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小巷(1 / 1)

經年之後 歸夢溫酒 6764 字 3個月前

看著江屹越走越近,楚徽宜遲鈍地怔了會兒。

她承認自己先前在這場飯局裡因為無聊而有些出神,隻聽見周圍人不斷提到“江屹”這個名字,思緒無意識受了影響,腦海裡浮現那天在長明國際樓下與他的偶遇。

當時的畫麵來回複播,而此時再次對上那雙黑眸,心弦落雪的感覺似乎又有幾分重襲。

對視莫名超出了正常時間,楚徽宜回過神,收回目光。

她低頭整理幾下膝上的餐布,看見碗裡有陳書言給她夾的菜,忙抬手拾起筷子。

餘光看見江屹在旁邊坐下,她探出蔥白纖細的手,悄悄把不知何時“越界”的高腳杯挪回來。

一直以來她和異性相處的最大尺度就是同桌,即使這幾年在兩性相對開放的歐洲,她依然沒能習慣鬨鬨哄哄的派對,除了和幾個熟悉的女孩子聚一聚,更多時候她都喜歡聽著曲子散散步,與自己相處會感到心境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安定又自在。

而此刻,身旁的男人受在場太多人關注,存在感太強,如落石砸進小溪,打破了靜謐的節奏。

楚徽宜的狀態微微緊繃起來。

倒酒的李鬆熱情洋溢:“小江總,咱們應該有七八年沒見了吧?高中畢業之後您就去國外深造了,都說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您這一彆數年,果真是讓我們望塵莫及啊。”

江屹平靜無瀾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沒什麼所謂,嗬嗬笑著,將斟好的酒遞給抿唇一言不發的魏波,催促:“快起來,這麼久沒見,咱得好好敬一敬小江總——小江總,魏波您還有印象吧?高中時他跟我一樣和您同一級的,欸波兒,你初中也在德陽是吧?是不是還跟小江總同班?”

李鬆拍拍兄弟肩膀,語氣不掩豔羨:“瞧你運氣多好,比我還早認識小江總三年。”

魏波本來就挺忍辱負重的,這會兒見李鬆舔江屹那樣兒,平白無故讓自己矮了一截,心裡窩著的火越燒越旺。

他深吸一口氣,偏開頭,怪裡怪氣:“那又怎麼樣,我跟他可沒什麼情分。”

不但沒情分,還結了一擔子仇。

當初在小巷子裡圍堵江屹時,是他帶的頭,今天在座還有幾個他的跟班,幾人都臭著臉,仿佛能坐這兒跟江屹談就已是給了李鬆天大的麵兒。

這場麵弄得李屹很尷尬,他暗戳戳懟了下魏波胳膊肘,眼神裡滿是恨鐵不成鋼。

“老魏的意思是,過了這麼多年,怕您跟他生分了,”李鬆端酒笑著敬江屹,打圓場,“那小時候大家年紀都小,打打鬨鬨多正常,想必小江總早就沒放心上了,咱現在頂著個校友的名頭,也能勉強和您算朋友吧?”

他說完,自己也覺不太好意思,偏偏魏波這一行人靠不住。望著江屹眼底意味不明的淡笑,他局促感越來越強,視線一轉,企圖讓旁邊的楚徽宜幫忙暖暖場:“徽宜你也是德陽的,我記得當年有個什麼活動你還和小江總一組來著,哎你看看,我們和你挺熟的吧,你和小江總有淵源,算來算去不都是朋友?”

楚徽宜突然被點名,意外地抬起懵懵的眼。

她扭頭,遲疑朝江屹望去。

他視線並沒有朝她看過來,隻留一張側臉。

那張側臉線條利落分明,眼神淡漠,高挺的鼻梁往下,是不苟言笑的薄唇。

他身上還保留著許多年前那個少年孤僻陰鬱的特質,此外還多了這些年所沉澱的凜然、不易接近的氣息。

這認知讓楚徽宜生出更遠的距離感。

他看起來很冷淡,她其實能理解,畢竟李鬆一行人的意圖她也看得很透徹了...曾經走哪兒都對他冷嘲熱諷的一群人,長大後因有事相求,迅速換了一副嘴臉,一口一個“小江總”和“您”,聽起來越是尊重,卻越是讓人反感。

