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這天(1 / 1)

經年之後 歸夢溫酒 7187 字 3個月前

在江屹的灰暗世界裡,楚徽宜是他所能見的唯一絢爛。

匆匆掠過的青春,他與她有過寥寥交集。經年之後,他於寒冬後的料峭春風裡與她重逢,她卻將他當做再平常不過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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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市,三月春。

冰雪融化的枝頭冒出點點嫩綠,微涼的風拂過,仍有幾分刮臉。

長明國際,楚徽宜身穿禮服,手裡握著杯抿了兩小口的紅酒,時不時看一眼手機,隱隱有些心不在焉。

“徽宜!怎麼在這兒發呆?”陳書言走過來,挽起她的手臂,“今兒峰會的重頭戲快開始了,你們家和智宇醫藥合作項目的簽署儀式馬上進行——欸話說你不是最近忙嗎?怎麼今天過來了,給你爸站台啊?”

峰會規模盛大,大大小小叫得上名的企業幾乎都參與進來,而明輝集團與智宇醫藥的創新研發合作項目更是受人矚目。明輝作為在國內外頗具影響力的集團,此次在媒體麵前正式宣布開拓智能醫療產業,給行業內透露了一些未來發展的風向。

說話間,台上主持人已致完前詞,明輝和智宇兩方領導人被邀請過去,握手,簽署協議。

在商界叱吒風雲幾十年的楚董,如今雖已年逾五十,但在眾多攝像燈光麵前,仍然風采依舊。

“我爸哪裡需要我站台呀,”楚徽宜溫淺一笑,柔和的眉眼微微彎,溫溫柔柔的語調,“你知道的嘛,集團的事他不強求我參與,隻是這幾天在家練琴練太久了,他說怕我憋悶,讓我出來走走。”

她最近在準備首都音樂團的事,閨蜜陳書言前段時間又一直在馬爾代夫度假,兩人有段時間沒見了,這會兒挽在一起聊天。

“楚董對你還是一如既往操著老父親的心,”陳書言笑說,歪頭瞧著閨蜜的妝容,“今天好米啊寶貝,你這身禮裙是不是The Atelier 2024係列的蝴蝶仙子?領口鑲嵌的珍珠很襯你誒。”

楚徽宜皮膚白,身材苗條,淺紫色的禮裙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頸垂明珠,襯得肌膚如溫玉。

她就像一顆圓潤晶瑩的珍珠,毫不費勁兒的漂亮,隻是靜靜待在角落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陳書言移不開眼,不禁感歎,“我要是楚董,有你這麼個女兒也要捧在心尖尖上護起來,絕不讓那些亂七八糟的混小子把你拐跑——可是你隻是站在這裡就好危險,我感覺隨時有黃毛小子來勾搭你。”

“說什麼呢書言。”楚徽宜哭笑不得地去捂她的嘴,但已經有旁的人聽見了,扭頭往這邊瞧,唇角勾著笑。

楚徽宜被瞧得臉發熱,有點社死和羞恥,偏偏陳書言還大大咧咧的,被捂住嘴了還要發聲,“嗚嗚徽宜你放開我,我說的都是實話啊,我誇你漂亮嘛,你難道不承認?”

楚徽宜怕弄花好友的口紅,沒一會兒就鬆開手,看著陳書言一臉調侃,她好氣又好笑,捏拳輕打了下書言手臂,小聲說,“我承認我承認,但我們可不可以低調一點?”

陳書言被她逗笑,停不下來。

“徽宜寶貝,你怎麼這麼可愛呐。”

楚、陳兩家交好,她倆幾乎從生下來就認識,這麼多年楚徽宜內斂的性格一直沒變,稍稍一逗就臉紅。

陳書言有時納悶,整個京市幾乎找不到比楚徽宜家世更顯著父母更寵的,這個圈子裡嬌縱跋扈的千金小姐不少,偏偏最有資本和底氣的楚徽宜卻從不耍壞,儼然一個性格溫溫軟軟的乖乖女。

不過縱使楚徽宜不喜爭搶處事低調,也改變不了她生來就是焦點的事實。

就像此刻,她倆雖站在角落,整個宴會廳仍有不少人投來目光。

楚家唯一的小公主,整個明輝集團的掌上明珠,在場幾乎沒人不認識。此次峰會算是楚小姐畢業回國後第一次公開露麵,有敏銳的媒體記者注意到,寧願舍棄商界名人的前排采訪位置,也要拍下楚小姐的一張芳顏。

