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麥恬，孟紀廷頗為意外。

首先，他沒想到跟這個奶奶強塞給自己的妹妹初遇地點是在泳池；其次，他沒想到這個妹妹比照片上看起來漂亮許多。

孟紀廷被麥恬驚豔到了。這種驚豔並非因為麥恬貌若天仙——這姑娘的確漂亮，但還沒到出塵絕豔的地步，而是因為現實與影像的差彆。

照片上的麥恬平凡普通，麵前的麥恬清麗靈動。

孟紀廷美女見得多，單論外貌，麥恬在他眼裡隻能算小漂亮，多看幾眼，驚豔感便消失。

尤其是聽見這聲甜甜的“三哥”後，孟紀廷發現這姑娘也不過如此，善於迎合、諂媚，看人下菜碟。

倘若他不是孟家老三，倘若他隻是在這打工的普通人，這個甜甜的笑臉和這聲甜甜的“三哥”，還會給他麼？

孟紀廷嗤一聲，審視的目光毫不遮掩，將她上下打量，明知故問：“你就是麥恬？”

麥恬點點頭，走到他身邊：“你真是三哥？”

孟紀廷又一聲嗤笑：“彆介，誰是你三哥？我可沒妹妹。”

輕蔑與敵意太過明顯，完全無需仔細覺察就能感受到。

麥恬自動過濾這份攻擊，純澈的眸子定定看著他：“大哥讓我管他叫大哥，所以我以為該管你叫三哥。如果不能叫三哥，叫你什麼好呢？”

孟紀廷手臂在水裡緩緩攪動，漫不經心玩著水：“直呼大名唄，反正我也沒比你大多少。”

麥恬抿唇搖頭，笑了笑：“大一天也是大，也得有禮貌。”

孟紀廷樂了，語氣揶揄：“喲，你還挺懂規矩。”

麥恬隻當他純粹是在誇自己：“爸爸媽媽特意交代過，出門在外一定要講規矩，識大體，懂禮儀。”

孟紀廷閱曆不如大哥廣，城府不如大哥深，識人也不如大哥準，被麥恬天真的話語和稚嫩的神情蒙住了，以為她就一單純幼稚的小丫頭，更加瞧不上了，一個字兒沒回，轉身自顧自遊開。

麥恬站在一旁，看著他遊了好幾個來回也沒停下來，便走出泳池，站在岸邊，衝遠處喊道：“三哥，你慢慢遊，我先走啦！”

孟紀廷自然沒理會。

麥恬壓根不氣，樂嗬嗬回到洗浴室，衝了個澡，吹乾頭發穿好衣服離開。

回到自己房間，麥恬跟母親連上視頻，說了一通孟家好話，讓千裡之外的父母放一萬個心。

打完視頻，麥恬絲毫沒有困意，決定去花園逛逛。

她從側門出來，慢悠悠順著連廊走，不遠處，亭子裡傳來聲音。

亭子裡有燈，雖然不算亮，好歹讓麥恬看清了亭中兩個人的麵孔。

她悄聲跨出連廊，在夜色的掩蔽下，躲到一棵大樹後，靜靜聽著那邊的對話。

方熹遙老太太聲音裡帶著憤怒：“恬恬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你不知道？人家頭一次來，你作為家裡的一份子，作為長輩，竟然一直不出麵，你叫人家怎麼想，你把我的麵子往哪擱！”

“趕明兒見著，我親自跟她解釋幾句不就得了？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有必要讓我這八十二的老骨頭整天迎著守著，恭候她光臨？”

麥恬聽出來了，說這話的人，正是老太太的丈夫，孟裕秋老先生。

孟裕秋這番話非但沒有緩解方熹遙的憤怒，反倒讓她情緒更加激動：“誰說要你整天迎著守著？白天那麼長時間，不說吃頓飯了，抽空回來露個麵總可以吧？費得了多少事？不過是壓根不重視我，不重視這個家罷了！”

孟裕秋沉默片刻，長歎一聲，說道：“遙遙，我總以為，咱倆相伴這麼些年，活到這個歲數，有些事情，你是能稍微體諒一下我的。”

方熹遙氣得大笑：“我體諒你體諒得還不夠多？孟裕秋，你是不是覺著，隻有我死了，才算是對你最大的體諒？”

孟裕秋：“你看看你看看，又來！這話是你自個兒說的，我可沒說。”

方熹遙：“你是沒說，可你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不好意思了，我一定會長命百歲，我方熹遙活一天，你那上不了台麵的外室和野兒子，就彆想打這個家的主意！”

孟裕秋又是一陣沉默，再開口時，語氣平和許多：“遙遙，我知道你恨我，也恨他們母子。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好人。我這輩子，虧欠的人太多，虧欠你，也虧欠他們。今天是齊錚生日，他出生那天，我答應過他母親，無論平時多忙，忽視冷落他多久，在他生日這天，一定要陪他。”

