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夏坐在網約車裡,車內空調開得很低,冷氣有侵入她的骨髓之勢,令她雞皮疙瘩起了一整條手臂。
今天一整天,她都把自己關在屋內畫畫,直到最後落筆,她發現她對畫的滿意程度並不與時間成正比,才轉了轉僵硬的脖頸,拿起手機看時間。
麵容自動解鎖後,停留在屏保上的消息成了可預覽——【待辦事項:中午十二點,和司宸吃飯,西洲堂】
藍夏視線移至屏幕上方,發現現在已經是北京時間下午五點整。她愣了足足有一分鐘,這期間一直在“算了不去了吧,他應該已經走了”和“還是去吧,到時候問起來也有監控證明自己去過”這兩個決定之中反複橫跳。
最後還是拿起僅剩百分之十電量的手機往外衝。
她回國一個星期,家中卻依舊無法落腳,紙箱堆得到處都是。屋內光線不足,她一腳踢到紙箱的尖角處,小腿脛骨皮薄,疼得她低嚎一聲,捂住小腿摸了摸,又迅速掰著腿到了門口,換上一雙白色匡威就往外跑。
這才發現,天色昏黃暗沉,老舊得如同舊時光機,也像沉澱了歲月痕跡的日記扉頁,仿佛就連手感都是乾燥脆弱且易碎的。
藍夏沒能觸摸到乾燥脆響的扉頁,大片的黃色雲朵裡,落下瘋狂而急促的雨線。
她猝不及防被淋成了落湯雞。
好在剛剛在電梯裡已經叫到網約車,司機正在小區門口等她。
司機是一位沉默的中年男人,歌曲品味在藍夏看來,是堪憂的。
她聽著土味dj remix版本的當下熱曲,往車窗外看了一眼。
玻璃窗上是起著漣漪波瀾的雨水,開進地下隧道後,她在底色是灰暗的車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蓬鬆而些許淩亂的長卷發包著一張淨白的小臉,那張臉因淋過雨和車內溫度開得過低而變得更加慘白,自然濃黑的眉毛在這一片暗色裡變得朦朧,似山色遠黛,攏著她的心事重重。
她低下頭去,發現自己出門也忘記了換衣服。此時,她還穿著晨起隨意套上的白色A字罩裙,裙上色彩紛呈,克萊英藍色占比最大,幾乎將她二分之一的裙擺都染成藍色,洗過幾次後,逐漸褪色,現在已呈現淡藍色。
腳下的白色帆布鞋也在剛剛疾奔之中濺上泥點,剛剛撞到的右腿處,已經烏青很大一片。
真是,狼狽。
該給他打一個電話過去問問的,但她早已沒了他的電話,也沒在前兩天見麵時找他問,就這麼擱置下來。如果今天白跑一趟那也隻能算她活該。
恰好遇上下班高峰期,藍夏在溫吞的車流裡已然快要睡著。花費了足足50分鐘才抵達西洲堂,而平時若是不堵車的話,隻需要20分鐘車程。
雨還在下,盛夏的天氣黑得晚,天色更加昏黃,雨勢比先前還要急促。
藍夏把手機揣進裙子口袋,預備衝過去,隻是去看一眼,如果他已經不在了,那她就在這裡吃過晚飯再離開。
一路沉默的中年司機終於說話了,從腳下拿起一把滴著雨滴的透明傘。
“小妹你拿著這把傘吧。”
藍夏推拒道:“不了,我衝過去就行,不然不知道怎麼還給您。”
司機說:“不用還了,乘客丟在我車上的,這個價位的傘不會要了,你拿去用吧。”
藍夏看了眼泛白的雨幕,終究把雨傘接過來,道了聲謝謝,撐開雨傘下車。
雨很大,藍夏隻能控製她的走速,不然她會全身濕透。
可在二樓憑欄內坐著的男人看來,卻因為她悠閒散漫的態度而哂笑一聲。他信手端來溫熱的桂花茶,細細品了一口,視線再次下移,透明雨傘下,那抹藍色暈開在了這片灰色的大地上,像是雨中盛開的碎冰藍。
司宸放下茶盞,視線重新回到他的電腦上。
沒想到他還在,藍夏有些驚訝,同時也有些遺憾,遺憾地想,其實如果他已經走了,會更好。
服務員帶著藍夏上樓,輕叩了包廂門便離開。
正是漁舟唱晚時,樓內飯菜香四溢,早已勾得藍夏肚子咕叫一聲,她除了早上食用過燕麥麩,中途喝過水後再也沒有碰過任何食物,早已餓了。
藍夏局促站在門外,不知該如何與他打招呼。
