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頌仰側了身沈聽原才發現他身後是有人的。
那人斜倚在牆上,低頭點著煙,聞言頓了頓,卻沒開口,繼續點著煙。
煙點燃後,他吸了一口,緩緩吐出。
白色的煙霧瞬間彌漫了他的臉。
那人個很高,留著一頭臟辮,穿著無袖黑背心,透過昏暗的光線,沈聽原能勉強看清他健壯的手臂上的日式老傳統紋身。
沈聽原眯了眯眼:“勳哥?”
那人總算有了動靜,扒開季頌仰走了過來:“怎麼,有段時間沒見,認不出我了?”
沈聽原輕笑一聲:“這不是被擋了,沒看清。”
李勳挑了下眉:“你哥什麼時候回來?”
沈聽原:“難說。”
“哎,見他一麵比見玉帝老兒還難。”李勳抬起手伸了個懶腰說。
一旁被忽視的季頌仰這時才覺出不對,“勳哥,什麼情況,說好幫我的。”
李勳不耐地嘖了一聲,偏過頭睨了他一眼:“今天這事,他說算了才能算。”
“老子現在跟他打人情牌就是幫你呢!”
季頌仰還想說什麼,被李勳一個眼神擋了回去。
見他安分了,李勳乾笑了兩聲說:“今天這事,怎麼說,要不算了?”
“這年輕人吧,就是好高騖遠,毛都沒長齊就想到處立威風,改天我好好管教管教。”
沈聽原挑了下眉:“你當年不也這樣?”
李勳頓了一瞬,在他肩上錘了一下說:“媽的,彆提了,現在還能想起你哥當年揍我揍多狠。”
“怎麼說,給個準話?”
沈聽原瞥了眼季頌仰,淡淡道:“你讓他給我做個保證,這事就算了。”
李勳:“什麼?”
沈聽原:“離萬順副食店遠點,還有……”
“從這出去後,安分點。”
李勳點頭,“這還不簡單。”
他說著,轉身喊了一聲:“那誰,過來打個保證,這事就算了。”
季頌仰沒動,怒目看著沈聽原。
沈聽原眼皮輕撩,分了半分眼神給他:“怎麼,非得打一架?”
季頌仰捏著拳頭杵在原地,麵上的不服氣一覽無餘,李勳看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架要是打了,他們會不會出事他不知道。
但他一定會。
李勳煩躁地抬腳在季頌仰小腿肚上踹了一腳,“你他媽啞巴了?”
季頌仰就算內心再有不滿,也意識到目前這個形式,他若一直頭鐵下去討不到任何好處。
他頓了頓,一副能屈能伸的樣子,態度也從不滿到討好,規規矩矩地和沈聽原做了保證。
保證做完,這事也算過去了。
季頌仰退到李勳身後,隱入黑暗中後,一秒變了臉。
沈聽原隨意瞥了一眼,沒什麼情緒地道:“建議你,下次找靠山前,先了解了解我的關係網。”
李勳“哎”了一聲,擺擺手道:“都過去了,大家以後和平相處,說這些做什麼。”
他打了個嗬欠,轉移話題道:“打台球正在興頭上呢,為了這麼個破事,興致全沒了。”
沈聽原眉尾一揚:“我陪你打會兒?”
