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綠野之鶯 桃蘇子 5147 字 3個月前

工作推進得不順利。

施工的中途,甲方董事長看過後約梁然長談了一番。

“梁然,如果你爸爸還在就好了。”對方望著投屏上的3D效果圖,很是遺憾地歎氣。

梁然忽然一時沉默。

在工作上她一向都可以很冷靜,也有許多應對的辦法。可這瞬間她說不出什麼,手指捏住了厚厚的圖紙,用力到泛白的指尖不是因為對方的挑剔,而是她藏了那麼久的痛苦。

除了在葬禮上,她好像從來沒有像梁悅那樣哭過。

她以為她可以很冷靜。

對方倒沒有為難她的意思,和她溝通他萌生的新想法,希望梁然能想辦法在中庭加一個水上閣樓。

這就打亂了古典留白的整體和諧,而且最重要的是地基安全問題。

“從前我有新想法時你爸爸總能很好地解決我的問題,我和他合作很愉快。”

梁然沒有陷在痛苦的情緒裡。

“會有些難度,給我一周時間出新方案,我應該可以。”

這一推翻重來,梁然這邊又沒有了具體結束的日期。

連續一周她都鎖在酒店裡,熬夜通宵,白天零零散散補覺,直到甲方董事長顧儒海終於滿意了新的設計方案。

梁然總算能鬆一口氣,她有兩天的假,趕在動工前她匆匆回了一趟懷城看梁悅。

梁悅恢複得不好不快,依舊需要借助拐杖練習走路,她不要梁然扶,梁然就在旁邊隨時觀察著。

因為吃力,梁悅額發都被汗水打濕,但她卻很高興:“姐,壞人都已經被判刑了!我的腿肯定很快也會好的!”

梁然一笑。

內心忽然有些隱隱的不安。

林甄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裡透露的意思是那樁案件沒有再追溯出更上頭的人。

毒販關係網就截斷在懷城,又怎麼可能。

那群判刑的人裡,也唯獨沒有那個叫沈宗野的男人。

如果他就是壞人,他會報複梁悅嗎?

梁然這樣想,心裡很是不安,離開的飛機上也都心神不寧。

再回寧城這座北方城市已經是七月裡。

下了飛機,形形色色的人影映在廊橋清晰的玻璃上。

走在梁然身前的是一對年輕的父女,五六歲的女孩穿著漂亮的格子裙,背著一個琳娜貝兒背包,被年輕的爸爸單臂抱著。

梁然會羨慕她,羨慕這個女孩。

她看見身邊跟梁幸均同齡的中年男人也會嫉妒,嫉妒他們活得好好的,比梁幸均長壽。

她無法平等地去保持從前的理智。

她恨這個世界的不公平。

恨活著的不是她爸爸。

可她明白,她最應該恨的是那一群悖逆於法律的壞人。

也許是連日來沒休息好,又加上來回奔波,梁然回到酒店就不太舒服,半夢半醒睡到天亮,接甲方電話時頭昏腦漲,喉嚨發痛,像是低燒感冒了。

沒時間買藥,她化了個妝就匆匆趕去施工現場。

重建的水上閣樓有些問題,她一整天都守在工地的辦公室裡,這場突如其來的感冒已經讓她又偏頭痛起來,人也沒了精神。

回酒店時,冷冽的風帶來一場大雨,不休不止地急速墜落。

寧城難得下雨了。

梁然沒精打采睡在酒店柔軟的大床上,聽到手機鈴聲時以為是感冒藥的外賣到了,閉著眼睛接聽:“給大廳機器人就好,謝謝。”

“訂外賣了,你還沒吃晚飯?”是喬思嘉。

梁然:“吃了。怎麼了,是工作室的設計又出狀況了?”

“沒有,是我爸媽。”喬思嘉語氣很急。

喬父喬母幾天前來了寧城旅遊,本來玩得好好的,喬父看到幾個青年行竊,就出聲提醒那個目標女孩,沒想到喬父喬母被那群人跟蹤,在人少的地方被他們趁機報複了。

喬母倒是沒受什麼傷,喬父傷得很重,身上幾處骨折,又加上腦震蕩,情況不是很好。

“我的航班要明早九點才到,我想讓你過去看看。”

聽喬思嘉的話說喬母瞞了好幾天,目前喬父已經脫離了危險才敢告訴喬思嘉,病房那也有社區的民警照看。隻是喬思嘉不放心,就想讓梁然親自去替她看一眼。

梁然已經掀開被子下床了,頭昏腦漲,偏頭疼有些加劇。

她開了免提,一邊換下睡衣一邊說:“你把地址發給我,我這就過去。”

“你晚上沒工作吧?”

