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天色黯淡下去,餐廳裡橘黃色的燈光好像奪去了黃昏的溫柔,落在兩個人的發頂和眼眸上。
顏晚筠抬眸,發現宋酲恰好在看向自己。
他的眼神柔和而平靜,更深一點的情緒藏在微斂的眼睫裡。那點遮掩不住的熱烈在春日的燦爛中,好像與她一觸即分,又好像在躲避與沉默中更加綿長。
“很好吃。”她把瓷碗裡的魚肉吃掉,才輕聲開口說,“謝謝哥哥。”
“那多吃一些。”宋酲說,“你太瘦了,晚晚。”
他看著顏晚筠略顯消瘦的身形,想,幾年過去,她肯定在看不見的地方,受了許多委屈。
春季是草木正盛的時候,窗外落葉簌簌,很溫和的聲音。顏晚筠吃飯時習慣專注,這會兒卻頻頻走神。她望到那盆裝著鬱金香種子的土壤時,心中不由一顫。
她胃一直不好,在柏林後也在強迫自己三餐按時吃,甚至每個人多付了房東太太一些錢,來確保早上有人監督自己吃飯。
但是在實驗室裡,作息不規律其實是常有的事情。顏晚筠剛出國時病發了幾次,吐到整個人幾乎都有些痙攣,就再也不敢一點東西不吃了。
即使食堂很難吃,她也還是會攝入確保實驗和工作正常進行的能量。
可現在餐桌上滿滿當當擺著一桌食物,滾燙湯汁都散發著誘人的香味。顏晚筠吃得出食物中的認真和細致,幾乎沒有一樣不是按照她的喜好來。
她和宋酲這樣麵對麵吃飯,看見男人深邃冷硬的臉部輪廓,終於想起來,大哥也不是一開始就會做飯的。
在宋家的時候,幾個小孩的一日三餐都由阿姨們負責,並且是按照製定好的營養食譜來的。
宋酲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本來從不該碰廚房裡的鍋碗瓢盆。但在宋家老爺子去世後,他被迫帶顏晚筠離開了一段時間,幾乎天天給她做飯。
幾乎和現在一模一樣。隻是當時的燈光要更加刺眼一點,餐桌也沒有這麼大。
顏晚筠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和宋酲一輛車,被帶回霧市的老宅參加葬禮。此後的半年,好像天都要變了。
去世的是顏晚筠的親爺爺,兩人卻不算熟悉,也沒見過幾麵。把顏晚筠接回宋家時老爺子沒來,第一次見麵反倒是在壽宴上。
顏晚筠穿著漂亮裙子,拿著椰奶汁去跟爺爺說吉利話。老人看了她好半晌,才緩緩露出一個笑來,抱她過去吃菜。
顏晚筠那時候不太懂,長大了才明白。老爺子蒼老而沉重的眼神裡,鮮少有見到親生孫女的欣喜與激動,更多的是審視與打量。
從她今天的著裝到端著玻璃杯的舉止,在談話間審視,判斷她夠不夠格做宋家的人。
老爺子葬禮那天,天空烏沉沉的,起了很大的霧。
霧市的老宅在山裡麵,來往都要開過陡峭的山路,車輛也不能入老宅。葬禮辦了一天,隨後需要回來的小輩們跪在祠堂裡,給老爺子守靈。
顏晚筠和宋清宛被安排在了同一天,分彆在兩天不同的晚上和下午。守靈的名單長長一串,裡麵卻沒有宋酲和宋問庭。
顏晚筠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宋酲原來不是自己親哥哥。
她那時候在祠堂的木門邊上,偶然聽到叔叔嬸嬸在一旁閒聊,說:“宋凜家的那個大少爺,還在讀大學吧?之前公司一個收購案好像就是他做的。”
“能力確實是有能力,就是可惜呀......我記得他好像原本是沈悅的孩子啊,他父母也可惜,搞研究搞得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當年出那種事情,小孩被送過來避風頭。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姓都改了,我看宋凜根本沒打算把人家孩子送回去囉。”
“他當時也四五歲了,不會不記得自己是誰的孩子吧?”