李勳剛想應好就在巷道口瞥到一道清瘦的身影,他輕扯了下嘴角,從包裡摸出煙遞給沈聽原。
沈聽原接過,抖了一根出來,銜在嘴裡,李勳滑動著打火機上的滾輪,幫他將煙點燃。
點完煙後,沈聽原靠在牆上,低著頭,半張臉都淹沒在帽簷下,白皙纖長的手指夾著煙,火星在他指尖裡忽明忽暗。
仰頭吐煙圈時,帽簷下露出一截利落的下頜線,微微凸起的喉結輕滾著,哪還有在她身邊時的清秀學生樣,活脫脫一個混不吝的不良少年。
還是剛揍完人太空虛,拿煙解悶的那種。
見他也沒什麼事,林桑猶豫著要不就當做沒來過,什麼也沒看到過。
她腳步剛要挪動,裡頭傳來動靜。
李勳從沈聽原手裡接過煙盒後說:“下次有機會再陪,你現在啊……”
他頓了頓,下巴朝巷道口一揚,臉上帶著不明的笑:“先想想該怎麼跟那姑娘解釋。”
沈聽原隨意瞥了一眼,在看到林桑時,愣了一瞬,慌忙掐了煙。
巷道有兩個出口,李勳已經轉身走了。
沈聽原暗罵了一聲,沉聲道:“李勳,彆讓我逮到你。”
李勳雙手插兜,吊兒郎當往前走著,聞言笑道:“自身都難保,還威脅我呢。”
“……”
林桑在和沈聽原視線撞上的時候就拔腿跑了,但沈聽原個高腿長,沒一會兒就追上了她。
胳膊被她握住,林桑停下腳步。
沈聽原喉結滾了又滾,像是想要說點什麼解釋解釋,卻又想不到合適的措辭。
默了半晌他才低聲開口,帶著些許祈求:“你……彆怕我。”
“我平時不這樣。”
“你知道的。”
林桑:“……”
林桑莫名覺得好笑:“我怕什麼,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啊。”
沈聽原緊繃的臉色總算緩和幾分:“說起來,一直沒問過,我在你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林桑:“表裡不一。”
沈聽原:“……不能換個詞嗎?”
林桑:“兩模兩樣?”
沈聽原笑了一聲,從胸腔裡發出來的,悶悶的,帶了些無奈。
“我以前是不是做了什麼事,才讓你這麼覺得。”
林桑一想,大概是他們初遇的那場考試後一個多月。
周五放學的時候,男生都成全結對地往同一個方向走,旁邊有人說好像是和其他學校的約了架,看這陣仗,恐怕會鬨出事來。
林桑不太懂,這個年紀的男生為什麼那麼熱衷於約各種架,甚至打起來的時候,跟不要命似的。
她儘量避開那些男生,低頭沿著路邊走。
走過了那群男生去的路口後,不知為何,她鬼使神差地轉頭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隻一眼,她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沈聽原的身影。
他插著兜跟在隊伍中,沒穿校服,書包隨意挎在肩上,身側有人打開書包拎出半截鋼管遞給他,他睨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舉起拳頭晃了晃。
林桑那時還沒完全察覺到對他的感情。
這一幕,加上那貼了滿屏的處分,她隻覺得他離經叛道,不是那種安分的人。
許是受了林景不讓她接觸這類人的影響,林桑會下意識地將和自己完全相反的類型撇出交際範圍。
因此,在她的認知裡。
他們永遠都在兩條平行線上,不會走向同一條路。
後來對他的了解越來越多,發現他不知道是過了叛逆期還是怎麼,比起以往收斂了不少。
再到現在,在她麵前,更是收斂得不行。
林桑說完,笑了一下:“沈聽原,你裝的時候累不累啊。”
沈聽原下意識抬手撓了撓後腦勺,撇開臉,小聲反駁:“我才沒裝。”
“行行行,你沒裝。”林桑配合他。
她說完,沈聽原忽然俯下身靠近。
林桑頓住,下意識吞了吞口水:“你乾嘛突然靠這麼近……”
沈聽原勾著唇,那雙如墨色一般的眸子盯著她,嗓音很輕:“你剛剛是想保護我嗎?”
林桑往後退了退:“我就是聽說他有人脈,想著你要是打不過,我就去搬個救兵,畢竟……”
她舔舔唇,小聲道:“禍是我闖的。”
“什麼叫禍是你闖的。”沈聽原捏著她的臉頰說,“沒這回事,知道了嗎?”
臉被他捏得幾乎擠在一塊,林桑含糊不清道:“知道了。”
“……”
兩人一起往副食店走,準備開門時,林桑掏鑰匙的時候帶了個東西出來,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沈聽原彎下腰拾起,“你寶貝掉了。”
林桑茫然:“什麼?”
