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複舟這次回國,是在醫院見到的他的妻子。
運安律師事務所是base在京市的一家紅圈所,律師水平高,發展前景好。夏清柚這個事務所的高年級律師之一,在連續高強度加班一個月後“光榮”累倒,然後被救護車接進了醫院。
在意識還未完全消失的最後那刻,她慶幸的是自己累到的場合是律所自己的內部辦公室,要是在正式融資的談判桌上,那自己一定會成為年度律界笑談。
好吧,這種程度的大庭廣眾下累倒也會被唏噓好久。
醫院布滿了消毒水的味道,白色走廊有時安靜有時嘈雜。
夏清柚醒來時,右側太陽穴上方傳來隱約的疼痛。
她的助理林嘉正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麵,林嘉見何清柚睜眼,連忙開口:“夏律,您醒了?”
夏清柚感覺身體的疲憊感消失了不少,她坐起來,問林嘉:“我暈了多久?”
“兩個多小時了。”林嘉看了看腕表,儘管夏清柚呼吸平穩且無其它征兆,她還是被嚇了一大跳。
早就耳聞律師工作累,從來都不會正常下班。
加班連軸轉都是常見現象,紅圈所尤甚,這是一個需要身體素質超強才能熬出頭的行業。
大部分人連最初的階段都很難堅持下去,選擇轉行。
醫生此刻正好也進來。
與醫生一同出現的還有夏清柚那許久都不曾見麵的丈夫譚複舟。
譚複舟的步子邁得大,散發著不悅的氣勢。
他坐在夏清柚身邊,身上西裝平整得體,發絲隻是稍稍慌亂顯示出一點點的風塵仆仆。
譚複舟見她醒來,視線便一直落在夏清柚身上。
像要把她盯出個窟窿。
他不是在美國嗎?
腦海中閃爍著疑惑,夏清柚覺得自己平穩的心率似乎快了些。
穿著白大褂的禿頂醫生先是給出定心丸,說病人沒有大病,不用擔心,是身體負荷太重,隨後他一臉嚴肅地問道:“之前是不是感到過心慌胸悶?”
夏清柚嗯一聲,點了點頭。
“你這是身體已經發出信號,你需要休息,”醫生知道現在的打工人壓力很大,這樣的病例,這幾年很多,夏清柚不算是最嚴重的那種,
“暈倒是因為腦部短暫缺血引起的,正常情況下幾分鐘就能醒來。”
夏清柚微微活動一下,骨節酸疼,她發現譚複舟在盯著自己看,目光在空中交彙,克製且冷靜。
醫生的聲音成為背景音,“醒來的慢些,是因為你睡著了,身體負荷到一定程度會像手機耗完電一樣關機,你的睡眠就是一種充好電的方式。”
“在你昏睡時已經掛了葡萄糖補充能量了,不過,你現在身體應該沒多大力氣,你回家後還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以後不要高強度熬夜了,身體總有一天會不堪重負的。”
醫生說到最後,歎了口氣,上個月有個急救送過來的,人沒救回來,那是個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才剛三十歲。
“好,麻煩醫生了。”也不知道夏清柚有沒有聽進去,她的思緒有些亂,譚複舟的突然出現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合適的反應。
醫生轉身要走,臨走時路過高大板正的男人,他頗為不滿的停留住:“你作為男人好好照顧妻子才是,人都進醫院了,醒來後才趕過來像什麼樣子。”
旁邊林嘉剛剛一直好奇這男人是誰,她看對方不想什麼好交談的樣子板著一副臉,看起來要比律所資曆最大的合夥人都要難相處。
原來是夏律的丈夫,也沒聽說過啊,還以為夏律是獨身美女專注於搞事業呢。
畢竟夏律可是運安出了名的勞模。
病房在醫生離去後恢複安靜,夏清柚聲音還有些啞,像是喉嚨有異物粘連在了一起,林嘉很有眼力勁兒地遞上一瓶早早準備好的礦泉水。
“謝謝。”夏清柚吞咽兩口清水後,撕下手背上的白色醫用膠貼,她從病床上起來。
林嘉才剛來律所一年,並不認識一旁靜默的譚複舟,律所基本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金融界大名鼎鼎的譚複舟先生,譚複舟本人在公眾場合露麵也不多。
譚複舟靠近夏清柚,手臂伸出:“我扶你。”
他本來是想抱她出去的,或者找個輪椅。
夏清柚打斷了他的想法,輕笑拒絕:“不用了,我不是病入膏肓。”
夏清柚的臉色過於蒼白,是一種病態的白,透露出不健康的特征,這樣的夏律和平日裡張揚肆意的形象形成反差,譚複舟眼中閃過心疼。
但是更多的卻是糟糕的情緒,他克製住自己,儘量不讓自己發火。
“明天我陪你去衛肅那邊做個全身檢查。”
衛肅是譚複舟的表弟,是個心外科醫生,還豪橫的擁有一家高級私人醫院。
“不需要麻煩,我沒事。”夏清柚說,她如今不想去見譚複舟圈子的任何一個人。
暈倒時眼前一黑,居然還能有餘力思考一下譚複舟聽到自己累到會怎麼樣。如今他人巧合地出現在這裡,夏清柚卻失去了探索他反應的念頭。
疲憊,心累。
一旁的林嘉並不知道夏清柚和譚複舟如今的關係僵持,
他們是夫妻,兩人看起來很熟悉,但是又有一種奇怪的疏離,林嘉摸不著頭腦,夏律也沒有與她介紹,直接讓她先走:“你先回去吧。”
車上,夏清柚與譚複舟共同坐在寬敞後排,兩人的中間隔著些距離,深灰西服與緞麵長裙時而會貼在一起,柔緩的車載音樂中承載著輕緩的呼吸聲,彼此交錯。
夏清柚拿出手機,先是給助理林嘉發了個千元紅包,還有一串消息要回複,大多是律所那邊的問候,除此之外,還有這一個月忙的融資項目需要收尾核驗資料。
譚複舟餘光看到夏清柚的手機界麵,置頂的聯係方式被折疊,在處理下麵的一個個紅點。
她是他的妻子,不需要這樣拚命工作的。
很多時候,譚複舟並不明白夏清柚為什麼要這麼執拗。
譚複舟揉了揉眉心,為了騰出回來的時間,他壓縮著休息時間,公司事務忙,很多事情並不能完全假借他人之手。
“醫生不是說你需要休息?”