司宸坐在木桌後,深空灰色的電腦打開著,半框眼鏡映著偏藍的屏幕光。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西裝,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嚴肅。從前,她的朋友青涵說過,她的二哥看起來和大哥不同,很禁欲。
那時,她沒覺得司宸禁欲不禁欲,隻覺得司宸總欺負她,很討人厭。
現在,他氣質又與在司崇輝老爺子的壽宴上見到的不同。
那天他穿得隨性一些,看起來沒有這般嚴肅。所以,那時候司崇輝提起兩人的婚事,她也隻是覺得尷尬不好回應。
可如今,她覺得有些膽寒。更多的也來自於她鴿了他近七個小時。
司宸眼神沒有往她身上偏一分,狹長而淩厲的雙眼隻鎖定電腦,看起來沒有打算搭理她。
藍夏抬起右手揮了揮,擠出一個自認為還算親切的笑容。
“司宸哥哥,抱歉,我來晚了。”
回應她的是沉默和他修長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
藍夏站到腳尖有些發麻,不知該作何反應。手機嗡了一聲,她抬起來看,隻剩下百分之五的電量,剛剛打車的平台發來付費提醒。
她趁著還剩下這點電,趕緊把錢先付了。付完再看,隻剩百分之三的電了。
她的手機還是好幾年前的款,因為平時對手機需求不高,畫起畫來投入了,更是一天都不會看手機也不會給它充電。
她正要開口對司宸說下去掃個碼借一下充電寶,便眼睜睜看著手機從百分之三的電到自動關機。
她有些懊惱,隻好垂下手,任由手機成為一塊無用磚。
再抬眼看向司宸時,他不知道已經看了她多久。眸光似審判,也似無聲的鞭笞。
藍夏沒有為自己的行為做任何解釋,隻是平靜回望。
司宸很快移走目光,看著窗外的雨簾,淡著聲線說了句:“過來坐吧。”
藍夏將門關上,把雨傘倚靠在角落牆邊,慢慢走過來。
關上門後,屋內冷氣再次包裹住她,她冷得打了個哆嗦,卻一言不發。
司宸看了她半晌,脫下外套從上扔給她,語氣毫不客氣:“穿。”
藍夏不想在這時候給他找不痛快,說了句“謝謝司宸哥哥”,便穿上了他的西裝外套。
衣服很大,但很暖和,都是他的氣息。
藍夏感覺像是回到了還在附中讀書的日子。
她有兩個人人豔羨的哥哥,一個是曾經的附中學神,正在國內top1的大學念書;另一個是附中現在的學神,後來的高考省狀元。
藍夏討厭司宸,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她比司宸小四歲,上初一的時候,司宸已經高二。
相比起已經去讀大學的溫柔大哥司理,司宸顯然很令人討厭。
他對藍夏的管教比司崇輝還要嚴格。過分靠近她的男生會被他揍,甚至明明知道初一放學比高三早,依舊要求她在教室寫作業等他放學一起回家。
夏天天熱的時候,他會脫下校服外套扔給她,讓她幫忙拿著,見她穿得少明明很冷卻不吭氣的時候,也是這樣將衣服隨手一扔,丟給她一個字——“穿。”
藍夏每天會從書包裡拿出情書,轉交給司宸,有時候隻有一兩封,有時候是一小疊。
“姐姐們要我給你的。”
司宸看到這些每次都擰著眉轉身走掉。於是藍夏便將那些情書都收好放在一個老式的木匣子裡。
第二天有人來問起情書是否送出去。她不忍告知真相,隻點點頭說,送到了。
彆人再追問,她就說自己也不知道。
雨勢沒有減小的趨勢,劈裡啪啦砸著屋簷。
藍夏覺得應該要好好向他道個歉。
“我不是故意的,今天起床後一直在畫畫,沒看手機,所以忘了你還在這裡等……對不起……”
說到後麵,她聲音越來越小,逐漸沒了底氣。
司宸顯然沒消氣,連這句道歉的話都沒回,抬起下巴示意她看手邊的菜單。
“看看吃什麼,我沒多少時間了。”說著,司宸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
藍夏閉上唇,看起了菜單,然後對司宸招進來的服務生點了菜。
菜還沒上桌,桌麵還冷著。
司宸收了電腦,指節輕叩桌麵。
“你什麼時候有空,和我去把證領了。”
藍夏“啊?”了一聲,鬆開暖手的茶盞,低聲道:“我們可不可以和爺爺再商量一下?”