而陳書言所說的搭訕也並非誇張,那些與明輝牽涉著或深或淺利益關係的合作方,笑臉盈盈來找楚徽宜寒暄,即使是那些還沒搭上明輝這艘巨輪的,也爭先恐後來打招呼,混個臉熟。

每次出席活動這種場麵總是難免,楚徽宜不是第一次經曆,比較順利地應付了一波過去。

她輕輕呼出口氣,舉起杯抿了口紅酒。

“唉,跟這些人說車軲轆話就是無聊,”陳書言自己也打發走了幾個人後,讓侍者幫忙添新酒,“奉承的話張口就來,倒是用心編幾句不一樣的啊,翻來覆去我都聽膩了...還是和江家人說話對勁兒,雖然偶爾嗆兩句,但誰也不討好誰,話說他們這幾年海外市場拓展得不錯,國內的市場份額也超過我們陳氏了。”

京市多權貴,但真正底蘊雄厚的世家,主要是楚、江、陳、薛四家,市場的蛋糕有限,這四家雖時有爭鬥,但也有不少合作的項目,權力製衡跟利益牽涉錯綜複雜,總的關係說來,亦敵亦友。

但不論哪家長輩,對這幾家小輩們都還是關懷客氣的態度,就說方才江董夫婦碰見她倆就停下笑著聊了兩句。他們的長子江衍景今天也來了,陳書言一直看不慣那小子一臉溫文爾雅的惺惺作態,沒忍住懟他兩句,結果人淺笑著三兩撥千斤把刺頭倒了過來,陳書言腦子一時反應慢,落了下風。

怕兩個年輕人說得不愉快,江董夫人斥了兒子,笑著和陳書言賠禮,隨後告辭走遠。

“江家人還算正常,但江衍景除外,”陳書言想起剛才鬥嘴吃了癟,惱怒自己嘴太笨,“那人實在太欠揍了,外界說他什麼風度翩翩能力出眾不愧是江氏未來接班人我呸!跟女生鬥嘴都不肯多讓一步,一點兒也不紳士!”

楚徽宜看她懊惱沒懟出氣的樣子,笑笑,拍拍她的背,柔聲細語安慰:“不氣不氣,彆讓他得意。”

“不過我知道他最近事業上不得誌,”陳書言想起了什麼,哼了聲,一下子又頗為暢快,“徽宜我跟你說,江氏最近不是剛敲定南城度假村項目嗎?這項目耗資巨大江氏特彆看重,江衍景野心勃勃想拿下以此證明自己可以獨當一麵,結果最大的合作商卻點名這個項目要江屹來負責,否則就撤資——哈,再怎麼努力想要證明自己,人家偏偏不買他的賬,我都能想象江衍景被拒時臉色鐵青的樣子哈哈哈!”

“江屹?”

楚徽宜輕聲念出這個名字,微微蹙眉。

按理說這是個陌生的名字,可怎麼會覺得...有點熟悉的感覺。

“對啊,江屹,”陳書言點頭,見楚徽宜神情幾分惘然,摟著她的肩,低聲,“就,江家那個私生子嘛,以前還和我們讀過一個中學,後來被送出國了,這一晃都好多年了。”

“讀過一個中學?”楚徽宜疑惑,腦海裡驟然出現一個少年沉默單薄的身影,隻是她看不清他的臉,他的五官是模糊的。

“對,不過他比我們大兩三歲,都不在一個年級,你沒印象了也正常,”陳書言想起來自己最開始要說什麼,“他應該是高中畢業被送去國外的吧...但他跟我們這些出國留學不一樣,他那是流放,畢竟是江董在外麵那個啥...反正是不該出生的一個人,江伯母有自己的親兒子,為了給江衍景鋪路,她肯定要想辦法把江屹送走的,越遠越好。”

“所以你不記得也不奇怪,這些年江家一直在努力掩蓋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關於江屹的身世,據說是江董年輕時在江南遇到了個姑娘,他那時已經結了婚,卻還是分了心。

江屹是十來歲的時候被接回京市的,關於他十歲前和生母住在一起的生活,是年少時那些身份尊貴的公子哥譏諷的笑料,也是江屹不可觸碰的逆鱗。

塵封的記憶漸漸複蘇,楚徽宜想起來,江家的確曾經還有一個“二少爺”,不過那時沒幾個人把他真當少爺看,如果說江衍景從小生活在舞台的聚光燈下,那江屹就是角落裡的一道陰影,常常行蹤不定,走哪兒都是一個人。

江家上上下下似乎對他不大重視,同齡人也受大人影響,瞧不起他的身世,不跟他玩兒。

“他這人性格孤僻,一直都挺不好惹的吧,”陳書言皺眉嘶了聲,“跟人說話惜字如金,一副懶得搭理的樣子,稍微哪句不對就觸到他禁區了,你看當年那些臭小子不老是跟他打架?——噢對,你不是送過他蛋糕,他不也沒領情?”