方熹遙冷笑：“你少跟我扯這些。孟齊錚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

孟裕秋：“所以我從未刻意讓他出現在你麵前來氣你。”

方熹遙：“這麼說，我倒該好好感謝你了？行了，走吧，你走吧，自己想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趕明兒跟恬恬解釋一下。”

孟裕秋：“好好休息，晚安。”

麥恬探出去一點，看著孟裕秋背影漸漸走遠，消失在門口，心下猶豫，要不要假裝路過，偶遇仍站在原處的方老太太。

沉思一會兒，還是決定作罷。

老太太隻是老了，不是傻了，怎會看不出來這場偶遇是裝的？

她活得再通透，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會脆弱，有自尊，誰願意讓彆人看到那些給自己帶來傷痛的不堪？

她不需要誰的同情，她隻想要個體麵。

麥恬纖瘦的後背緊緊貼著粗大的樹乾，不敢發出丁點聲音，直到老太太邁開步伐走遠，腳步聲減弱，才探出頭來，目送她走遠。

麥恬鬆一口氣，迅速回到連廊，剛走出幾步，背後傳來戲謔的聲音。

“想不到容城的小妹妹，這麼喜歡聽牆角啊。”

麥恬嚇得捂嘴低呼，猛然回頭，看見身後幾米開外站著個男人。

借著昏暗燈光，麥恬瞧到一張煞白的臉。

男人身著白色T恤，黑色休閒褲，雙手揣兜，微微歪著頭，似笑非笑看著她。

麥恬懂麵相，一眼便知他不是壞人，散發出的氣場也沒什麼攻擊性。

她放下心來，往他那邊走幾步，仔細打量起這人。

燈光下膚色白得瘮人，想必皮膚本就很白，麥恬推斷，這人肯定不愛曬太陽。

細看這張臉，五官精致而秀氣，雙眼深邃，眸中含情，頗具陰柔之美，倘若留了長發，單看喉結以上，說這是個俏美人也不會有人質疑。

孟紀淮長得更像父親，孟紀廷一半像母親一半像父親，而她麵前這位，容貌與林月白更為相似，麥恬知道是誰了，唇角彎出弧度。

“想不到京州的大哥哥，這麼喜歡大晚上偷看彆人。”她一眼看透孟家二少爺純善溫柔，大著膽子說了句俏皮話懟回去。

孟紀舟顯然沒想到麵前這個小姑娘會說這話，先是一愣，隨即生出幾分興趣，心裡想：還挺有意思。

“倒也沒有這麼變態的癖好，隻不過出來散心，碰巧看見你在這兒偷聽罷了。”孟紀舟走到麥恬身邊。

麥恬邁開步子慢慢向前，他跟著她並肩而行。

“二哥是碰巧看見我，我也是碰巧看見奶奶和爺爺。他們在爭吵，我作為小輩，又是個外人，無論如何都不該冒然出現，除了躲著，還能怎麼辦？”

“知道。沒有怪你的意思，隻是開個玩笑。”

“我也隻是開個玩笑。”

“嗯。”

“嗯。”

兩人都不作聲了。

默默走了一會兒，孟紀舟冷不丁開口：“聽到爺爺奶奶那些話，生氣麼？失望麼？”

麥恬停下腳步，轉臉看著他，搖了搖頭：“會替奶奶感到難過。但有些事，不是我能控製的，所以隻是有些難過罷了。這麼說起來，我還挺冷血的，是麼？”

孟紀舟不作聲，走到亭子裡坐下，衝她招招手。

麥恬快步走過來，坐在他身旁。

孟紀舟扭頭看向她：“不怪你，每個人處境不同，身份不同，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況且，很多人，很多事，都不能近看細看，離近了看，仔細了看，光鮮的表麵之下，多少都會有些不堪。”

孟紀舟說這番話時，麥恬一直靜靜瞧著他。

他的眼睛極好看，眼珠黑多白少，眸子清澈透亮，眸光清冷憂鬱，睫毛濃密卷翹，漂亮得跟個姑娘似的。

等他說完，麥恬問：“所以你早就對人性失望了？”

孟紀舟點點頭，大方承認：“是。我這輩子不會結婚。”

麥恬：“因為爺爺奶奶？”

孟紀舟：“是，但也不全是。這種事兒很常見，就是因為太常見，所以我對愛情很悲觀。不單單對愛情悲觀，我對什麼都悲觀。”

他笑起來，又補充道：“我就是個消極的人，遇事喜歡從負麵解讀，跟我這種人相處還挺累的，所以我更喜歡獨處，不給彆人添堵，形單影隻自己也活得舒服。”

麥恬心想：跟你相處，可比更三哥相處容易多了。

她不反感這種有自知之明又善良坦率的人。

“我是個積極的人，遇事喜歡從正麵解讀，以後二哥如果有什麼想不開，不舒服，可以找我傾訴，彆怕給我添堵，我很會開導人的。”她誠懇說道。

孟紀舟笑了笑：“成，到時候要是嫌我煩，就直說，二哥不生氣。”