“對我這麼漂亮的美女,甲方還不至於這麼缺德吧。”

喬思嘉沒再跟她客氣,發來了醫院地址。

梁然換好衣服,湊近看鏡子裡的人一眼。

頂燈將她一張臉上的疲憊暴露無遺,感冒加頭痛讓這張臉有點頹廢。

梁然的五官很漂亮,白皮膚、天鵝頸、漫畫裡的腰臀比,也不奇怪學生時代一直有人追。

現在這張漂亮的臉帶著一種虛弱的病態的美,但她一直都是個清醒也清冷的人。

梁然拿了口紅遮臉上的疲憊。

過於飽和的紅色在這張生病的臉上似乎又太張揚了,她又擦掉,唇上留下了淺薄的顏色,倒剛剛好。

出門時還下著雨,梁然在酒店大堂等車,外賣的藥正好送到了,她在前台那要了水按說明書服下。

到了醫院,梁然見到了病房裡的喬父與喬母。

喬父頭上纏著繃帶,手和腿也都有傷,神智還算清醒。喬母隻是手部的抓傷,見到梁然這麼晚過來,責怪起喬思嘉。

“我都說了她爸沒事,還讓你來跑一趟,今天雨下得這麼大!”

“嘉嘉擔心你們,我過來她也放心。應該早點告訴我,我一直在寧城。”梁然放下手上的水果和鮮花,和喬父說話。

喬父說:“我年輕時還當過兵,見著這種事我能不出聲?嘉嘉她媽一直怨我,小然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梁然一笑,看喬父精神倒很不錯。

這樣聊了有半個小時,護士進來說病人應該好好休息。

梁然起身要離開,喬母說:“我送你下樓,這麼晚下雨都不好打車。”

梁然不讓她送,喬母執意送她出病房,又想起忘記東西回頭去拿。

梁然在門外聽到喬父的聲音:“也不知道那家南方小餛飩還開不開門。”

喬母很快就從門裡出來,遞給梁然一個手提袋:“這是我們到雍和宮時求的符,保平安的,我給你和你妹妹求了一個,嘉嘉也有。雍和宮很靈的!”

手提袋沉甸甸的,有許多特產。

最上麵兩個黃色的封殼格外明顯,梁然打開,是挺精致的小袋子,[永保安康]的字映入眼底,是這一路來許許多多的朋友對她和梁悅的守護。

梁然心底多了一股滾燙的潮意,麵對溫柔的喬母,這短暫的幾秒鐘忽然像是讓她做回一個需要依靠的孩子。

“阿姨,謝謝你。”

“跟我說什麼謝,我送你。”

兩人往電梯走去,梁然問:“叔叔想吃餛飩了?”

“彆管他,病房裡一堆吃的,待會兒我上去給他洗點水果。”

喬母將梁然送到大廳,外麵仍下著雨,地麵都是深淺不一的水坑,喬母很是過意不去。

梁然讓她回去,撐傘穿進了雨中。

她打開手機地圖,果然看到醫院對麵一百米處就有家南方餛飩店。

等紅綠燈的間隙,旁邊綠化帶裡傳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一隻臟兮兮的貓半佝著,發現了梁然望過來,整個腦袋一縮,跳出了綠化帶朝醫院牆角躲去。

