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六月正是寧嶼的雨季,昨晚後半夜,雨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虞學名放在她陽台上的幾盆雞蛋花和天竺葵在細密的風雨中微微顛顫,被雨水澆打愈發鮮妍晶瑩。
虞汀白裹在薄薄的空調被裡發呆,聽著雨水拍打在窗戶、陽台上的脆響,啪嗒啪嗒,終於有了強烈的回到家鄉的實感,在寧嶼生活的十多年,她已經無比熟悉這雨聲,乾燥的北京隻有沙塵與風暴,不會有南方海島婉約細膩的雨。
淅瀝淅瀝,啪嗒啪嗒,交響樂般的雨聲中忽然插進了幾聲弱弱的,嘰嘰嘰嘰。
?
虞汀白以為自己聽錯了,揉了揉耳朵,嘰嘰嘰嘰,嘰嘰嘰嘰,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她循著聲音下床,從沙發角落撈出了前幾天和談顯約會時背的那個包。
打開包,一顆黃色的小腦袋探了出來。
竟然是一隻鵝黃色的小雞!
虞汀白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和談顯約會那天晚上送給她的蛋。
居然能孵出小雞?
不是都說街邊小販是奸商,賣的都是孵不出雞的死蛋嗎?
虞汀白震驚地、小心翼翼地把剛破殼的小雞捧出來,小雞濕噠噠的翅膀毛發上還沾著蛋殼屑,它轉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然後小眼睛就定在了虞汀白的麵上,一動不動。
……難道這說明她和談顯緣分未了?
醒醒,分明是孽緣,虞汀白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一點。
捏著小雞的翅膀,與小雞崽大眼瞪小眼,虞汀白陰森森地想,必須把你送回你親爸那裡。
拿出手機,虞汀白麵無表情地再次發送了一個好友申請,申請理由是:把你親兒子接回去。
應該是兒子吧?小母雞會更值錢。虞汀白捏著小雞崽試圖尋找它的蛋蛋,未果,實在搞不懂這種卵生類動物的生理構造。
虞汀白打開電腦開始搜索如何判斷小雞的性彆,卻搜到一條信息:“街上買的小雞死亡率很高,需要細心養護”。
虞汀白:“……”
看來在談顯把他接走之前,她必須小心伺候他。
立刻點開詞條,開始認真學習“養雞崽攻略”:
1.準備一個小紙箱,往裡麵鋪一些報紙,再在紙箱上方安置一個恒溫燈泡來給小雞崽保持溫暖的居住環境。
2.給小雞仔準備一個食盤,每日定期清理,保持乾淨。
3.給小雞準備一個飲水器,加溫水私養可以強健小雞的體魄。
4.陽光充足的時候,多帶小雞出去遛遛,有助於小雞的生長。
5. 定期更換墊料,清理糞便,保持居住環境的乾燥……
虞汀白把自己的快遞盒子改造成了一個簡易的雞窩,往裡塞了些自己的廢棄劇本——讓你熏陶一下本編劇的文采。
又把台燈夾在雞窩邊上,然後依次往裡放置食盤、水杯。
……
虞汀白一上午在家裡爬上爬下地找東西,難得的早起活躍,把虞學名和楊藝清都看稀奇了,見她是為了一隻小雞才這麼折騰,不約而同地表示養隻小雞挺好,起碼能讓她戒掉懶覺,還能上下爬樓鍛煉身體。
忙活半天,小雞崽終於在它的新家裡啄上了煮熟的小玉米。
黃色小腦袋一點一點地啄著玉米,啄了兩下,抬頭看一眼雞窩頂上,虞汀白的大腦袋,繼續啄,啄著啄著又看一眼虞汀白。
什麼意思?
嫌她礙事?
虞汀白識趣地退開,打開電腦準備乾活,紙箱裡立刻傳來急切的嘰嘰嘰嘰的聲音,虞汀白連忙跑回紙箱邊,看見小雞崽仰頭狂叫,奇怪的是她的腦袋出現後,小雞叫了幾聲便不叫了,扭著軟乎乎的屁股又回頭食盤邊開始啄玉米。
虞汀白滿頭問號:???
盯著他吃了一會兒玉米,虞汀白退開去調整台燈的線路,很快紙箱裡又傳來嘰嘰嘰嘰的急切叫聲。虞汀白疑惑地探頭過去,小雞崽看見她以後又閉麥了,扭著軟乎乎的小屁股回頭去食盤邊啄玉米。
虞汀白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隻小雞崽好像把她當成媽媽了。
心口忽然濕噠噠的,怎麼回事,有點心軟軟。
“給你取個名字吧。”
虞汀白盯著雞屁股想了半天,注意到他屁股下的稿紙,突然有了靈感。
你媽媽我上進又好學,那你必然也得是個上進又好學的好孩子。
於是,一個承載了虞汀白美好盼望的名字就這麼定下了——小學雞!
