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祁沒有走。

他從病房裡退出來，並沒有直接離開。

從五樓往下看去，夜晚的路燈下一片寂靜。

但住院部的走廊上人還不少，幾個男人趴在隻能半推開的窗戶前抽煙，風將煙霧倒灌回走廊，路過的人聞著，表情有些不耐。

時祁在大廳站了會兒，按了下電梯鍵。

電梯剛上到頂樓九層，過了大概一兩分鐘，電梯下來，門緩緩打開，時祁和十幾個人對視上。

裡麵人擠人，跟地裡的大蔥一樣，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注視著他。

時祁看著眼前根本無法站一個人的縫隙，直接轉身。

電梯旁邊不遠就是樓梯，他推開門，再次進入一個充滿煙味和逃生通道暗綠色燈光的地域。

樓梯口坐著個女人，她埋著頭，耳邊貼在電話上，低聲哭著。

時祁沒有多看，他下樓速度飛快，在剛剛那趟電梯還沒到一樓時，先一步離開了住院部。

濁氣散儘，一層薄薄的霧靄從遠方蔓延開。

南江的秋要到來了。

他沿著醫院的小路走到外麵的大街上。時祁拿出手機，在屏幕上毫無目標地點了幾下，最後停留在手機管家上。

然後點開了騷擾攔截。

推銷或是疑似詐騙的信息他都在第一時間刪掉了，不過剩下的短信還是不少，都來自同一個人。

時祁在冷風中將那個號碼拉出黑名單。

-

病房，廁所。

四隻耳朵一直緊緊貼著門，見外麵似乎安靜下來，許久沒人說話，這才開鎖，冒出四顆腦袋來。

“小姐，他走了嗎？”司機小聲問。

蕭茉連忙招手：“快！飯！”

剛才還沒什麼胃口，耽擱了這會兒，她還真覺得肚子空空，渾身乏力。

阿姨很高興，將洗手間洗漱台上的粥端了出來，給蕭茉倒了一碗。

“小姐快喝，都要放涼了。”

蕭茉接過來，猛猛喝了兩大口，這才笑著道：“哪有這麼誇張嘛。”

司機看她心情好了不少，搬了張椅子坐在床另一邊，眼神鋥亮：“小姐，看我說的對不？他絕對對你有意思！”

阿姨替蕭茉端著碗，責怪地瞪他一眼：“亂說什麼，小姐才多大呢！”

兩個保鏢塊頭巨大，站在床頭，蕭茉感覺一陣壓力：“你倆坐沙發上去吧，站著怪累的。”

蕭茉給他們開的工資遠高於外麵他們自己找活，主家讓休息，他們也不好意思。其中一個道：“不如一會兒我先回清月灣收拾些換洗衣服過來，剩餘時間就在家守著，大家都在這，小姐也休息不好。”

蕭茉覺得可行，點點頭應了：“那你記得幫我把手機拿來。”

另一個保鏢說道：“那我先給小姐病房打掃一下。”說完就去拿了拖布抹布開始上下收拾。

司機對著蕭茉伸出大拇指，接著八卦道：“小姐果然厲害，我看那孩子被感動的都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蕭茉：“......”

他那哪是被感動的，他平時就沒什麼話，今天都算說的多了。

司機指著桌上的訂餐卡依然道：“你看看，小夥子多貼心啊。”

阿姨站起來給蕭茉又倒了碗粥，嘖了聲：“我看不行，真要貼心，應該是買好飯，像我這樣喂小姐吃了才對。”

司機搖頭：“你那是招贅婿，我看這小夥子不像當贅婿的樣子。”

蕭茉：“......”