“都這麼大了,肯定心裡清楚的……”
顏晚筠站在原處,一動也不敢動。她手腳都有點發涼,想,大哥竟然不是宋家的孩子,也不是自己的親哥哥。
這其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可顏晚筠當時腦子裡就是一團漿糊,亂七八糟的情緒壓得她幾乎有些茫然。
宋酲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可他還是對家裡所有人都很好,儘到了大哥的責任。
他本來也是有自己的家的,他不會想家嗎?
日後如果有親人要把宋酲接回去,他會徹底離開宋家嗎?
顏晚筠想,如果宋酲和她一樣,被接到新家庭的話,他就不再是自己的大哥了。
他可能還會有其他很多的弟弟妹妹。
顏晚筠攥緊手指,心緒紛亂,卻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晚晚?”
她回過頭,看見宋酲一身黑色的襯衣,伴著有些朦朧的霧氣,從身後遙遠的長廊儘頭走來。
“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宋酲看見顏晚筠有些蒼白的臉色,微俯下身,碰了碰她的指尖,“手這樣冷,晚晚害怕了嗎?”
“沒有。”男人的手掌溫熱而粗糲,顏晚筠卻沒有向平常一樣,撒嬌般讓大哥給自己暖手。她往袖子裡縮了縮,說,“沒事的,隻是感覺天氣有些冷。”
宋酲的眸光抬起,落在顏晚筠略顯單薄的襯衣上。他點頭道:“霧氣很重,是要多穿衣服。我回去給你拿件外套。”
“不用了,大哥。”顏晚筠連忙擺手,說,“已經傍晚了,我馬上就要進祠堂了。”
祠堂守靈時,是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的。而老宅很大,給他們安排的房間在另一側,來回怎麼也要半個小時。
宋酲拍了拍妹妹柔軟的發,說:“我去給你拿。”
“大哥!”顏晚筠跟著走了幾步,追不上,隻敢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在身後喊他,“你待會兒進不來的!”
宋酲抬腿跨進長廊,重新走回了水霧裡。他身形頎長,像是沒聽見一樣,腳步片刻未停。
顏晚筠無奈,隻得重新回到祠堂門口。不多時,祠堂老舊斑駁的大門吱呀一聲,一個男孩走出來,而她要進去替他。
祠堂裡沒有點燃炭火,比想象中的還要冷一些。顏晚筠跪在正中央的蒲團上,隻覺得又冷又餓。
跪在祠堂裡的小輩,在出祠堂前是不被允許吃飯的。顏晚筠上學期剛犯過一次胃病,但這大半年調理得好,偶爾一頓飯不規律也不會發絞痛。但沒有食物供給能量,血糖也達不了標。
這一天下來,她已經隱約有些頭昏眼花,可礙於老宅的規矩,也無法說什麼。
顏晚筠保持著跪立的姿勢,雙臂下意識互相抱緊。她胃部已經有些隱約發疼的征兆了,可她還要跪整整一個晚上。
顏晚筠幾乎有些眼前發黑。疼痛泛上來時,她嘴唇咬著,手掌撐在蒲團上支撐身體。
她不記得過去了多久,祠堂原本緊閉的大門被人推開,在風的驅動下幾乎發出一聲震響。
顏晚筠被嚇得一激靈,轉頭卻看見宋酲壓著眉目間的戾氣,帶著一身冷意走進來。
屋外的紅燈籠光透了一點進來,燈影在顏晚筠麵前晃動。她膝蓋有些發麻,勉強支起來一點,還沒開口,肩頭卻沉沉披上了一件外套。
“他們沒讓你吃飯嗎?”宋酲扶住她的手肘,使她有一個站起來的施力點,“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顏晚筠。”
宋酲很少這樣一板一眼地喊顏晚筠的名字。
顏晚筠對上哥哥嚴肅的眼眸,隻得說:“他們規定的,在進祠堂之前不能……”
“你要這樣聽話嗎?顏晚筠。”宋酲冷聲說,“本來安排你晚上在這裡跪祠堂,我就對他們有很大意見了。飯也不讓吃,這種封建糟粕你也聽!”
