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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斯坦的花 陳阿塔 5864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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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汀白毫無方向地大步地沿著馬路疾走,很快察覺到身後跟著一個人,於是轉過身去,竟然是談顯。

見她轉身,談顯也停住了腳步,二人隔著幾米的距離對視,就像一對吵了架的情侶,不斷有車從他們身邊經過,司機好奇地打量他們。

虞汀白沒想到談顯會追出來,她覺得落荒而逃的自己太過窘迫,好像被他窺探到了內心深處的某個秘密。

虞汀白總在爸媽和丁念麵前表現得滿不在乎,好像完全忘記宋方晏,可實際上,她在乎得要死。

那是橫亙在她青春裡最純粹的一段時光,也是她生命裡至真至誠的一段感情,即使早就不愛宋方晏,她也無法釋懷過去那個愛得一往無前、心無旁騖的自己。

她假裝不在乎,假裝自己沒有選錯,隻是為了維護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可是為什麼偏偏被他看見了自己的狼狽。

虞汀白戒備地說:“你彆跟著我。”

談顯神色如常:“我怕你又要給我記一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說完虞汀白轉身就走,察覺到身後的談顯又跟了上來,她加快了腳步。

鹹濕的海風撲進她的鼻子,還有夏夜特有的涼意襲進了胸腔。

她再次想起了幕布上宋方晏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他早就走出這段感情的陰霾,走進了他那個金光燦燦的世界,而她還在一事無成地苦苦掙紮。

當年宋方晏身為藝人不被粉絲允許戀愛,他們的關係轉為地下,她被迫成為一個見不得光的人。

後來他們的關係還是被粉絲扒了出來,她的社交賬號被粉絲爆破,她的作品、她的過去被扒得乾乾淨淨,她被掛在熱搜上任人辱罵嘲笑,甚至有人寫了她和宋方晏對家男明星的小黃文。

然後是接連不斷的單身聲明朝她砸來,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宋方晏和他的公司否認,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些聲明推上熱搜。

那些粉絲的網暴也因此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每次打開私信後台看見的都是辱罵和黑圖。

那段時間,她被網暴得不敢出門,連聽到門鈴聲、手機鈴響都會寒顫發抖。

而這些,一開始她都為了宋方晏忍了下來,因為那時候她覺得愛他就應該為他包容這些。

如今回想起來,她討厭當初那個一忍再忍、百般退讓的自己,連帶著宋方晏的麵目也變得可憎。

隻要一看見他,她就會想起那些暗無天日的、閉門不出地躲避著網暴的日子。

那些羞辱和臟話無孔不入地鑽進她的耳朵裡,她好像真的是一個賤/貨、一個糾纏著彆人不放的婊/子……

潮濕悶窒的黏液堵住了她的胸口,虞汀白重重地喘著氣,談顯一定什麼都知道,這場聚會上的所有人也都知道,還有這座小島……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在背後議論過她,甚至跟著熱搜嘲笑過她……

太多情緒在胸口衝撞,虞汀白沒注意到一輛疾馳而來的電動車,差點被對方撞到,幸好談顯眼疾手快地一步上前拉住了她,她被慣性帶著轉過身來,被迫直麵了他。

談顯眉頭緊皺,眼中含著洶湧的戾氣,還有其他她看不懂的東西。

虞汀白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和宋方晏的事情。你在同情我嗎?”

談顯愣了愣,不知在想些什麼,那份複雜的情緒急速收縮消失,隻剩下對失控的懊惱和煩躁:“你值得我同情嗎?”

虞汀白微怔,翻騰的情緒也在他毫不留情的反問中奇跡般地開始平複。

所有了解內情的人,在提及宋方晏的時候,都會安慰她或者大罵宋方晏渣男,好像隻有談顯會氣勢洶洶地反問她,仿佛在問她在顧影自憐什麼。是啊,明明都已經過去了,為什麼還要抓著不放,她不該是這樣。

虞汀白深吸一口氣,很不明顯地小心翼翼地問:“所以,你不覺得我可憐?”

談顯:“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虞汀白:“什麼?”

談顯望著虞汀白沒有說話,他淺色的眸子像刮起了深海的颶風,變得昏暗混亂,又如之前一樣,裹挾著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

很久以後虞汀白才知道,那裡麵藏了另一段故事。

一段被她遺忘的故事。

*

二十二年前,虞汀白還是一個剛上二年級的小豆丁。她性子淘,是個學習困難戶,總是讓老師和楊藝清頭疼。

最近楊藝清工作漸忙,晚上常常要加班到八九點才能到家,這對虞汀白來說簡直是出了花果山的美猴王,每天都在大鬨天宮,作業是不做的,學校是必須去鬼混的——因為學校裡還有她的親親好朋友!