她趕緊打斷：“作為同學能來看我就很好了，這會兒......”蕭茉看了眼對麵牆上掛著的表，聲音低下來，“還是晚自習的時間呢。”

時祁竟然翹了晚自習來看她？蕭茉視線落在手腕上。

剛剛，他冰涼指尖經過那裡，如風掠水麵，沒留下任何痕跡。

也許是怕涼到她，他隻是淺握了一下，幫她整理好被子就收回了手。

對於一個嚴格恪守自己要求，視他人於無物的人，這麼做正常嗎？

蕭茉自己也不知道，隻覺得有些東西隔著一層，說不清他的意思。

她自己一向是有什麼說什麼，就像對於時祁，她確認喜歡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告訴他自己的想法，是見到他就有結婚衝動的那種喜歡。

但彆人好像都不是這樣的，話外有話，言外有意，她一般都能聽懂，但打心眼裡不讚成。

隻是湊巧，她喜歡的也是這樣的人。

“彆在小姐麵前亂講，”阿姨很不滿，“小姐的婚事老爺一定會仔細挑選，怎麼能隨便誰都行呢？”

“唔——”蕭茉咽下一大口粥：“他才不是隨便誰呢！”

她聲音變大：“我才不要彆人挑給我的，我要選自己喜歡的。”

“好好，”阿姨瞬間妥協：“隻要小姐喜歡就夠了。那粥呢？要不要再來一碗？”

一屋子人哄著她，蕭茉雖然還能感覺到肚子上時不時傳來的痛意，但那並不能再持續拉低她的情緒了。

“我不想喝粥了，有沒有肉吃吃？”

蕭茉跟阿姨撒嬌，求她一會兒和保鏢一起回家，明天煮點排骨送來。

她這個病忌諱油膩，阿姨再心疼也不會縱容她胡來，堅決拒絕了。

屋裡一片其樂融融。

如果沒有阿姨閃身去洗碗，露出來後麵拎著飯菜，直挺地站著的時祁，就更好了。

蕭茉上一秒還和阿姨笑著，下一秒被抓包，笑容僵在臉上，心咯噔一下。

“你......”蕭茉和他對視幾秒，先開了口，“你怎麼回來了？”

她怕她不先說話，時祁會轉身就走，連飯都不會給她留下。

時祁將飯放在了衣櫃旁邊的桌上，唇邊似是笑著，但眼睫清俊冷淡，一看就是生氣了。

“我不回來，怎麼看到你過的這麼舒服。”

蕭茉：“......”

“我要說她們也是剛來，你會信嗎？”

蕭茉眼見著時祁連唇邊那點微不可察的笑意都不見了。

“......對不起。”蕭茉道歉：“我騙了你。”

時祁轉身就走。

“哎——”蕭茉看他要走，情急之下掀開被子打算下床去追，但畢竟是剛做了手術，傷口不算大，可一扯到，還是巨疼無比。

蕭茉剛坐直了身就疼得叫了一聲。

時祁頓住，隻是依舊背對著她站著。

“你彆不來看我，”蕭茉有些急切，“阿姨她們是會來照顧我，可是那不一樣！”

時祁：“哪不一樣？”

蕭茉被他反問的啞口無言。

這怎麼說嘛？

說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你來看我我會更高興？

要是這裡就他倆也就罷了，現在阿姨司機一屋子人都還在這看著呢......她就算平時直言爽語，也做不到在一堆人麵前示愛。

“反正就是不一樣，你已經答應我了明天給我帶作業，不可以食言啊。”

時祁很輕地笑了聲。

“隻許你騙人，不許我食言？”

他說完就走了，這次蕭茉在後麵又哎哎地叫了半天，也沒能給他叫回來。

蕭茉懊惱地握拳砸了一下床：“他怎麼突然回來了？”

阿姨和司機同時地指了指桌上一袋包裝精致的東西：“可能是怕你餓著......”

蕭茉本來是有點心虛還帶點氣，她都這樣了他還這麼冷冰冰的！歉也道了，也解釋了，他還那麼瀟灑的轉身就走！

就算背影再帥也不能接受！

桌上，一個簡單大氣的保溫袋放在那，看上去不輕。

蕭茉看了會兒，說：“讓我看看他帶了什麼好吃的來。”

阿姨把袋子拆開，拿出裡麵的飯盒。

和普通外賣並不一樣，飯盒看起來質量很好，厚實耐用。一打開袋子，飯菜的香氣就迫不及待地鑽了出來。

蕭茉搓搓手，掀開了蓋子。

阿姨擔憂道：“小姐，你還不能吃太油膩的......”