顏晚筠有些怔愣。
在她的印象裡,宋酲一向是家裡最守規矩的人。可現在他卻怒氣衝衝地推開祠堂的門,揚言這是封建糟粕。
顏晚筠一向不信鬼神,老爺子打量商品般的眼神也讓她不舒適。可良好的教養使得她願意尊重這個沒有多少情感的長輩,也不願意給家裡惹禍。
“晚晚,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宋酲見女孩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說,以為自己嚇到她了。他放緩了聲音,說:“我也沒有讓你完全不遵守家裡的規矩,但在我這裡,活著的人的身體健康最重要。”
在祠堂裡,宋酲的聲音並不大,甚至稱得上是刻意壓低的。他同樣也尊重去世的先祖,但他不可能拿妹妹的健康開玩笑。
顏晚筠半年前那次胃出血,把所有人都要嚇壞了。
“我知道大哥的意思。”顏晚筠披著厚實的外套,抬頭看著宋酲。她微微帶了一點笑,說,“現在不冷了,大哥先走吧,我要跪到十點鐘。”
“晚晚,”宋酲撐住她的手臂,說,“我現在帶你去吃飯。”
顏晚筠搖了搖頭,說:“祠堂裡……”
“晚晚。”宋酲打斷她的話,語氣不容置喙,“外麵風大,把外套扣子扣好。”
“彆怕,”他頓了一下,低聲說,“有什麼事情,大哥都在。”
顏晚筠驀然一愣,心臟一瞬間覆上暖意。她小小應了一聲,沒再反駁,乖乖跟著大哥走出了祠堂。
夜深露重,顏晚筠整個人都裹在柔軟的大衣外套裡,有宋酲在前,也不覺得有多冷了。晚上亮著不算明晰的廊燈,她在霧蒙蒙的水汽裡拉著宋酲的衣角,隻覺得燈影都變得很不真實。
廊燈照不到的地方很黑。可顏晚筠跟在宋酲的身後,竟然也絲毫不怕,莫名就心安了起來。
兩人憑著對老宅為數不對的記憶,來到了廚房。
老宅有嚴格的用餐時間規定,這會兒廚房已經上了鎖。顏晚筠轉頭看向宋酲,卻見他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把鑰匙,正低身開著鎖。
顏晚筠湊上去,問:“哥哥,你哪裡來的鑰匙?”
“來找你之前拿的。”宋酲垂眼,“我說廚房漏水,晚上找人維修。”
他回到老宅,也是那樣嚴肅有禮的做派,幾乎沒人覺得他會撒謊。
顏晚筠於是不再問了。她走進去,看著宋酲開了廚房的燈,亮色的光一下照滿了整個灶台。
宋酲在冰箱裡翻了翻,燒水給顏晚筠下了一碗餛飩。
這是宋酲第一次煮餛飩,撒了蔥花,放了一點紫菜。白花花的餛飩被端上來,薄皮緊緊包著飽滿的肉餡,鮮香的味道一下子溢出來。
顏晚筠坐下來,餓到麻木的胃一下子有了食欲。她胃部時不時泛起的鈍痛已經褪去,被溫熱的食物帶走冷意。
明明是平常樸實的餛飩,甚至連鹽的味道都有些吃不出來。可顏晚筠還是認認真真,把麵湯都喝掉了。
她看向宋酲,抬起眼彎起來笑時,眼睫上落滿了細碎的光,像會閃動的星星。
“哥哥。”她認真道謝,近乎天真而赤誠地說,“很好吃的餛飩。我要記住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