沈聽原攤開掌心,林桑的飯卡躺在他掌中,乍一看好像也沒什麼,細看林桑才反應過來,她掛在上麵的小黃人玩偶沒了。
這個玩偶跟了她很多年,她定期給它洗澡,定期帶它曬太陽,當寶貝寵著的東西,就這麼沒了。
沒了……
她是個東西用的時間長了就會有情感的人,哪怕舊了壞了也不會舍棄。
這對她來說,猶如晴天霹靂。
林桑絕望地轉頭看向來時路,她跑了那麼多地方,就算現在原路返回去找,也不可能找回來了。
旁邊有人看她準備開門,等著買東西。
她抿抿唇,把鑰匙遞給沈聽原:“你幫我開下門,我去隔壁精品店一趟。”
一中的飯卡不是卡片,而是橢圓形的,跟硬幣差不多,小小一個,很容易丟。
就是怕哪天丟了沒發現,她才往上麵掛了玩偶,現在一想,當時也是欠考慮,玩偶落在地上的聲音還沒飯卡落地大呢。
不過好在丟的不是飯卡,不然還得花錢去補辦。
林桑在精品店裡逛了一圈,被一串大小不一的胡蘿卜吸引了注意力。
她伸手捏了捏,蘿卜是實心的,很硬,互相碰在一起的時候有聲音,上麵還有一個小鈴鐺,掉了她肯定能第一時間發現。
林桑沒猶豫,拿起那串胡蘿卜鑰匙扣去結了賬。
她回副食店的時候,沈聽原正好給人結完賬坐下。
“買什麼了?”
“這個。”林桑說著,把手裡的鑰匙扣展示給他看,“掉了我肯定能發現。”
沈聽原撈起桌上的飯卡遞給她,林桑接過,開始把東西往飯卡上麵套。
飯卡還是有些厚度的,鑰匙扣上麵的鐵圈又很緊,不好開口,最後還是沈聽原幫她套上的。
套好後,林桑覺得上麵的鈴鐺隨便動一下就要響一會兒,她嫌吵,把鈴鐺拆了下來。
準備扔的時候,沈聽原突然出聲:“怎麼拆了?”
林桑:“有點吵,萬一上課的時候碰到響了怕影響到彆人。”
沈聽原抬手將那枚小鈴鐺撚在指尖:“那給我吧,正好我那飯卡孤零零的。”
他從包裡翻出飯卡,突然發現他的飯卡上麵連個鐵圈都沒有。
他將視線挪向林桑手中的那串胡蘿卜,“你說,隻掛一個鈴鐺會不會有點寡淡?”
林桑:“……”
她看了眼他手裡的鈴鐺,好像確實有點。
最大的那個胡蘿卜上單獨套了個圈,最好拆。
林桑抬手將其拆了下來遞給沈聽原:“大的分你,小的這幾個跟我。”
沈聽原接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拖長腔調道:“放心,我會好好對老大的,你可以隨時來看它。”
林桑:“……?”
她怎麼覺得,這話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
籃球運動會的時候大發慈悲,到了冬季運動會的時候,他們高三的參加完開幕式和集體課間操後就沒了項目,運動會期間依舊按時上下課。
一中起床時間是六點十分,剛開學那會兒早起的人還很少,如今已經十二月,早起的人越來越多,有時候五點半就能聽到背書聲傳來。
為了提神,什麼方法都試了,咖啡對林桑來說已經沒什麼用,她特意從外公那拿了一大包茶葉。
林桑往杯子裡添茶葉,適珈藍趴在桌上,聽著操場邊傳來的呐喊聲,翻來覆去睡不著。
“煩死了,讓我們最後留點美好回憶怎麼了,我的獎牌啊!!!”
“操場上這麼大聲,誰能學得進去。”
“好不容易下課了想休息一會兒也睡不著。”
林桑蓋上杯蓋搖了搖說:“要不你捏個紙團塞耳朵裡?”
適珈藍捧著臉,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說:“算了,塞了也不一定有用。”
“我就納悶了,你平時起得比我還早,都不困的嗎?”
林桑:“還好。”
適珈藍扭頭看了過來,瞥到她的杯子裡茶葉已經多到快見不到水,沉默了一瞬:“你管這叫……還好?”
林桑打開喝了一口,苦味直衝天靈蓋,人倒是確實清醒不少。
“你要試試嗎?”