話沒說完，一碗煮的軟爛的海參粥就進入視線。

蕭茉把幾個飯盒都打開。

秋葵蝦仁滑蛋，胡蘿卜山藥泥，清炒油菜肉末豆腐，還有一杯溫熱的無糖玉米汁。

這幾道菜一點油星都沒有，調料也放很少，但做的很精致，甚至還有擺盤。

司機像是自己的話又一次被印證了，無言地指著飯，手觸電般一直點。

阿姨：“......這好像確實不油膩，要吃點嗎？”

蕭茉死死地抿著嘴，將笑意壓下。

“既然他特意送來的，不好浪費，還是吃點吧。”她偷著笑了會兒，接過阿姨遞來的筷子，一道道菜嘗過去。

門口，一個人倚著牆，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醫院保潔阿姨到了給整個科室消毒的時間，她稀釋了一大桶消毒水，給噴壺灌滿，四處噴著。

他一直沒發現呲水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等他注意到時，阿姨已經將消毒水噴了他一身。

時祁皺眉躲遠了些。

保潔阿姨也有點不好意思：“我這乾活的手太快，沒想到這水能噴出去這麼遠，不好意思啊孩子。”

時祁搖搖頭，又站了回去。

屋裡傳來撕開包裝袋的聲音，緊接著是厚塑料飯盒蓋被打開的聲音。

他低著頭笑了笑，這回才真走了。

時祁還是沒有坐電梯，從樓梯間走了下去，腳步輕快。

他平生最恨人欺騙他耍他玩，明知道蕭茉是故意的，可他卻覺得自己似乎也沒有很生氣。

那屋子是很大，但四個人能藏哪？他猜到是蕭茉看見他來，叫那幾個人帶著飯都躲進了廁所，自己好裝得楚楚可憐騙他同情。

醫院的病人普遍睡得早，他剛才走在街上，看見周邊的飯店全都準備打烊了。

如果今天真的沒人來照看她，那她豈不是連外賣也訂不到了？

他進了一家看上去環境最好的，花了兩倍的錢，廚師這才肯重新起灶。

蕭茉騙他，他一進病房的第一反應確實生氣，冷著臉站在門口。

隻是他轉念一想，如果這些照顧她的人不在，蕭茉就會一個人淒涼的躺在病床上，連水也喝不上。

這樣也好。他垂下眼慢慢往家走。

-

第二天，時祁將鬨鐘往前調了十分鐘。

他早起到學校，教室門沒鎖，屋裡臟亂差的和昨天早上看到的一樣。

時祁放下書包，拿了抹布去廁所浸濕，回到教室將黑板擦乾淨。

這以前都是蕭茉乾的，全班隻有她愛管閒事，最開始還是押著值日的同學按時乾活，後來大家來的越來越晚，蕭茉抓不到人，就自己認下了這些工作。

他不愛管閒事，但如果是她的事......

那就另算。

他擦好黑板，掃完地，將抹布洗的乾乾淨淨放回講台。剛坐下開始擦他自己的桌子，葉希嵐就來了。

她一進屋就察覺有點不對勁，仔細一看，屋裡已經被打掃過了。

斜後方坐著拿著書在看的時祁，她走到他旁邊，剛想問問是他收拾的嗎，就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葉希嵐偏著頭嗅了嗅。

這個味道似曾相識，但又有些陌生，好像很久都沒聞到過了。葉希嵐往前，再次深吸了口氣。

有些刺鼻的味道時遠時近，不清楚是從哪發出來的。

時祁抬頭看她，眼神好像在無聲驅趕。

同學陸陸續續地進來，屋裡又開始有些吵鬨，葉希嵐頂著他犀利的眼神，將想問的話咽了回去。

她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習慣性地想回頭叫蕭茉。

頭已經轉過去，這才想起她生病住院了。

住院......

電光火石般，葉希嵐倏然想起這個熟悉又記不起來的味道是什麼了。

醫院消毒水。

她再次回頭，落在時祁身上的眼神含笑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