伺候完小學雞,虞汀白已然成為一名合格的新手媽媽,談顯的驗證消息姍姍來遲。
R.:什麼兒子?
盯著那個賣萌的白色頭像,虞汀白拍了一張把臉埋進食盤裡、撅著黃色屁股的小學雞發過去,冷淡地回。
回車:沒事,現在他是我的兒子了。
怎麼聽起來有點像帶球跑文學的女主角,虞汀白無語地想。
……
見談顯沒有回消息,虞汀白把小學雞的窩搬到自己腳邊,然後紮起頭發戴上眼鏡,打開電腦開始乾活。
這兩天雜念太多,工作效率有點低,布置的稿子遲遲沒有完成,遠在北京的小領導已經在微信上催過她好幾次。
虞汀白定下心開始加速趕稿,然而二十分鐘後,談顯的語音忽然傳了過來。
“出來一下,我在你家小區門口。”
?!
虞汀白驚得眼鏡都要掉下來。
他怎麼悄無聲息就來了?
看一眼鏡子裡潦草的自己,虞汀白急忙起身梳妝,、換了一身能見人的衣服,臨出門前想了想,故意沒有帶上小學雞。
*
撐著傘走出小區,虞汀白四處張望了一下,雨幕下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與車輛,沒有談顯。
她疑惑地拿出手機剛要撥過去,一隻手從後伸來抽走了她耳邊的手機,溫熱手指不經意地擦過了她耳尖。
“我在這。”背後傳來男人的聲音,乾淨的,微微振動著,像故鄉的雨水,砸在她心上。
虞汀白回過身,雨水從傘麵上滾落,順著傘骨連成串地降下來,談顯窄瘦精巧的下巴、英俊的眉眼就在這斷續的雨簾裡顯露出來,他也撐著一把傘,小臂白皙緊實,被雨水涮得清新乾淨,沾著晶瑩的露珠。
他兩指夾著手機輕輕一轉,眉上落著幾滴雨水,神情沒什麼變化地又把手機遞了回來:“我兒子呢?”
寧嶼是一座很偏遠的小島,有漂亮的白色細沙,浪漫的玫瑰色落日,但它從來不張不揚,懶散悠閒,好像不在意自己的美並不被外人所道。談顯就像這座小島,永遠氣質慵懶高貴,透著一股對外界無動於衷的漠然。
是的,漠然,即使帶著笑的時候,虞汀白也覺得他有一股置身事外的觀察著這個世界的漠然。
“……我昨晚加你的微信,其實是要和你聊小學雞的事。”虞汀白鎮定地說著謊,先給自己找回場子,“你不要誤會。”
“嗯,”他抬手揩掉眉上的雨水,不解地問,“小學雞是什麼東西?”
“我給他取的名字。”
“……”談顯雙唇抿成一條線,唇角不是很明顯地揚了一下,然後想起什麼,“我兒子,你給起名字?”
“是我孵出來的。”虞汀白傲嬌。
談顯打量了一下她,笑:“你還有這能力?”
她微惱,還有點被挑逗的羞意,但還是壓下情緒,儘量讓自己顯出和他一樣的淡定:“剛才你沒回消息,我沒來得及說,我改變主意了,小學雞以後歸我撫養。”
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像是兩個寶爸寶媽在爭奪孩子的撫養權。
談顯:“你有時間照顧他?”
虞汀白:“那也不能讓他跟著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爸爸。”
嘶……越說越怪。
“我怎麼不負責任了,你一給我發消息,我就過來接我這個便宜兒子了。”
“他不便宜!”
虞汀白兩隻圓眼睛豎起,談顯瞧著她那護犢子的樣兒,愣了一下,行,他便宜,他一接消息就跑了過來,他才是那個最便宜的。
談顯順著她說:“嗯。不便宜。”畢竟是他們初次約會的紀念品。
聽出了他語氣裡的遷就和哄,虞汀白又有種被對方無意中挑逗了的羞意,談顯大概察覺不到他這種漠然和與世無爭的謙讓,會令人生出被寵愛的錯覺,好像她說什麼,他都能順著幫腔。即使她想殺人放火,他也隻會懶懶地提醒一句這麼做犯法,然後繼續給她遞刀。
她為什麼總有一種被愛的錯覺。她提醒自己,不要再被這個男人蠱惑。
談顯見她不說話,忽然問:“你什麼時候回北京?”
