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痕(1 / 1)

七月末,夏意正濃。

街道兩旁的行道樹鬱鬱蔥蔥,臘腸花不知疲倦地開了一樹又一樹,像一串串金黃色的風鈴。

雜誌拍攝接近尾聲。

攝影棚內,妝造精致的大咖明星被團隊簇擁著離開。連軸轉多天的工作人員動了動酸痛的筋骨。

總編微笑開口:“大家辛苦了,收工以後聚一下,慶祝這次拍攝圓滿結束。”

話音落下,她視線劃過不遠處那道在整理相機的身影:“薑小姐,你也一塊兒去吧?”

薑伊穿著件時髦而高級米白色v領開衫,身材高挑。

天氣炎熱,她修長的脖頸上卻還係著一條印著花紋的靛藍色絲巾,柔軟的質感,垂落胸口。

總編心中唏噓。

Althea攝影工作室是國內頂尖的靜態攝影團隊,商業合作機會珍貴至極,想接就接,任性得很,而且隻接像“極光”這種一線雜誌品牌與一線大咖。

裡頭的攝影大佬都是老藝術家的級彆,歲數自然小不了,然而這位薑攝影師不過二十二歲,就已是其中的一員。

天賦這件事,和外形一樣,都是老天爺賞飯吃。

相機裡的照片成功拷入U盤,薑伊起身,欣然應答,笑起來眉眼彎彎,天然的親和力。

“蹭飯不積極,那不是思想有問題嘛。”

在拍雜誌的流程中,攝影師的工作並不需要拉太長的戰線,配合的好就會像這次一樣,一天就結束了。

儘管合作時間短暫,但薑伊性格好,大方又風趣,極光雜誌的工作人員也都喜歡她,紛紛笑出聲。

哄笑中,不知是誰驚異地說了一句:“咦,薑小姐,你這麼年輕就結婚了啊?”

現場的聲音逐漸減弱,直到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間落在薑伊身上,準確地說,是她左手無名指上。

工作結束,他們才有功夫注意到這個細節。

她正握著水杯,聽到這話也愣了愣,卻沒回避,說:“是啊,家裡的安排。”

纖長冷白的手指上,那枚銀色的素圈戒指鑲嵌了一圈璀璨的碎鑽,低調不失典雅。

結合佩戴位置和類型來看,很明顯,這是夫妻對戒。

“月老最近是不是在趕kpi?結婚的人一個接一個,”有人笑著打趣,“你們記得金鄄集團霍總的那場世紀婚禮嗎,豪華盛大的程度,我至今都記憶猶新啊。”

薑伊沒說話,喝了口水。

冰水漫過紅唇的瞬間,她笑意淡了些。

說起兩個月前那場轟動全城的世紀婚禮,在場無人不感慨。

霍家是豪門貴族,在濱城權勢滔天。

但比霍家的名號更響亮的,是霍家如今掌權人的名字——霍斯舟。

身為霍家大少爺,霍斯舟是繼承人的不二之選。

二十三歲他便全權接手了金鄄集團的一切事物,年紀輕,資曆、手段可不輕,僅僅一年的時間,金鄄集團迎來前所未有的大換血,外界那些紛飛的質疑與嘲諷自此煙消雲散。

而霍斯舟橫行商界,人人忌憚。

他的名字成為財經新聞的核心板塊。

豪門圈流言向來傳得飛快,但偏偏傳不出霍斯舟的一絲緋聞。

他的私人生活從不公布,這次婚禮也是請的專屬媒體報道,介紹不過百字。

至於女方是誰,是哪家千金,霍家對此持保密態度。

不過想也想得到,豪門的事,她們普通人怎麼會知道?

