藍調,粘著幾片銀白色的細碎閃片,隨著她眨眼睛的動作,那閃爍的星星點點落在程茗眼裡。
他忽然就扯了謊,“今天晚會結束太晚了,舅舅讓我來接你。”
赫惟點點頭,“是有點晚了。”
赫惟提前和紀柏煊打過招呼的,當時紀柏煊應是在忙,隻說讓司機等在校門口,卻沒說程茗會來接她。
程茗招手叫來借他校服的大河,還有其他一男一女,對赫惟來說都是生麵孔。
“都這個點了,大家肚子都餓了,我請客咱們到後街那家燒烤攤吃燒烤去。”程茗又扯一把赫惟的帽子,“一會兒吃完從小路再溜回來,就和陳叔說晚會結束留下來收拾禮堂了,舅舅不會這麼早回家去的。”
陳叔便是紀家的司機之一,一般都跟著紀柏煊。
這段時間紀柏煊都是過了零點才回家,程似錦都知道紀柏煊初入集團諸事不順,程茗自然跟著也聽了幾嘴。
自打赫遠征失蹤,赫惟便越發寡言,彆說一群人一起吃夜宵了,就連偶爾紀柏煊回家得早兩個人在一張飯桌上吃飯,她都不自在。
偶爾一兩次紀柏煊帶著她到程茗家裡去吃飯,赫惟也都是畢恭畢敬的,全然一個拘束的客人。
程茗早猜測出她在紀柏煊麵前一套,在學校是另一套。
大河方才得知赫惟是他妹妹時,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了句:“你妹的同桌是我小學同學,聽說她私底下性格挺傲的,也難怪,畢竟她爸是大人物。”
程茗抓住重點,“誰說她爸是大人物?”
“不是麼?”大河眼珠子轉了轉,“傳言總有輛京A車牌的邁巴赫來接她,不是她爸……反正總歸是她們家人。”
程茗不置可否。那是紀家的車,車牌還是九幾年的時候批下來的,紀家早年間確實隨便一個名字說出去都是個人物,但到了紀柏煊這一代已經十分低調。
但要討論紀柏煊是何許人也,在程茗心裡,他確實也是個大人物。
年紀輕輕,憑一己之力整頓偌大的紀氏集團,換任何一個人恐怕都做不到。
去吃燒烤的路上,赫惟一個人走在道路最裡邊,大河後知後覺地拍了拍程茗肩膀。
“如果你妹家裡有這麼一號大人物,程茗哥你……”
“我和她姓氏連都不一樣,肯定也就沾點親帶點故的關係啦。”程茗敲敲大河的腦袋,“我爸媽是乾什麼的你小子不是知道麼?要有那背景我在學校還不橫著走?”
赫惟聽他們說笑,沒有參與,時不時偏頭看一眼程茗。
程茗即將年滿十八周歲,早過了變聲期和叛逆期,青春的臉龐上長了兩顆並不明顯的痘痘,一雙眼明媚,鼻梁高挺,喉結滾動之時,赫惟隱約在他臉上看到了幾年前紀柏煊的影子。
“在想什麼?”同行的女孩子小昭熱絡地挽起赫惟的胳膊,擋住她看向程茗的視線。
赫惟搖搖頭,“快到了嗎?”雖然沒有抽走自己的胳膊,卻表明了自己不願敞開心扉的態度。
五個人的夜宵,三個人是程茗早些年的鄰居,比程茗略小兩三歲,原本應該和赫惟更為投機。
熟料赫惟在學校的人設是冰山美人,一句話不說,默默吃了一串又一串的肉。
方才一串羊肉串灑滿了辣椒粉,赫惟聽大家說話走神往嘴裡喂,辣得閉眼直哈氣。
看著像是吐舌頭,難得的可愛模樣。
程茗將她麵前的杯子拿開水燙過,倒上滿滿一杯烏蘇。
“我不會…”赫惟推拒。
“跟飲料似的,沒多少度的。”程茗將她手掌按在杯壁上,迫使她端起杯子。
“真的,你嘗一口。”
那便是赫惟第一次喝酒。
冬天,室內暖氣開著,常溫啤酒並不算冰,赫惟灌下去一大口,竟感覺格外得爽口。
程茗朝她眨眨眼,“沒騙你吧,味道是不是不錯?”
赫惟舔了舔唇,又去挑肉吃。
考慮到赫惟畢竟是女孩子,而且是第一次喝酒,程茗隻允許她喝了兩杯,也就半瓶的量,卻不成想這丫頭就紅了臉。
程茗於是開始笑話她。
赫惟不願承認,“是這店裡的暖氣開得太足了。”然後又看了看大家,“你們不覺得熱麼?”
大夥點點頭,笑了。
能讓赫惟主動跟他們說話,已經是極大的突破了。
小昭趁機接上話,“也可能是你今天化妝了,暖氣開得太足,妝有點融了。”
赫惟伸手摸了摸微微發熱的臉龐,放下杯子,“我不喝了,喝得我整個人都在發熱。”
大夥又是一陣哄笑。
大河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程茗,“你妹吃不了這麼辣的,下回你讓老板少放點辣子。”
說著殷勤地去給赫惟倒溫白開。
小昭接著妝造,誇起赫惟今天晚上的演出,又誇她那套舞蹈服的設計,兩個人這才算是徹底破了冰。
散場的時候,小昭問赫惟要Q/Q,赫惟剛好報數字,小昭轉身看向程茗,“我今天沒帶筆,乾脆回去以後程茗哥你推給我吧。”
程茗跟大河他們喝了幾瓶烏蘇,眼角微紅,眼神也逐漸迷離。
聽見這話,他攥著手機的手一緊。
隨即掏出手機翻開企鵝軟件,遞到赫惟麵前。
挑眉看向赫惟。
“妹妹,來加一下哥哥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