虞汀白不明白他怎麼突然轉了話題:“參加完丁念的婚禮。”
“那就是十幾天後。”談顯盯著她沒表情地停頓了幾秒,時間仿佛被放慢,虞汀白清晰地看見雨珠從他們之間落下,她被他盯得心裡沒底,正想說點什麼打破這奇怪的停滯,談顯又開口道,“照顧一個小生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你需要付出時間和精力,以你現在的情況,能照顧好他嗎?”
虞汀白沒了底氣:“……我會努力。”
“那我換一個問法,你很快就要回北京了,到時候他怎麼辦?你打算把他帶回北京?你有時間照顧他?”
“那你就有時間照顧他嗎?”
虞汀白不客氣地反問回去,卻在對方篤定而安靜的注視中漸漸失去底氣,他的目光像一把銳器,能穿透她所有的虛張聲勢和故作鎮定。不知道為什麼,虞汀白總有一種談顯很了解她,能夠在他們之間掌控全局的感覺。
這感覺很糟糕。
虞汀白絞儘腦汁,準備反擊回去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幽幽的苦口婆心的“小虞啊,聽我一句勸,你們倆把日子過好才是對孩子最好的。”
????
虞汀白和談顯的腦袋不約而同地轉了過去,就見保安亭大叔張東一邊磕著瓜子一邊隔著小窗戶看熱鬨,也不知在斷斷續續的雨聲中聽了多久了。
反正看起來像是沒聽全的,竟然把他們倆當成了一對搶孩子的年輕小夫妻。
“張、張叔,您誤會了,我們倆不是那個關係。”虞汀白磕磕巴巴地解釋。
張東捏著瓜子殼擺了擺手,一臉的善解人意和心照不宣:“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你爸媽的,你們小兩口繼續解決問題,繼續。”
前兩年就聽說老虞天天為他家的女兒愁結婚的事,沒想到小姑娘悄無聲息地連孩子都有了,這事兒可不是一般的大,他可不敢去和老虞通風報信,老虞年紀大了,萬一報出個好歹來怎麼辦。
但是這個熱鬨呢,還是得聽。保安亭大叔笑眯眯的,假裝埋頭要乾活,實際上還支棱著耳朵偷偷地聽。
雨水落在手背上仿佛都變燙了,虞汀白不自在地壓低聲音對談顯說:“……你快回去吧,都讓人誤會了。”
談顯也配合著降低了音量,問起小學雞現在情況怎麼樣,說到“小學雞”這三個字的時候還停頓了一下,頗有些難以啟齒,怎麼會給孩子取這個名字。
“放心吧,他現在很健康,”虞汀白瞧了一眼努力支棱耳朵探聽八卦的保安大叔,催促談顯,“你快走吧。”
談顯:“你真的不讓我把他帶走?”
談顯:“不然,我去你家看一眼他?”
虞汀白為他這個膽大包天的提議瞪大了眼睛,感覺再掰扯下去兩個人的關係更說不清。
談顯也意識到了唐突,摸摸鼻子,算了:“……你回去發點照片給我看看。”
虞汀白莫名覺得,談顯好像還挺在意小學雞的。
眼見著小區裡的熟人往這邊走過來,虞汀白飛快地比了個OK的手勢,說了聲“那就這樣”,轉身往小區裡逃。
陳東見此情景,搖頭歎息:“小夥子,沒談攏啊?彆灰心,帶點誠意和禮品,上姑娘家裡多哄哄就好了。”
談顯從善如流,厚著臉皮說:“您說得對,得哄。”
剛跑進小區不遠的虞汀白聽了這話,回頭怒瞪了談顯一眼,這人怎麼順杆爬!
*
虞汀白回到家沒多久,就見剛從外麵回來的楊藝清一臉詭異地跟虞學名嘀嘀咕咕,過了一會兒,楊藝清和虞學名兩臉詭異地嘀嘀咕咕著來到了虞汀白麵前。
虞汀白正在研究怎麼給小學雞煮玉米,一邊熱著鍋,一邊拿著手機看攻略。
楊藝清支支吾吾的問她:“你這幾年在北京不回來,相親又不願意去,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和爸爸啊?”
虞汀白盯著攻略拿起了鍋鏟,心不在焉:“啊?”
楊藝清斟酌著,“你有什麼事兒,就跟我們直說,我和你爸爸都能理解。”
虞汀白聽不懂:“我能有什麼事?”
楊藝清:“你之前……就是我們給你安排的那些相親,你為什麼都不願意去啊?”