想起來方才魏波罵的那句“雜.種”,楚徽宜垂眸想,在江屹眼裡,他們這群所謂“出身高貴”的人,大概都唯利是從、見風使舵。

她不想幫李鬆說話,也不想被認為在有目的地攀交情。

“...我記不清了,”她抿抿唇,抬頭,回以李鬆禮貌疏離的笑,“都是小時候的事,模模糊糊不太能想起來了。”

李鬆微愣,回過神來,乾乾笑了兩聲,結結巴巴去引另外的話題。

楚徽宜低頭,輕輕鬆了一口氣。

一點點算不上交集的交集,誰願意被人抓住這些隨歲月漸漸消散的記憶強行牽扯,套上“其實我和你有緣”這樣自作多情的聯係。

得體的點頭之交,才是不顯冒昧的歸宿。

楚徽宜認為自己這樣做應該不會像李鬆他們那樣惹人厭,卻沒發現江屹握著酒杯緊了又鬆的手。

半小時後,飯局結束。

陳書言結完賬,牽著楚徽宜坐電梯下樓,她們穿過大堂,停在馬路邊。

“司機說馬上到,”陳書言晃著閨蜜的手,碰了碰她因半杯紅酒而暖紅的臉,“寶貝你酒量怎麼還是這麼小,算了,以後你就抿兩口嘗嘗鮮得了,不然真喝醉了不安全...待會兒先送你回家,到家記得讓阿姨給你兌杯蜂蜜水啊。”

楚徽宜想抗議,她隻是容易上臉根本沒醉,現在清醒得很呢。

還沒等她開口,卻聽後麵傳來喧鬨聲。

是李鬆和魏波幾人,他們勾肩搭背從大堂裡走出來。

“江屹那孫子不知好歹,還真敢端著架子跟我說話,啊?”魏波席間心情不好喝了許多悶酒,這會兒大著舌頭發泄不滿,“怎麼,手裡盤了幾個項目就當自己是人上人了?我魏家雖沒江家勢大,那好歹我也是家裡獨子,他個來路不明的野.種算什麼?敢騎到我頭上,皮癢是不是?當、當初我若打斷他一隻手,如今他也不敢這麼嘚瑟。”

“是啊,李鬆你今天真不仗義,”小跟班附和道,“我們魏哥什麼身份,怎麼還要去跟那小子說好話!”

“好了好了,”李鬆扛著魏波,安撫,“我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抱怨歸抱怨,但還是小點兒聲,讓彆人聽去咱今晚不就白低頭了嗎,好歹江屹給了周總的電話,也不算虧。”

“一個電話就把你給打發了?”魏波嗤了聲,“區區一個電話號碼我找誰打聽不到?他擺明了是在應付咱!真有心要幫爺,態度、資金、人脈,他給了嗎?!不識好歹,浪費老子時間!”

餐廳外麵人多嘴雜,李鬆捂住魏波的嘴,快步往前走,抬頭就看見陳書言和楚徽宜。

“喲,你們還沒走啊,”李鬆看著她倆,笑笑,“不好意思啊書言,今兒臨時起意借了你的場子,下次我回請。兩位要回去了吧?不如搭我們的順風車?”

“不用了,”陳書言想也沒想就拒絕,她看了眼神誌不清的魏波,皺眉,“我們司機馬上到,你們快走吧。”

李鬆哦哦兩聲,跟兄弟們轉身往另一頭去了。

“我真腦子被驢踢了才會答應這些臭烘烘的男人過來吃飯,”陳書言以手作扇呼吸新鮮空氣,嘀咕,“看來這社交圈也不能太廣,否則隨便什麼人都能叫到一堆,連跟彆人攀交情都不會,演技拙劣得我腳趾扣地。”

楚徽宜望著喧囂的車水馬龍,想起方才江屹和他助理離開的背影,緩慢眨了一下睫,喃喃:“他們對江屹太不禮貌了。”

不是態度恭敬就能稱之為禮貌,把曾經帶給人的侮辱和嘲諷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為追求利益戴上甜言蜜語的麵具,人走之後又原形畢露,真是一群自傲又無能的家夥。

陳書言聞言,歪著身子打量楚徽宜的神情,“不是你怎麼還幫江屹說起話來了?”

“我沒有,”楚徽宜睜大眼,組織了下語言,溫聲細語解釋,“我沒有幫誰說話,隻是覺得李鬆和魏波做得不太對。”

做得不太對?