麥恬：“我這個外人初來乍到，有時候不懂規矩，還請二哥多擔待。”

孟紀舟：“嗐，說這些。你比我小七歲，做哥哥的，理應包容妹妹。”

麥恬手掌撐在長椅上，仰頭望向涼亭頂部，雙腳交替著輕輕晃動，像個孩子似的。

一天之內與孟家三兄弟接觸一遍，麥恬發現，自己跟二哥相處得最輕鬆。

大哥看似最無害，其實目的性最強。

三哥最直白，直白得有些蠢，沒意思。

二哥因為高敏感而最憂鬱，但也最純良。

和大哥、三哥在一起，麥恬必須高度偽裝，隻有在二哥麵前，她才能放鬆神經。

“聽爺爺那意思，他在外麵還有個孩子？”麥恬好奇問道。

孟紀舟倒也不瞞：“是有一個。比大哥還小些，按輩分，我們得管他叫小叔。”

麥恬：“你們見過他麼？”

孟紀舟：“圈子就這麼點兒大，不想見也會碰巧見上。”

麥恬：“那你們會叫他小叔嗎？”

孟紀舟搖頭：“大哥碰上了會跟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紀廷性子直，會冷臉；我比較委婉，隻當沒看見。”

這些反應，倒是很符合他們每個人的性格，麥恬暗暗想。

“他多大？”麥恬又問。

孟紀舟：“今天滿二十八。爺爺白天沒回來，就是去給他過生日。其實爺爺對他不錯，可惜他不領情，以前沒少闖禍。小時候闖完禍都是爺爺給他收拾爛攤子，長大了還是會闖禍，不過他這人吧，手段陰做事狠，沒少惹事兒，惹完事兒又總有法子解決，誰也奈何不了他。”

聽完這番話，麥恬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陰暗狠戾的瘋子形象。

她問：“這人現在混得很好？”

孟紀舟：“孟齊錚現在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他就一禍害，可惜禍害活千年，上哪說理去。”

麥恬：“跟正謙叔叔和大哥比呢？”

孟紀舟：“跟我爸比那還是差些，但是跟大哥不相上下。”

麥恬：“他從事什麼行業？”

孟紀舟：“綜合娛樂集團董事長。光誼傳媒聽說過吧？”

光誼傳媒屬於內娛大公司，麥恬對娛樂圈不感興趣，作為路人都早已耳熟這家公司，如此看來，這個孟齊錚還真是不簡單。

麥恬深吸一口氣：“但願我這輩子都碰不上他。”

孟紀舟跟她打包票：“沒事兒，哥哥們罩著你，他不敢亂來。況且他恨孟家，從不主動跟我們來往，自然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會有心思欺負你。”

麥恬：“謝謝二哥。你和大哥會罩我，我是信的。三哥嘛，估計隻會嫌我煩……”

孟紀舟仰頭笑了笑：“老三脾氣不好，人還是不錯的，你要真有什麼事兒，他肯定會挺身而出。”

麥恬：“那我提前感謝三哥，你替我轉達一下。”

孟紀舟被她逗樂，咧嘴笑起來，又忽然止住笑，定定看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跟你在一起，不知不覺就會變得開心。”孟紀舟認真說道。

麥恬聳聳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鬆弛感吧。我還挺鬆弛的，這份鬆弛會暗中感染身旁的人，讓他們也不自覺放鬆下來。所以還是那句話，二哥如果不開心，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儘管來找我，包你很快就能高興起來。”

孟紀舟默默看了她一會兒，笑著問：“恬恬，你知道自己像什麼嗎？”

麥恬：“什麼？”

孟紀舟：“特像小太陽。”

麥恬會心一笑：“我最喜歡太陽了！”

孟紀舟：“真好，羨慕你，我覺著我像月亮，情緒不穩定，陰鬱，頹喪。”

麥恬看著他，目光平和而溫柔，帶著淡淡笑意。

“太陽很好，月亮也很好。二哥你知道嗎，你就像月光，時而明亮皎潔，時而微弱暗淡，但你總是純粹而柔軟的，或許這是因為你的人格底色非常非常善良。你對這世上很多人很多事都失望透頂，可你把攻擊性都轉向了自己，寧願傷己，也不願害人。”

孟紀舟有些發怔，木然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低聲開口：“沒錯……”

“情緒不穩定沒什麼大不了；陰鬱沒什麼大不了；頹喪沒什麼大不了……隻要沒做傷天害理的事，都沒什麼大不了。我都接納了這樣的二哥，二哥也要接納這樣的自己啊。”

孟紀舟瞧著她明媚的笑臉，整個人仿佛沐浴在陽光下，感動得半晌都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