虞汀白很無辜:“我沒有不願意去啊,有時間去的我都去了啊。”
“嘖,你去倒是去了,但都沒下文。”
虞學名不滿:“對,你就是敷衍我們兩個。”
“哪有,”虞汀白被這兩個人的喜怒無常搞怕了,“你們倆不要沒事找事。”
說起相親虞學名就一肚子氣:“你還說沒敷衍,上回那個張什麼的小夥子,你不是拍著胸脯跟我保證你們倆相處得挺好,人家對你很滿意,結果呢,還不是沒後續了,你就騙你老子吧。”
虞汀白:“……”
冤枉啊,明明被騙身騙心的人是她,都怪談顯,雖然她一開始確實想敷衍來著……
虞汀白總覺得楊藝清和虞學名這波問話很奇怪:“是不是又有人給我介紹相親對象了?”
虞學名用眼神示意楊藝清,楊藝清用胳膊肘懟懟虞學名,二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鬼鬼祟祟的。
最後楊藝清終於忍不住發問:“……你,是不是在北京成家有孩子了?”
正在撥弄鍋裡玉米的虞汀白差點一口水噴出來。
什麼鬼?
沉默兩秒,她懂了。
小地方是這樣的,大家關係近,基本上午的八卦,下午就能跑遍全島。
所以她和談顯在小區門口“爭奪孩子撫養權”的事,不出半小時就從小區東門的保安亭傳到了小區西門的停車場。
楊藝清:“我和你爸爸雖然傳統保守,但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你要是真背著我們結了婚,早點跟我們坦白。還有那個男方如果做錯了什麼,該離就離。”
“孩子多大了?”虞學名還是沒想明白,“怎麼就有孩子了?”
他雖然夢寐以求想當外公,但如今疑似當上了,心裡卻很不是滋味,還有點惆悵。
虞學名:“你啊,從小就叛逆……唉!”
虞學名痛心疾首。
楊藝清生怕他這個暴脾氣又要跟女兒吵起來,連忙哄他彆生氣:“孩子比老公重要,先把撫養權要到了再說,現在他們年輕人不都流行那什麼……去父留子嗎?”
“什麼東西?什麼去父留子?”
身為父親的虞學名感覺自己血壓都要高了,這年頭當爹的爹的都這麼不值錢了?
楊藝清:“哎哎,降壓藥降壓藥,你降壓藥放哪了!”
虞汀白好笑地看著楊藝清扶著一臉即將瞑目的虞學名坐到椅子上,乒呤哐啷地從櫃子裡翻出降壓藥給虞學名吞下。
“你們兩個真是聽風就是雨。我沒有孩子,更沒有結婚。”
楊藝清和虞學名對視一眼,沒有孩子,沒有結婚,但是和一個男人在小區門口拉拉扯扯,那不就是——
楊藝清驚喜道:“你有男朋友了!”
“……”
不知道她是怎麼推導出這個結論的,但看得出她對女兒談戀愛這件事擁有強烈的渴望,乃至有點魔怔了。
虞汀白:“沒有。”
“這就是一場誤會。”
“怎麼可能是誤會呢,小張都跟我說了,他看見你和一個男的在小區門口拉拉扯扯,在那談什麼孩子的撫養權。”
“什麼孩子的撫養權,那就是聊一隻小雞,”虞汀白進一步解釋,“就是早上我抱上抱下的那隻小雞,你們兩個不是都看見了嗎?”
楊藝清和虞學名麵麵相覷,二老滿臉寫著“不妙”、“不想聽”、“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剛吃完降壓藥的虞學名眼見著血壓又要高了,不死心地追問:“那……那個男的是誰?”
“他啊,”虞汀白頓了頓,不知道如何解釋,如果實話實說談顯就是那個相親男,二老估計又要死灰複燃、浮想聯翩,於是胡謅道,“他就是個雞販子。”
“……”
楊藝清和虞學名的抱孫夢徹底飛走了。
*
虞汀白被眼不見心為淨的楊藝清和虞學名趕回了樓上。
給小學雞加完餐,看著他躺在台燈籠下的黃色光圈裡舒服地烘著自己的小肚子,虞汀白也難得想躺下休息一會兒。
忽然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虞汀白拿出手機給丁念發去消息。
回車:是你告訴談顯我家地址的嗎?
AAA美念外貿服飾:?沒有啊
AAA美念外貿服飾:他去你家了?
AAA美念外貿服飾:你們倆這麼快就發展到翻牆偷情的地步了!!
“……”
回車:沒有!
……
虞汀白不解,既然丁念沒有告訴他她家地址,談顯是怎麼又快又準確地找上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