陳書言摸著下巴,思索道:“雖然李鬆他們伎倆的確令人發笑,但其實生意場上這些現象也都正常,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江屹他不也爭名奪利?真用標準道德觀評判,很多事很難說誰好誰壞...哎呀,管他們這些乾嘛,咱過好自己的不就行了。”

正說著,黑色賓利打著左閃靠過來,陳書言拉著楚徽宜,小跑兩步打開車門:“快快,你先進去,外麵冷死了。”

夜晚的京市富麗繁華。

邁凱倫平穩行駛在公路上,路口經過紅綠燈左轉,緩緩進入彆墅區。

車庫裡,江屹瞥見旁邊車位停滿了,便知今晚回來的不止他一人。

果然,到了一樓,電梯打開,他看見餐廳坐著的江衍景。

江衍景麵朝客廳坐著,也是一眼便看見他。

“瞧瞧誰回來了?”江衍景緩緩勾起唇,擦擦手,望了眼牆上的鐘,“這麼晚才結束,看來你和遠貿的王總相談甚歡?”

江屹換鞋,沒提被李鬆拉去的第二場。

“稀奇啊,平日不都住公寓麼,今天怎麼想著回家了?”江衍景站起身,端著咖啡杯,踱步到江屹身邊,“我要是沒記錯,這是你回國後第一次來江宅。”

江屹抬頭,對上這位同父異母兄長的目光。

江衍景雖年長兩歲,但身高體格卻已不似青春期時占據優勢。他記得江屹第一天被帶進江家時,自己俯視並撫摸著新弟弟的頭,而如今弟弟已比他還高兩公分。

但江衍景臉上的笑一如當年,溫柔和煦,如沐春風。

江屹眸底漆黑一片,語氣低冷寡淡,“父親有事找我一趟。”

江衍景盯著他,微眯了下眼,轉瞬即逝的。

他開口欲說什麼,在廚房準備明日早餐的阿姨恰巧走了出來,“江總,桌上剩下的不吃了?——欸,小江總回來了啊。”

江屹視線挪開,低低嗯了聲。

“不吃了,李姨,收拾了吧。”江衍景也回頭,說了聲。

“太太知道您要回來,親自下的廚,這還沒吃多少呢,”李姨一邊收拾一邊嘀咕,她想起什麼,又扭頭問,“小江總,您今晚住這邊嗎?住的話我去收拾房間。”

她說這話時其實捏了把汗,這位二少爺可能還不知道,他住過的房間如今早已變成了雜物間,其他空的客房也都沒還沒布置,若真要留下來——

“不用,我談完事就走。”江屹說。

李姨鬆了口氣,回頭繼續收拾餐桌。

江衍景側倚著牆,注視著江屹,當兩人的目光再次撞上,他靜了兩秒,露出謙和的笑。

“空閒的話回家多待幾天吧,老是一個人住外麵,父親該不放心了,”當著旁人的麵,他親昵拍拍弟弟的肩,溫和道,“如今你回來了,父親對你也重視,集團總部的擔子,日後也需我們兄弟倆一起扛——不管是生活還是工作,有難處儘管和我說,我這個當哥哥的,能幫的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江屹聞言,唇角輕扯。

“好說。”他嗓音低淡,好似江衍景開了個玩笑,而他並未放在心上。

江衍景聽出他語氣裡的一絲淡嘲,挑了挑眉,“我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怎麼,弟弟不信我?”

——我是真想對你好,弟弟怎麼不信我?

怎麼沒信過。

在江屹十三歲被接到江家時,他第一個相信的人就是江衍景。

和彆人不一樣,這位哥哥對他極儘溫柔,體諒他喪母不久孤苦無依,照顧他初來乍到很多方麵還沒適應,甚至在譏諷他的同學麵前保護他——

“小屹是我弟弟,我們都是江家人,沒什麼不一樣,請你們尊重他。”

江衍景太細致溫柔了,溫柔到江屹終於慢慢卸下了防禦,收斂滿身的刺試著去踏出灰暗世界的第一步。

可惜他判斷錯了。

以心牆做護盾,哪怕萬箭齊發尚可不在乎;但袒露真心讓人狙擊,隻有鮮血淋漓一個後果。

當江屹皮膚冒起一塊塊紅斑、呼吸困難卻還要抵抗五六個同齡人的圍攻時,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被人圍困在巷子裡的時候。

“繼續打啊,你平時不是挺屌的嗎?在學校裡咱兄弟跟你開玩笑而已,你冷眉冷眼瞪人乾嘛?還不搭話,怎麼你個來路不明的架子還這麼大啊?”