“我知道。”
這樣的提醒,沒有什麼意義,她低著頭看手機,眼皮沒抬,就對譚複舟說。
夏清柚手上打字動作不停,回複了上頭幾個合夥人的關心言語,又發了一條僅公司同事可見的朋友圈,
【感謝關心,已無大礙】。
這次累到事件暫且作罷。
手機鎖屏後,被單手握在掌中,夏清柚的視線落在車窗外,正是通勤下班的時間,外邊車輛和人流都多,熙攘繁忙的樣子,她自己穩妥的坐在車上,夏清柚有一瞬感受到巨大的無措與茫然,好像看不清楚所有一切。
心臟似陷入窪地。
譚複舟自去了美國,兩人分居兩地聚少離多,三年下來總共也沒見幾次麵。
時差原因,微信消息漸漸變得越來越少,彼此話也越來越少,就像現在,她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回來,也不清楚他要呆多久。
兩人同坐在後排,隔著距離,也沒有要說的話,車內氣氛凝滯空氣變得稀薄。
音樂切換下一曲空缺,夏清柚已經調整好自己。
夏清柚想:她或許應該禮貌詢問譚複舟怎麼回來了,即使沒有久彆未見的欣喜,也應有夫妻之間的體麵。
哪怕是他們再不複從前,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的。
夏清柚垂下眼皮後抬起,壓了壓情緒,有意緩解寂靜,和氣問他:“好久不見,怎麼突然回來了?”
譚複舟勞頓一直沒有休息,頭隱隱約約的發疼,質問的語氣明顯:“你沒有看我發的信息嗎?”
剛剛不是還在回複各種爛七八糟人的信息嗎?怎麼沒看見他的,他昨天就告知了飛機落地時間,將回國行程的機票發了過去。
譚複舟沒有收到微信回複,電話也打不通。因為是工作日,所以選擇直接去了運安那邊,結果得知的是妻子進醫院急診的消息。
“夏清柚,你這麼忙嗎?”忙到看不到他的微信消息,不關心自己的身體,也不會去主動向他發送信息。
他們之間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消失了。
夏清柚本就累,好好說話卻被不善的語氣反問,學生時代的譚複舟從來不會這樣說話,他溫和有禮,她年輕活潑,彼此之間回複消息永遠是最快的。
哪像現在,夏清柚發了數不清的綠色框框,卻隻有寥寥白方條摻雜其間,久而久之主動的一方也就累了。
夏清柚盯著窗外看了數秒,斂下平淡,故意嗆他:“比不上你。”然後氣惱地往車門方向挪了挪身子。
譚複舟是家族企業裡的核心業務負責人,擔任董事還要負責多個子公司的業務板塊,出國後拓展版圖更是經營的風生水起,大忙人一個,連夏清柚這個妻子打電話都收不到回複。
黑色商務車駛進彆墅區的停車場裡麵,這邊彆墅是兩人的婚房,結婚前譚複舟就準備好的,他出的錢,放在了夏清柚名下。
曾經親密無間的日子漸漸遠去,現如今倒好,話不投機半句多,司機離開後兩人無言共坐。
車程結束,回到兩人的家,譚複舟不欲與妻子爭吵,這幾年他們每次見麵都劍拔弩張,關係愈發緊張。
這樣繼續下去,早晚得完,譚複舟不想這樣,尤其是她剛從醫院出來,他牽住她手,音調溫柔了些:“先回家吧。”
譚複舟的雙手指骨分明,手指修長,被他握住後有安全感在蔓延,夏清柚的心思不爭氣的跳了跳,思緒回轉,他們第一次牽手,小心翼翼在課桌下偷偷摸摸生怕被老師逮到,回憶的片段劃過,好似隔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遠了。
夏清柚任由譚複舟握著。
夏清柚沒有直接休息,她進了自己書房,打開電腦迅速進入工作狀態,她得處理完今天的遺留事務。
譚複舟讓她歇著,夏清柚不聽,自己又不是瓷娃娃。
他選擇了在一旁陪著。這樣被老公盯著工作倒是頭一遭,夏清柚不自在,她有意讓譚複舟出去:“譚複舟,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譚複舟靠著沙發椅背,手持平板,人已經坐好:“我哪有你忙,夏大律師。”這是計較剛剛她在車上跟他嗆聲呢。