司宸抬眸,“你應該去找你爸,和他好好商量,而不是和爺爺。”
一副他是被她所迫的樣子。
藍夏噤了聲,如果找藍成文有用,她也不會回國了。
但與司宸多年未見,中間也沒有聯絡過,她和他已經失去了當年最自然的相處模式。比如從前她私下裡總是對他直呼其名,從不加“哥哥”這個後綴。叫哥哥還是她剛到司家的時候,那會兒還和他不熟。
她不再說話,因為現在她和他就不怎麼熟悉。
菜上得很快,桌麵很快熱氣騰騰。
藍夏從司老爺子那兒回來的那天晚上,刷牙時太過用力,給自己戳成了口腔潰瘍,現在還沒好。
州城的菜式偏辣,藍夏每吃一口都是煎熬。
司宸看著她道:“看來已經不習慣吃中餐了。”
藍夏茫然抬起頭,解釋道:“不是的,我口腔潰……”
桌麵一陣巨大的嗡鳴聲打斷了藍夏的話。司宸拿起手機看了眼,像是思索,還是接起電話,語氣隨意了些。
“你們先去,我坐晚一班的航班,嗯……好,不是,彆瞎說。”
意識到真的耽誤了他的時間,藍夏低下頭不再說話。
這一餐飯吃得十分靜謐詭異,藍夏沒吃多少,司宸亦然。
藍夏圖方便,找服務生要了打包盒,準備把剩下的飯菜打包回去吃,一來她不愛浪費糧食,二來她畫畫的時候,吃的真的很隨便,能果腹就好,忘記吃飯更是常事,打包餐食為她解決了吃飯這個問題。
離開時,司宸提起她的打包盒走在她前麵,藍夏拿著雨傘走在他後麵。
他比以前要高很多,肩膀也寬了些。
出了飯店,夏日雨後的熱潮襲來,藍夏才想起今天吃飯,什麼事都沒有解決,可眼下,已經不是談話的最好時機,因為他要走了。
藍夏脫下西裝外套遞給他,“謝謝你,司宸哥哥。麻煩把我的菜給我吧。”
雨已經停了,簷下滴著一串成線的雨珠。
司宸陡然間感覺胸悶氣短,沒有接自己的外套,也沒有把菜還給她,徑直走向了一邊的露天停車場。
藍夏隻好跟上去,後脖頸猝不及防被滴上兩滴清涼的雨滴,她縮了縮脖子。
到車旁,藍夏主動繞到副駕,等著他解鎖。
見他拉開車門,藍夏才跟著坐上去。車內有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是她很喜歡的味道,不由輕輕吸了一口氣。
司宸卻在這時開口道:“不好意思,委屈你了,我的車沒我哥的賓利坐著舒服。”
聞到好聞的味道的好心情就在此刻消失。藍夏瞥了他一眼,低聲呢喃:“陰陽怪氣。”
她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的車是什麼牌子,這就是個代步工具而已。想到他大概是記仇上次司崇輝壽宴,她提出想讓司理送她回家而不是他這件事,頓時覺得他也太小氣。
車內空間小,兩人隔得近,司宸聽見了。
他反問:“嘀嘀咕咕什麼?”
藍夏不想理他,早知道就不和他見麵了。青涵早和她說過,前任就該成為過去,而無法心平氣和坐下來吃飯。
但想了想,她覺得犯不著生氣。誰會跟一隻跳腳的猴子生氣,隻會想遠離吧。
她把他的衣服再次遞給他,“今天遲到是我不對,對不起。想了想我還是自己回去不浪費你的時間了,衣服還給你,把我打包的菜給我,領證的事還是往後延吧,我會處理好。”
說話間,她抬眼看司宸,隻見他眉頭緊鎖,倏然間又鬆開,哂道:“看來你現在和你爸爸關係好了很多。”
藍夏啞口無言。
司宸冷笑一聲,把手機扔給她:“輸號碼。”
“誰的?”
“你的,我還能從你這裡得到誰的聯係方式?”
見藍夏不動,他又說:“難不成之後聯係我也要通過我爺爺?”
藍夏這才打開他手機,看了眼原始壁紙的屏幕,又遞回去,“不知道密碼。”
他扯扯領帶,“和以前一樣,把你手機給我。”
藍夏一手把手機遞給他一手解開手機。
他的手機屏幕桌麵簡潔,沒有過多花哨的app,藍夏沒有多看,點到通訊錄輸入自己的號碼把手機還給他。
司宸掂了掂她已關機的小手機道:“這就是你自己回去?用一塊磚?”
藍夏早已忘記這一茬,國內現在出門不依靠手機是不行的。
她沒回答。
司宸默默給她的手機充上電。
車子也很快啟動,他不再執著嘲諷她,隻是專心開他的車。
夜色不算濃,藍夏規矩地坐在副駕上,偏頭去看窗外的繁華夜景,心裡琢磨著怎麼能讓藍成文放棄撮合她和司宸。
“嘭——”
藍夏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司宸剛剛下了車,徑直走向了一家藥店。
愛走神的毛病好像需要改一改。
等了約摸十分鐘,藍夏看到司宸的身影從藥店的厚重透明簾後出來,一隻手提著印有藥店logo的小袋子,裡麵有幾個藥盒重疊的身影。
門被司宸打開,悶熱潮濕的空氣爭先恐後地湧進來。
司宸坐下關上門,將手中的袋子往她腿上一扔。
“回去記得按時吃藥,少吃辣。”
悶熱而潮濕的空氣在車內被冷氣吞噬。
藍夏垂眸看去,袋中是治療口腔潰瘍和跌打損傷的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