很快眾人又開始忙碌,薑伊放下水杯準備去幫忙,卻在視線擦過指間那枚戒指時頓住,有幾分出神。

**

聚完餐從飯店出來時,已經是晚上九點。

薑伊沒上總編叫的車,等眾人散去,一輛賓利緩緩開過來。

薑伊走過去,司機在她上車時護住頭頂上方。

鬆和灣臨海而建,法式複古裝修風格的獨棟彆墅,地段位置在蔚城寸土寸金,視野開闊,是霍老爺子婚禮前夕大手一揮送給二人的結婚禮物,也是她如今的婚房。

薑伊一進門,就看到雪白的奶團子窩在庭院門口,那是他的貓,名字叫湯圓。

薑伊愛貓,一下把湯圓抱在懷裡猛親了兩口,一旁灑掃的傭人恭敬地喊她:“太太晚上好。”

薑伊點頭,剛走沒幾步又頓住,眼前的彆墅燈火通明,她看向停車院,有一處空位。

管家常敬注意到她的視線,笑著開口:“先生還沒回來。”

“知道了。”薑伊收回目光,低頭擼貓。

湯圓和她不太熟,進了門就開始掙紮,薑伊就把它放下,幾步上了樓。

洗完澡吹了頭發,薑伊洗漱過後盤腿坐在床上,將U盤中的照片悉數發送給了極光雜誌的修圖師。

把電腦送回到書桌,薑伊轉身,透過落地窗向外眺望。

臨近深夜,院子裡的燈已經熄滅,月色皎潔,賓利停靠在寬闊的停車院,中間的位置仍舊空著。

薑伊收回目光,爬上床倒頭就睡。

她睡眠一向極好,沾床就能睡著。

老公不回家,她心情美妙,就睡得更好了。

她也極少做夢,都是一覺到天亮。

但神經徹底放鬆下來,身體微微陷進柔軟的床榻,她竟然做了夢,夢裡回到了很多年前。

法國的冬季,有一種刺骨的浪漫,就像十九歲時的薑伊在巴黎街頭重逢霍斯舟時,腦海中浮現的唯一想法。

冷冽而沉穩,成熟英俊。

和雪景相得益彰的適合,霍斯舟穿著黑色大衣,雪花肆意,他像是從上世紀的油畫裡走出來的人物。

霍斯舟在法國出差的那三個多月,薑伊占去了他幾乎百分之八十的時間。

霍斯舟比她大五歲,薑伊也就小時候中規中矩地叫過哥哥。

高中青春期時她對所有的長輩都保持戒備和疏離,連帶著有代溝的霍斯舟也懶得多理。

崩潰到極點的那一刻,薑伊把他的後背抓得不堪入目,還要打起精神直呼其名地罵他:“霍斯舟!未來一周你都不許上我的床!!”

這時,霍斯舟會去吻她,像紳士般溫和地說:“抱歉。”

然後頂得更用力。

恍惚間,夢境裡的濕潤、溫熱的吻從唇蔓延而下……

意識混沌後,環境變幻。

落地窗前,深夜的濱城霓虹刺眼。

她被人用力地扣在懷裡,床榻陷落。

身後,男人好像低聲說了什麼。

她沒聽清,也很難在被折騰得力竭的狀態裡去分辨他的句子。

“薑伊。”男人的聲音冷下來。

她回頭,霍斯舟冷硬的麵龐沒多餘的神情。

他眸光掠過她的指間,而後緩緩抬眸,對上她不解的目光。

“你的婚戒呢?”

**

薑伊一驚,驀地睜開眼。

臥室漆黑無光,些微來自窗外白噪音,讓她的心落到實處。

拉開一旁的床頭燈。

低檔的光線朦朧,薑伊瞥了眼身旁的位置,沒人。

轉過身子,她垂眸,盯著那枚戒指。

辦完婚禮的當晚,新婚丈夫飛去英國出差,薑伊就沒再戴過這枚代表著形式主義的婚戒。

直到一個月前,霍斯舟回國,親手將它戴回她的指間。

記得婚禮結束過後,鬆和灣的傭人上前恭敬地拉開車門,對著薑伊喊了聲太太。

對這個稱呼還不太適應的薑伊下了車,才發現霍斯舟仍舊坐在車中,並沒有和她一起下來的意思。

而後霍斯舟偏過頭來,對她說:“我晚上的航班,就不進去了。常叔已經安排好一切,有什麼事儘管和他說。”

他一向寡言,交代簡潔,足夠妥善,也足夠疏離。

沒有一絲新婚夫妻的濃情蜜意和戀戀不舍。

薑伊隻來得及“哦”了一聲,車子便疾馳而去,消失在視野中。

婚禮過後,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工作,並不常見麵。

這一個月來最多的交流是在夜晚,在床上,但兩人能碰上的頻率並不高,偶爾她采風不回家,偶爾他工作繁忙不回家。

像今晚這樣。

但這個夢是什麼意思?