時間過得很快,外麵的天空已經變黑。
張阿姨已經按照譚複舟剛下飛機後通知做好了晚飯,是照著夏清柚喜歡的口味來的,可剛一坐下,氣味撲麵而來,這一次夏清柚沒有像往常一樣胃口大漲。
她迅速跑進洗手間,乾嘔起來,生理性眼淚流下來,胃裡翻湧,頻繁高強度工作的後遺症之一就是腸胃不適。
畢業剛開始工作那時候仗著年輕身體抗造怎麼熬夜都沒有大反應,這兩年倒是脆弱了些。
“你懷孕了?”譚複舟一手輕拍她後背,一手遞上乾淨毛巾。
夏清柚的眼眶因為生理性反應蓄了淚水,眼睫顫抖,顯得楚楚可憐,聽到譚複舟的風涼話更是生氣,她用漱口水清理唇口,邊洗手邊反駁:“一邊兒去,我和你不一樣。”
輕拍的手掌頓住,譚複舟愣了片刻,隨後握住夏清柚的雙肩,正過來妻子的身體,兩人麵對麵,他問:“夏清柚,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是不是有人給他的妻子看了什麼東西或者說了什麼,讓她有了對他的誤解。
夏清柚把頭扭到一邊,抿著嘴唇,輕聲言語:“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什麼?夏清柚,你不能這樣汙蔑人。”
為了彼此的信任,他的行車記錄儀會定期發給夏清柚,常住的彆墅裝有監控,夏清柚想看隨時都可以看到。
他都快忙成狗了,每次抽出的時間飛回來,要麼麵臨著妻子的冷戰,要麼就是無理由的爭吵。
濃鬱的感情正在繼續消耗。
感情經不起消耗。
“隨便你,我又沒說錯。”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我昨天發你的信息到現在都沒有回複,你剛剛在車上回複你律所那些人都不看我消息是吧?”
“這就是我好好說話!明明是你先不回消息的,我為什麼要上趕著主動回複你?”
為什麼要每次她先來聯絡感情,她會累的。
她就是故意說他,相隔萬裡,她的不安全感已是稀鬆平常。
譚複舟盯著她,黑色瞳孔像是寶石一樣明亮,偏偏夏清柚害怕極了這個眼神,心裡發毛,這要是擱以前譚複舟這個表情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那代表他絕對會狠狠收拾自己,
他壓製著她的氣勢,十幾秒之後,夏清柚收斂著悶氣小聲嘟噥:“反正我沒錯,是你的錯,而且我又不缺你陪我,我現在去大學城走一圈都有一堆青春男大學生跑過來要加v呢”。
譚複舟聽得清楚,反笑出來:“那我們要不要比比是要加你的男大學生多還是想要加我的年輕女生多?”
冷冷的語氣,高傲的姿態,譚複舟篤定自己這種比法不會輸。
張阿姨聽到這邊疑似爭吵的聲音,本來邁出的步子停下,她在客廳等待,回憶今天做飯是不是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等夏清柚出來,張阿姨連忙關懷:“哎呦,太太你怎麼了這是?臉色這麼白?”
剛剛和譚複舟沒吵明白,夏清柚覺得自己輸了,低了譚複舟一頭,她出來他也跟著出來,譚複舟說:“張阿姨,撤了那些菜,熬個清淡的粥吧。”
譚複舟一邊拉開夏清柚旁邊的椅子,一邊跟張阿姨補充:“還有,最近做飯都清淡一點吧,麻煩了。”
張阿姨將餐桌收拾乾淨,趕忙又重新做了一些清淡的菜式,盛了一碗山藥小米粥,夏清柚沒胃口,什麼都不想吃,隻夾了幾筷子。
這次飛機落地後依然沒有愉快的相處,又吵鬨一場,譚複舟也吃不下去東西了。
兩人先後上樓,主臥室內,夏清柚洗完澡後躺在床上,還沒一會兒功夫,就沉沉睡了過去,醫院那幾個小時的昏睡並沒有抵消掉她的疲憊,除去身體的乏累,思緒也開始混亂。
從浴室出來的譚複舟無聲踩下腳步,半濕著頭發沒有吹乾,坐在床邊,露出淡淡笑意,睡著的柚子很安靜乖巧,譚複舟靜靜地看了她良久。
月影朦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