適珈藍頭搖得像撥浪鼓,嘴角抽了抽說:“不了,我上課就是在吃苦,乾嘛想不開多加一份。”
下午去吃飯的時候,兩人在路上遇到魯琳。
魯琳跟沒了骨頭似的夾在她們中間,“我覺得自己現在像個行屍走肉,根本不敢想到了下學期正式衝刺的時候會是什麼樣。”
適珈藍說:“我也是,A班太恐怖了,怎麼大家都那麼努力啊,我快被逼瘋了。”
“你是不知道。”適珈藍指著林桑說,“最早起床的那一批人裡就有她,我經常連她什麼時候起來走的都不知道。”
魯琳驚訝:“五點十分就起,你不困?”
林桑:“還好吧。”
“你彆聽她瞎說。”適珈藍說,“咖啡對她沒用,她每天喝茶水,那茶葉放的啊……”
她咂咂舌道:“看上去像紫菜湯。”
魯琳聽得五官都皺了皺:“我五點四十起,現在都已經對咖啡跟濃茶免疫了。”
“每天喝一大杯,還沒老師那句接下來找個同學回答問題提神。”
適珈藍:“還有個提神的,就是你最困的時候,突然有人東西掉地上響起的那一聲。”
林桑接話道:“還得是最厚的那本書掉的時候,不然也沒什麼用。”
她們說著往教學樓走,林桑頭頂上突然蓋了一隻手下來。
她抬眼,沈聽原擰眉看著她。
升了高三後,有時候老師會拖堂,兩人為了不耽誤對方的時間,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互相等著一起打飯,都是偶爾碰上了才會一起。
林桑嫣然一笑:“還挺巧。”
沈聽原手往下滑,在她臉頰上捏了捏:“每天晚上囑咐我要注意身體彆太拚,結果自己偷偷不注意身體是吧?”
“臉上肉都少了。”
林桑:“哪有。”
“再說了,我囑咐你那是因為你會難受,我又不難受。”
沈聽原點點頭:“知道,那也請我們金金稍微注意點好嗎?”
林桑一字一頓道:“知道啦,我有分寸的。”
……
晚上沈聽原送林桑到宿舍樓下,和過去每一次一樣,從兜裡摸出一張紙條遞給她。
林桑接過,下意識就想揣進兜裡,猛然發現手感不太對。
她拿起,借著路燈的光看了一眼。
不是以前那樣疊起來的紙條,而是一枚愛心。
是用一百塊錢折出來的。
和林桑見慣了的簡單疊法的單層愛心和雙層愛心不同,這個愛心中間位置還多疊了一圈,看上去像怒放的花一樣。
林桑有些稀奇,翻看了一會兒說:“你怎麼疊的,明天教教我。”
沈聽原挑了下眉道:“我就這麼個能在你麵前嘚瑟的技能,你讓我再得意兩天,過段時間再教你。”
林桑應了一聲,兩人道完彆後,林桑半隻腳跨進寢室大門,想起什麼,又折返回來。
沈聽原還停留在原地,見她去而複返,笑道:“放心,一定早睡。”
林桑這才放下心來回了宿舍。
……
沈聽原到家洗完澡後,接到了爺爺打過來的電話。
自從升了高三,爺爺打電話的頻率多了起來,爺爺和奶奶平時八點就睡了,現在每天都要等他十點半下自習回家打完電話才睡。
電話接通後,慣例是扯東扯西,沈聽原翻開桌上的卷子,邊做題邊應聲。
聊了一會兒,爺爺道:“我找人幫忙給你郵了點東西。”
“都是些補身子的,你到時候拿了包裹,給那個小姑娘送一份過去。”
“這高三了,辛苦,彆都累壞了。”
沈聽原笑:“放心吧,不會……”
熟悉的胸悶心慌猛地湧了上來,沈聽原抬手捂住,忍不住皺了下眉。
發現他這邊沒了聲音,爺爺在電話那頭喊了一聲,沈聽原閉眼緩了緩:“沒事,你們不用擔心。”
“不就一個考試嘛,不至於累壞。”
爺爺應了幾聲好,沉默片刻後,蒼老的聲音裡帶了些許試探:“最近……身體都還好吧。”
沈聽原鬆開捂在胸口的手說:“都好著呢。”
爺爺在那頭呢喃著“那就好”,隨後也沒再多聊,讓他早休息就掛斷了電話。
電話掛斷後,沈聽原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回來坐下看著那套才寫了幾道題的試卷。
那股感覺已經消散了,他想了想,重新提起筆開始做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