回不來夢裡也要纏著她的意思嗎?

要不要這麼驚悚!

一股無名火縈繞在心頭,薑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了。

最後乾脆爬起來打開手機,找到關於霍斯舟的所有聯係方式,全部加入黑名單,一氣嗬成。

像是完成了某種辟邪儀式,她長舒一口氣,一頭砸進枕頭裡——睡著了。

翌日,薑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下樓吃完了早餐才出門。

下午她約了個期待已久的藝術展,趁著工作結束去看看。

看展中途,她接到一個電話。

來電人是申為,霍斯舟的總助。

霍斯舟的行程,偶爾會讓申為和她說,

還沒來得及按下綠鍵,電話便掛斷了。

她沒撥回去。

如果是霍斯舟有急事,他肯定還會讓申為再打。

再回到鬆和灣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

湯圓不在門口,掃視了一圈也沒瞧見,大概又躲到哪個角落打呼去了。

實木地板被細高跟踩出沉悶的聲響,順著旋轉樓梯上了二樓,經過書房時,門恰好被人從內打開。

男人身形高大,一身正裝,銀色昂貴的領帶夾壓住工藝繁複的領帶,一絲不苟。

二人的視線在靜默的空氣中交彙,相顧無言。

薑伊微微怔愣,意外了一秒,往臥室的方向走。

剛抬腳,薑伊聽到霍斯舟開口:“有工作?”

“沒,去看了個展。”薑伊回得隨意,瞥他整潔的西裝,“你才像沒忙完的樣子吧?”

這是提前回來了?

霍斯舟隨手拉上書房的門,答非所問:“霍老爺子叫我們吃飯。”

“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薑伊服氣,“你怎麼不早說?萬一我在外麵耽擱了怎麼辦?”

霍斯舟垂眼,目光落在她臉上,語氣平淡:“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

薑伊剛想問他疑惑什麼,餘光中,霍斯舟打開手機,撥出電話。

她下意識彆開視線,卻不料他握著手機,徑直將手機屏幕遞到她眼前。

待她看清屏幕上自己的名字時,忽然想起什麼。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霍斯舟掃了眼薑伊手中毫無反應的手提包。

“拉黑?”

薑伊都快忘了這茬事了。

“手機進病毒了,”她眼也不眨地扯謊,“拉黑了好多人。”

“是嗎?”霍斯舟扯了扯嘴角,“申為沒拉黑?”

明白了白天那通電話的寓意,薑伊和他擦肩而過,聲音懶懶的。

“可能病毒也知道我最不想接到誰的電話吧。”

外出一天,自然不能再穿身上這套去見長輩。

衝了個澡,她從衣帽間細心挑了條藕粉色的收腰長裙。

剛換上,臥室的門發出輕微的響動,薑伊回頭看了眼。

整棟彆墅裡能不敲門隨意進出主臥的,除了她就隻有霍斯舟了。

視線遙遙相對,她又收回目光,對著落地鏡整理頭發。

想起什麼,薑伊問:

“今晚還回來嗎?”

“你覺得呢?”

鏡中映著男人的身影,他單手解著西裝外套的紐扣,從她身後走過。

薑伊不說話了。

這個點過去,兩個小時到老宅早就天黑了,霍老爺子能放她們走才怪。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落地鏡的角落,有半邊霍斯舟的背影。

電動窗簾半開,今天沒有晚霞,隻有漸暗的光線與昏黃的天空,男人的結實性感的身軀被勾勒渲染,溝壑起伏,說不清的魅力。

出於好色的本性,薑伊瞥了一眼。

纖長的眼睫微微垂落,她轉出口紅膏體往唇上抹。

下一秒,她回味過來些什麼,又瞥了一眼。

交錯的紅痕,印在霍斯舟寬闊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