梁然這才發現它一條腿是瘸的。

白色的毛已經臟成雨水都衝洗不掉的灰色,小貓帶著一點防禦姿勢,弓起瘦瘦的骨頭,縮在了光影斑駁的牆角。

梁然舉起手機,拉進焦距拍了張照片。

她忽然想起什麼,朝喬母給的手提袋裡翻找,果然有一袋濱城紅腸。

這袋紅腸被她小心翼翼放到了這隻小可憐的身前。

綠燈亮了,梁然加快腳步穿進雨中,在對麵的餛飩店買好喬父提到的小餛飩。

她隻送到護士台,怕喬父喬母過意不去。

走出醫院,靠牆的角落裡隱約能看到那小隻瘦瘦的影子,地上有些食物屑,貓是吃了的。

雨聲裡傳來極微弱的喵叫聲。

茂密的樹葉遮擋住了路燈的光,無家可歸的靈魂不再躲開梁然,縮在牆下,用發亮的眼睛望著梁然,朝她喵喵地叫了幾聲。

那應該是一種善意的親近。

梁然目光柔和,抿了抿唇,在網上查找著這座城市的動物保護協會,撥通了號碼。

“我把它的照片發你這個手機號,能收到吧?就在一院的牆角。”

“嗯……你問東南西北啊。”聽著對方的詢問,梁然轉頭分辨起方向。

這一眼,她的視線突然被定格。

川流的汽車碾過泊油路上的水坑,帶起潮濕的,急劇的聲音。

漫天大雨,風是冰冷的,偏頭疼的痛感倏然地撕扯著神經。

梁然目不轉睛,視線就這樣落在對麵街角走出的青年身上。

那張英雋的臉比視頻裡還要清楚。

高大的身軀穿梭在路燈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同他起伏。

道路中間的車輛奔流往返,又疾馳消失,露出那張無比清楚的臉。

他在打著電話,脖子上的項鏈折射出金屬質感的冷調銀光。隻是毫無預兆的,像是察覺到被人窺視,他倏然看向梁然的方向。

梁然像是瞬間被定住,猶如遭遇冬日的寒潮侵襲,後背生出冰冷濕意,一動不動握著手機。

他是沈宗野。

這一個抬眼,他的臉他的眼睛更清晰。

兩次的雨天,梁然總算看清了沈宗野。

這樣英雋的男人眉目有結著冰的冷戾,哪怕隔著一條街道,隔著急速的雨落,他的冷也毫不遮掩。

隻是很簡短的一眼,梁然幾乎都看不見他是在看她,還是無意識地抬了下眼。

他已經背過身,繼續講電話,進了他麵前的便利店。

梁然仿佛才回歸到現實的世界,回答著電話那頭的等待:“東邊,醫院正門往東走,但它可能隨時會改變位置,我現在沒辦法等你們過來,希望你們能快些過來找到它。”

掛斷電話,梁然不顧紅燈衝進了對麵的便利店。

明亮乾淨的空間裡隻有整齊的貨架。

沒有沈宗野。

便利店有扇後門,直通背後的小區。

梁然推開玻璃門,潮濕的雨撲麵而來,夏夜悶熱的晚風撕扯著太陽穴疼痛的神經。

亮燈的小區房間,樓下整齊停放的汽車……混在這片大雨中都逐漸模糊起來。

人消失了……

梁然很不甘心地走出便利店。

深夜的雨越下越大,似乎要襯托她此刻絕望的心情。

她是憤怒的。

為什麼沈宗野還可以這樣安然懶漫地遊離在法律之外?

她就應該像剛才那樣衝過來一把抓住他,報警讓警察來抓他。

路口駛出一輛黑色汽車,梁然停下等它過去,直到突然看見駕駛座上是沈宗野的側臉。

車燈刺著梁然的眼睛。

她從未見過這麼明亮的光。

她一動不動站在雨中,手指有興奮緊張的顫抖。

她不應該衝動地衝過來抓住他,然後報警讓警察來抓他,她不應該。

那隻是仇恨之下短暫的失智。

就像此刻,梁然的眼前亮起無數的光,撐著傘驚喜地走向沈宗野的車,彎腰望向車窗裡的他,漂亮的臉上露出笑。

她從不知道,她也可以像一個很專業的演員。

沈宗野正要轉彎,隻能停下車。

梁然仍彎著腰,笑容很是燦爛。

車窗緩緩降下,梁然漂亮的白皙的臉一點點隱退在玻璃上,落入青年一雙平靜的眼中。

梁然說:“我們是不是見過,在懷城,在一家藥房。”

第二個相遇的雨夜,夜色洶湧而潮濕。

起風了。

風落進梁然笑著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