楊藝清忙得焦頭爛額還要被班主任請去喝茶,頭疼得要命,最後在鄰居的建議下給虞汀白報了個晚自習寄宿班。

聽說寧嶼一小的語文老師岑令美管學生管得嚴,很多學生在她那裡上晚自習,楊藝清決定把虞汀白往岑令美那裡送,原本擔心一向不愛學習的虞汀白不會乖乖就範,沒想到虞汀白一聽要上晚自習,非常配合地就去了。

楊藝清當然不明白,在岑老師家晚自習已經被小小的虞汀白自動理解為放學後還可以和一群小夥伴一起玩耍,這可真是太好了!

周一放學這天,楊藝清在學校門口接到了虞汀白,母女倆一深一淺地往岑令美家走,路上楊藝清一個勁兒提醒她乖乖寫作業,不要給岑老師搗亂,虞汀白滿口答應,很不走心。

到了岑令美家門口,岑令美出來迎接她們。

兩個大人在聊天,虞汀白聽見裡麵傳來同學們的嬉鬨聲,急不可耐地要進去,岑令美笑笑讓她先進去,自己還要和她媽媽交接一些相關事宜。

虞汀白背著小書包,賣乖地問:“岑老師,那我坐哪裡呀?”

岑令美摸摸她的小腦袋:“你去找個女同學旁邊的空位先坐下,老師待會兒就進來。”

“好!”

虞汀白頭也不抬地跟楊藝清說了聲媽媽再見,就鑽進了屋裡。

岑令美把一樓改造成了一間自習教室,大概分了五六排,可以容納二三十個人,現在有的同學還沒下課,教室裡空了不少位置。

虞汀白在自習室門口掃視了一圈,看到第一排坐著一個白白淨淨、留著短發的女同學,好漂亮啊,背著小書包噔噔噔地跑了過去。

“你好,我叫小魚。”虞汀白毫不見外地把書包放在桌上,對他燦爛一笑,露出漏風的門牙。

談顯正在解一道雞兔同籠的數學題,察覺到旁邊巨大的動靜,疑惑地瞧過去,正對上一張稚嫩的小臉,他盯著她上牙的缺口,點了點頭:“你好。”然後沉默而自覺地往旁邊挪了挪,又低下頭繼續寫題。

寫著寫著,感覺不太對勁,一轉頭,發現小不點也跟著挪了過來,她好奇地湊近著,臉都快趴在他手臂上了。

虞汀白把下巴搭在他胳膊上問:“你寫的什麼呀,我怎麼看不懂?”

“……”談顯想挪開她的腦袋,“這是奧數題,你們還沒有學到。”

見虞汀白還是一臉渴望地瞧著自己的作業,談顯環顧周圍,還有許多同學在,他應該做一個熱情的、友好的人,這樣才能招人喜歡,於是主動問看起來很笨的虞汀白:“你想學嗎?”

虞汀白不太明白,但還是點頭。

談顯把習題集挪過去分她看,再把思路和步驟一步步地拆解給她聽:“你會了嗎?”

虞汀白盯著談顯的眼睛癡癡感歎:“你眼睫毛好長呀。”

談顯:“……”

虞汀白如癡如醉地望著他:“你好漂亮,我可以叫你公主嗎?”

“……”談顯有些崩潰。

岑令美和楊藝清寒暄完從外麵進來,看到虞汀白坐在談顯旁邊,兩個小朋友的姿勢很奇怪,虞汀白傾身湊近,幾乎把談顯逼到了角落,談顯則緊緊地貼牆壁,一張白淨小臉憋得發紅。

岑令美疑惑:“小魚,不是讓你坐在女同學身邊嗎。”

虞汀白更疑惑,指著談顯漂亮的小臉蛋問:“他不是女同學嗎?”

噗嗤——周圍的同學哄笑起來。

“阿顯是男的啦!”

虞汀白再看向談顯,談顯滿麵通紅,皮膚白裡透粉,更漂亮了。

……

雖然談顯是男孩,座位也被岑老師分開,但在虞汀白看來,談顯長得白白淨淨,說話也溫溫柔柔,和外麵那些男生不一樣,很需要她的保護咧。

所以她總是往談顯身邊貼,好吃的分給談顯,小手工也要送給談顯。

於是談顯每天都能變著花樣地從自己的抽屜裡淘到新東西:隔壁鄰居院子裡的柿子、亂七八糟的捕夢網、按一下會跳起來的青蛙折紙……

談顯很無語,找虞汀白說過一次彆再送他東西,虞汀白一邊應著知道了,一邊疑惑地問談顯,你的手為什麼總是白的?