經陳書言一提醒,楚徽宜記起來。

她好像是有送過他蛋糕,至於前因後果,年歲久遠她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反正最後就是人家不領情,手臂一揚蛋糕掉在地上,而他陰沉著臉轉身走了。

想到這些,楚徽宜垂著眼,指腹小幅度抹著杯壁,低聲嘀咕,“...好像是挺不好惹的。”

“是吧?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你居然還給他買蛋糕我當時聽到真驚呆了好吧...徽宜你就是太好心,可惜他油鹽不進,跟誰都隔著一層厚障壁似的,”陳書言搖搖頭,“本來以為他被貶去國外就不會回來了,誰能想到江氏這麼多年沒什麼水花的國外市場竟然被他盤活了,如今回京市總部,他跟江衍景之間的關係肯定微妙...嘖,能在異國他鄉殺出條路,回國後沒多久又搶走了江衍景勢在必得的大項目,他如今的心思城府肯定比當年深多了。”

楚徽宜聽著聽著,有些出神。

思緒不自覺飄回十多年前,試圖在記憶碎片裡尋找那個少年的痕跡。

“聽到沒有?”

“嗯?”楚徽宜被陳書言拍了下肩,回過神來,“什麼?”

“我說,他這人不好相處,心思又深,以後咱離他遠點兒,”陳書言瞧著楚徽宜還有幾分懵然的表情,無奈道:“今時不同往日,他不缺誰的可憐了。”

楚徽宜微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陣電話鈴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她低頭看了下手機屏幕,和陳書言說了句,急匆匆往露台走去。

“您好。”

“您好,請問是楚徽宜小姐嗎?這裡是首都國際音樂團,您的資料已經看過了,我們藝術總監特彆欣賞您的履曆,想和您見麵具體聊聊——總監今晚要趕航班,所以今天下午您有時間嗎?”

“有的,”楚徽宜回道,“您把具體時間、地點發我吧,嗯,好,再見。”

掛掉電話,楚徽宜深呼吸一口氣,忍不住唇角微翹,露出淺淺的酒窩。

見麵在下午兩點,她現在需要回家一趟拆妝發換一套日常的衣服,最好把大提琴也帶上,路上還需要一些時間...她應該不能留在這兒等爸爸他們一起吃午飯了。

思及此,她轉身進了宴會廳,四處望了望,看見楚謙闊在台下,提裙走過去。

智宇的總負責人去接受采訪了,楚謙闊正和江總江太太交談,他老遠就看見女兒往這邊來,綻開溫和的笑,語氣裡有掩蓋不住的寵溺:“過來了小宜?在這兒待得開心嗎?”

他了解女兒的性格,今天來的人多,他猜,小宜以前趴沙發上嘟囔著跟他比劃過的“社交能量瓶”今天應該已經用光了,這時候來找他,大概率是尋個借口想提前回家了。

回家他猜對了,不過確實是因為有正事。

楚謙闊知道她為加入首都國際音樂團準備很久了,聽完她講話,即刻便答應:“好,我讓司機來接你,乖寶你再坐十來分鐘下去,記得穿外套,外麵冷。”

楚徽宜點點頭,打算再去和陳書言說聲再見差不多就去等電梯,於是和麵前幾位長輩擺擺手告辭。

江太太挽著丈夫的手臂,笑著和楚徽宜說再見,目送年輕姑娘離開的背影,低頭看了眼時間。

見快到吃飯的點兒,她退半步站在兒子身邊,讓他低頭,在其耳邊低語:“藍恒那邊的負責人到了沒?”

“在機場接到人了,大概還有半個小時到,”江衍景回,“我剛已經讓二樓餐廳的包間準備著了。”

藍恒是江氏度假村項目的最大合作方,外企,先前約好了今天雙方見麵詳談,恰巧今上午江總一家在長明國際出席峰會,索性就將聚餐地點定在這兒。

江太太點頭,想起另一個人,眸間閃過一絲不明情緒。

“江屹呢?”她淡聲問。

江衍景滑動手機屏幕的指尖稍頓,很快神色如常,平和地回答,“在路上,也快到了。”

“不是讓他處理完那邊的事早點過來麼,”江太太眉間已有不悅,“人藍恒點名要見他,彆到點兒了給我掉鏈子。”

提到南城度假村,江太太心裡就有口氣上不去下不來。這項目是江氏目前的重心,前期立項時就已耗費公司不少心血,考慮到未來會在國外延伸連鎖項目,若是能和國際上文旅這塊兒的行家藍恒合作,許多事推進起來會事半功倍。藍恒意向不錯,隻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讓江屹做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江屹在國外分部這幾年,曾與藍恒有過很愉快的合作。