“早看你不順眼了,咱們德陽現在怎麼什麼人都能進啊,”魏波蹲下身,抬手,拍江屹的臉頰,“彆以為你被江家認回來就搖身變少爺了,你和你媽一樣,這輩子就是低.賤的命,真當自己是江衍景是親弟弟了?”

魏波嗤笑,從跟班手裡奪過江屹的水杯,在他麵前囂張晃了晃,“多虧了你的好哥哥,我和兄弟們才知道你對芒果過敏,怎麼樣,這水的味道是不是和平時不一樣啊?”

那天放學前的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江屹運動結束正渴,拿起水杯就喝,根本沒設防。等反應過來不對勁時,身上已經有症狀了。

他們連時間都挑得剛剛好,將提前準備的芒果汁兌進了水杯。

夕陽照進窄而潮濕的巷子裡,江屹喘著氣,胸口起伏。

他盯著眼前幾人,目光沉鬱,一字一句:“罵我可以,但如果羞辱我母親,這筆賬我會另算。”

“喲,你還挺倔,”幾人哄笑,“誰在意你媽啊,不過是臭水溝裡的蟲子罷了,被我們提一句應該感到榮幸,裝什麼孤高——”

江屹用拳頭,將剩下的話打碎了讓他們咽進肚子裡。

打鬥咒罵聲越發激烈,江屹捏緊拳發了狠,他眼神裡的陰戾愈來愈濃,似乎將身上一直以來被潑的謾罵譏笑全數奉還。

一挑五的私鬥最終以魏波等人捂著肚皮和臉倉皇逃離結尾。

江屹倚著牆,緩緩坐下去。

這會兒隻剩一個人,他才感到心率明顯失常,呼吸困難,胸腔裡的氧氣異常稀薄。

江衍景...

好一個借刀殺人。

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他肯定不會承認,況且有那張清潤儒雅的麵具,誰都會為這位出身正統的江少爺辯護。

巷子裡隻有寂靜,最後一抹未被地平線吞沒的夕陽斜斜映在江屹自嘲一笑的嘴角。

不要再輕信彆人。

不能再相信彆人。

他閉著眼,調整呼吸,讓潮濕空氣裡的陰冷淌過心間。

不想聽來自外界任何謾罵的雜音,寧願心境化作無波的枯井。一滴清水沒有也沒關係,常年開裂的荒土已不需要滋潤。

他靠著牆,不知過了多久。

“...你、你還好嗎?”

一聲溫軟的、小女孩的聲音。

滴答。

江屹眉間微皺,他睜開眼,扭頭。

濃密的睫毛長而卷,包裹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是他從未見過的晶瑩剔透。

“我本來在馬路邊等我朋友,發現巷子裡有人,就、就過來看看,”可能是他太臟了,她看起來有點害怕,吞了吞口水,“那個,你怎麼靠在這兒一動不動啊,你身上有傷,要不要去醫院?”

她蹲在他麵前,鵝蛋臉上的五官精致漂亮,輕輕擰起的眉流露擔憂。

江屹移開視線,望著牆角的青苔,冷聲,“不用。”

這個粉雕玉琢的小白球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突然闖到他麵前,呆呆懵懵釋放自以為是的好意。

江屹不看她,“離開這裡,彆多管閒事。”

楚徽宜望著少年冷硬的下頜線,貝齒輕輕咬住下唇。

爸爸媽媽說過,不要隨便和不熟的人說話...

她猶豫半刻,從肩上卸下書包,翻翻找找。

“呐,這個給你,”她將裝著蛋糕的盒子遞給他,試著安慰,“你不認識我,對我有提防心很正常,但我真的不是壞人...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要不吃點甜食吧,甜食會讓人開心,你要是吃完心情變好一點,就去醫院好不好?”

帶點肉肉的小手遞過來一塊小蛋糕。

而花邊奶油中間,綴滿了芒果。

江屹臉色刹那陰沉。

他一揚手,盒子掉落在地,精致的蛋糕滾出來,與青苔臟水混在一起,變得泥濘不堪。

男生的力道不小,楚徽宜沒蹲穩,一屁墩跌在地上。

江屹原本不為所動,卻在看到她琥珀眸子裡受傷的情緒時頓了下。

這令他想起自己曾經在施暴者麵前的模樣。

最終,他彆過頭,將已到唇邊的“滾”字撤回,冷冷丟下一句。

“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