談顯被問得一頭霧水,就聽虞汀白攤著兩隻手說,她最近最大的苦惱,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每天早上出門前她的手心都是白的,到了晚上就變成黑的了。

說這話時,虞汀白剛和小夥伴們玩完立定跳遠,她為了不被後麵的男同學碰到,半個身子都趴到地上去了。

談顯看著她灰撲撲的手心,無奈地帶她到樓上的衛生間洗手。

談顯和這裡的同學不一樣,他們都是走讀學習,每天晚上都會由父母接走,隻有他是常年寄住在岑老師家裡,所以岑老師家裡有他自己專用的洗手液。

談顯把虞汀白帶到樓上,給她用他的洗手液,虞汀白洗完手一聞掌心清甜的香氣,是和談顯一模一樣的味道!

隔日,談顯還是在抽屜裡摸到了新東西:是學校後山樹上的葫蘆。

那天虞汀白沒來岑老師家晚自習,據說她爬樹時候摔下來,一屁股坐在了仙人掌上。

談顯:“……”

他好像完全無法理解虞汀白這種笨蛋平時在想什麼。

大概請假了一個多星期,虞汀白才重新回來上晚自習。

她放學來到岑老師家,剛坐下就從抽屜裡摸出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個風鈴,風鈴的主體是一個光著腦袋的白色布娃娃,布娃娃的下擺墜著鈴鐺,輕輕搖晃,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是什麼?”旁邊的同學問。

“好像是一休哥。”虞汀白覺得這個布娃娃醜醜的,隨意地扔進了抽屜最裡麵。

很久以後,虞汀白才在一部日本動畫片裡知道那個布娃娃不是一休哥,而是晴天娃娃,寓意著消災祈福。

今天輪到談顯做值日,他直到大家都吃完了晚飯才回到岑老師家,一進門就看見虞汀白在手舞足蹈地跟周寧兒解釋她這幾天去哪了。

她正在繪聲繪色地說自己其實是一個機器人,是怪博士叔叔製造出來專門對付壞蛋的,前兩天她和博士叔叔出去打綠色外星人了。

談顯放下書包,準備去廚房吃飯,心裡忍不住想,這是最近電視台在放的動畫片《怪博士和機器娃娃》的故事,這個笨蛋以為大家都沒看過這部動畫片嗎?

果然,等談顯吃完飯回來,虞汀白的謊話已經被周寧兒拆穿:“你騙人,你明明是爬樹摘葫蘆被警察叔叔抓走了,我媽媽都告訴我了!”

談顯:“……”

警察叔叔才不管這種事,這也是個笨蛋。

虞汀白麵紅耳赤地狡辯:“我沒騙人!”

她不願承認自己爬樹摘葫蘆摔了個大大的屁股墩,紅著脖子和人吵了半天,最後她生氣地說:“周寧兒,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氣呼呼地抓起桌上的作業本和鉛筆盒,抱著書包擠出來,坐到了談顯旁邊的空位上。

虞汀白的頭發不高興地翹著,她埋頭用力寫字,一副誰也不想理的模樣。

談顯翻著課本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打擾自己的意思,難得地在認真寫作業,便也開始低頭做作業。

這樣寫了沒多會兒,旁邊傳來哢噠哢噠的聲音,談顯瞧過去,見虞汀白一直在擺弄她的那個鉛筆盒。鉛筆盒是嶄新的,上麵有美少女戰士的圖案。

注意到談顯瞧過來,等待了許久的虞汀白迫不及待地湊過去跟他說悄悄話:“這是我媽媽剛給我買的鉛筆盒哦。”

虞汀白人如其名,有一顆金魚的腦子,什麼不高興的事情都能在七秒後忘記。

她炫耀地給他看她的伸縮鉛筆盒,合起來看是一層,打開後是雙層,旁邊還有兩個削筆孔。

“我可以分你一個削筆孔。”虞汀白覺得自己很善良。

談顯問:“你媽媽為什麼給你買新鉛筆盒?”

因為媽媽每天給她的屁股換藥的時候,她都吵吵鬨鬨喊著痛,很不乖,所以為了哄她就給她買了最近很流行的雙層伸縮鉛筆盒。

但虞汀白不想說實話。

她神情萎頓下去,眼神不安地躲閃著:“因為……因為……”

“因為你打敗了綠色外星人?”談顯認真地問,聲音澄透好聽。

虞汀白的眼睛叮地亮起來:“嗯!”

談顯:“你受傷了嗎?”

虞汀白搖了幾下頭,忽而又改為點頭。

她很想被談顯安慰,於是問:“我傷得很重,你要看看我的傷口嗎?”

“哪裡受傷了?”談顯第一次對這個人有了一絲可以稱之為擔憂的情緒,他很彆扭地問。

虞汀白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屁股:“這裡。”

“……”談顯的臉刷地一下紅起來,他慌張地轉過頭,“我不看。”

虞汀白剛準備撒出去的嬌頓時無處釋放,隻好默默收起來。

見談顯又要寫作業不理自己,她也不煩他,安靜地揀起談顯筆盒裡已經變粗的鉛筆,幫他削筆。

阿顯相信她出去打外星人,她當然也要說到做到,把自己的削筆孔分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