藍恒的可替性太小,另尋他家的風險和損失實在不劃算。

可當初立項時,江太太絕沒想過要給彆人做嫁衣。

周圍還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她收斂情緒,維持著麵色平靜,隻甩了江衍景一句話,“催他快點兒。”

電話鈴在車內突兀響起。

副駕駛位上的助理接通,和電話簡單溝通兩句,結束通話。

“小江總,”助理轉過身,“是江總那邊打來的,在催。”

車後座,一身筆挺西裝的男人麵容淡漠清冷,聞言抬眸,淡淡嗯了聲。

助理看了眼導航,嘀咕,“還有三兩分鐘就到了,催什麼催,明明是江太太把法務糾紛那事兒臨時推給您,不然我們也不會現在才脫身...不想讓您去,又怕您真的不去,她可真矛盾。”

江屹眼裡沒什麼情緒,勾了下唇,很輕地笑了笑。

助理因小江總這一笑噤了聲。

雖然知道這不是衝他,而且這笑短促得根本沒泄露幾分情緒,可還是讓人體會到一種淩冽的冷感。

助理望著車窗外悄然呼出一口氣。

也是,反正他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有的是能力應付。

汽車很快停在了長明國際門口。

待江屹下了車,助理跟在他身後半步,往門口走去。

剛好在這個時候助理收到公司那邊糾紛順利解決的消息。

“小江總,法務那邊沒問題了,就等您最終簽個字,待會兒看這邊要談到什麼,我先讓秘書放您辦公桌上了...小江總?”

助理走著走著,察覺到上司停了腳步。

他目光從手機移開,疑惑抬頭,順著江屹的目光望去。

十幾米外,長明國際的旋轉門旁站著一位十分漂亮的年輕姑娘。

她穿著淺紫色禮服,花苞頭盤發,露出飽滿的額頭和修長的天鵝頸,耳垂綴著的兩顆珍珠襯得更加溫柔高貴。

這個天正倒春寒,即使她披了件外套,還是略微單薄。

楚徽宜回複著微信的消息,點了發送後,打了個小小的冷抖,裹緊毛絨外套。

是王叔說他還有兩分鐘到,她才出來的...要不,還是回大廳坐會兒吧。

她剛側了個身,餘光瞥見不遠處似乎有人。

隔著料峭春風,楚徽宜和江屹對上目光。

男人身形挺拔,黑色西裝放大了他周身沉鬱的氣質,讓人產生一種冷冽疏離之感。

他、他的眉眼。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楚徽宜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和陳書言談論的那個少年,而腦海裡關於他模糊的五官,奇妙地和眼前這人嵌合,變得愈發清晰......

楚徽宜微微睜大眼。

她不是很確定自己的猜測,可如果真的是,她又想起陳書言的話。

——他不好相處,最好離他遠點。

正在楚徽宜怔忡之際,助理也在納悶兒,小江總怎麼一動不動的,這樣的狀態實在少見。

他忽地一拍腦門,心想小江總剛從國外回來,京市這一圈子裡的人肯定好多都不認識了,眼下一定是沒認出這位小姐來。

“小江總,”他特慶幸自己提前對未來可能遇到的人際關係做了功課,“這位是明輝集團楚董的千金...”

江屹注視著眼前的人,打斷:“我知道。”

隔得不遠,楚徽宜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既然都麵對麵碰上了,打個招呼而已,也是基本的禮節。

正想著,她又聽見那位助理似乎在和她說話:“楚小姐好,這是我們小江總...”

楚徽宜重新抬起頭,望向江屹,輕輕點頭,“小江總好。”

江屹漆黑眼底裡的波動難察,隻見喉頭輕滾。

良久,他低低開口。

“楚小姐,幸會。”

沉澈的聲線帶著細微的顆粒感,隨風溢入耳,莫名地,牽引著心臟也產生幾分癢意。

他的目光深邃難測,如沉雪壓枝頭,楚徽宜望進他的眼,隻覺分量愈重。這重量讓細細的枝頭折了,她也顫著睫移開視線,感受到簌簌落雪墜在了心弦。

這感覺很奇怪...是錯覺嗎。

他們明明沒見過幾麵。

江屹捕捉到了她的不自然。

身側的手微微收緊幾分,他淡淡垂眼。

再抬頭,黑眸裡情緒已然收斂。

他邁腿往前走。

在進入旋轉門的前一秒,他與她擦肩而過。

江屹剛聞到她身上雨打梔子似的清香,香味便飄遠了。

是她往邊上挪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