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雨珠順著傘骨緩慢滑落,在木質地板上泅出一灘水痕。
窗欞幾乎被風雨震得接連作響。宋酲把那把黑色的雨傘放在玄關處,外套換下來,放在酒店門邊的衣架上。他從在浴室拿了一條乾淨的新毛巾,擦了擦額肩處濕潤的發尾。
這場雨實在下得太大了。
宋酲半曲著腿坐在沙發上,清瘦漂亮的五指捏住大半毛巾。他洗過澡,準備在睡前回幾封工作郵件,卻看見手機頂端彈出一條消息。
是宋問庭發來的:大哥,聽說你出差去柏林了。見到晚晚了嗎?
宋酲瞥了一眼,沒回。
他白皙有力的指尖虛虛握住剛倒滿熱水的玻璃杯,眼底神色淡淡。
今天顏晚筠喝酒喝到反胃。要不是宋問庭發來消息,他一時倒還沒想起來,自家妹妹第一次喝酒,就是被她這個二哥帶著學的。
那時候顏晚筠還在上高中。快到過年的時候,班裡考完了期末考試,幾個同學要一起出去玩,最後定了在酒吧喝酒。
宋酲知道顏晚筠的性格,她念書時從不愛主動交朋友。一是她小時候在顏家時沒有玩伴,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看書。二來她妹妹交友門檻沒那麼低,圈子裡的人沒幾個夠資格。
顏晚筠會去酒吧,全都是宋問庭那幫小圈子裡的人,帶過去的。
幾個人在酒吧裡玩遊戲,喝到深夜。顏晚筠的手機沒電了,宋酲打了幾個沒打通,家裡阿姨伯伯著急得幾乎要報警。
最後是宋問庭一直打不通的電話接了。他語氣帶笑,隨意的富家公子一樣,說:“大哥,不是跟你說了我帶晚晚出去玩嗎。同學聚會,大家都在,不用那麼……”
“宋問庭。”宋酲眼眸低沉,聲音幾乎要掉出冰渣子來,“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要帶你妹妹在外麵過夜麼?”
他趕到的時候,一群人已經不在玩遊戲了,幾乎都靠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旁邊都是喝得四散的玻璃酒杯,桌麵一片狼藉,酒液濃重的味道彌散開來。
酒吧裡燈色昏黃而曖昧,宋酲站在卡座外,看見宋問庭離顏晚筠離得極近,指尖差一點都要碰到她的後腦,好像下一刻,兩人就要接一個親密的吻。
宋酲一時覺得胸膛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點著了。他一下怒火滔天,冷聲叫自己弟弟的名字:“宋問庭!”
這一聲帶著十足的壓迫與嚴肅的意味,把被酒精帶得半夢半醒的宋問庭,直接嚇了一激靈。
他停住動作,抬起不太清醒的腦袋來,頭發亂糟糟的:“大哥。”
“宋問庭,你玩夠了嗎?”宋酲壓下難以平息的怒火,半天才緩了緩聲線,對角落裡的妹妹說,“晚筠,跟我回家。”
顏晚筠收起了看得專注的手機,乖巧地背著書包站起來,說:“好的,大哥。”
宋酲這才注意到,自己妹妹手機屏幕裡,是外刊英語閱讀。
估計是看文章看得專注,剛剛連宋問庭在旁邊嘰嘰歪歪也沒發現。
宋酲不知道為什麼,氣竟然莫名消了大半。他把顏晚筠的書包接過來背上,眼眸冷淡地看了一眼宋問庭,帶著兩個人朝地下停車場走去。
這倆兄妹剛上高中才一個學期,宋酲在外麵上大學,不太回來。他直到到現在才發現,兩個人晚上,還在同一個書房一起寫作業。
“陳姨,”宋酲把兩個人帶回家時,家裡的阿姨正在做夜宵。他叫住她,說:“晚晚和問庭大了,程伯這幾天不在,勞煩您去給他們重新理兩間書房,以後分開寫。”
“問庭和晚晚以後不一塊了嗎?”陳姨笑著問,“我還覺得這倆孩子一起,不會寫的題目還能交流交流呢。”
“小孩子長大了,多一點隱私空間是好的。”宋酲溫聲說,“勞煩您了。”
“小問題小問題。”陳姨擺擺手,說,“我明天就給他們弄好了,您放心。”
宋酲點了點頭,剛轉身,卻看見攤在沙發上的宋問庭聞言用力搖頭,嘟囔著說:“大哥,我不要一個人寫作業,我就要和晚晚在一塊。”
宋問庭帶顏晚筠去酒吧,深夜還沒回來。宋酲這個賬還沒來得及找他算,這人倒自己撞了上來。
“你和晚晚選的科都不一樣,你們一起寫什麼作業?”宋酲問,“她要學生物,學化學,你和她一起學?你拿什麼和她一起學,35分的生物成績?”
“我就是要和晚晚一起,”宋問庭可能是醉意上頭,這會兒竟然也不怕自己大哥了,大聲說,“我和晚晚,從來沒有分開過。”
“你們以後也會分開的。”宋酲已經有點不耐煩了,說,“等晚晚以後去讀大學,她工作了嫁人了,你們也不能天天見麵。”
“嫁人?”宋問庭直直一愣。他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酒,這會兒竟然鬼使神差地問:“大哥,我不能娶晚晚嗎?”
宋酲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和晚晚沒有血緣關係,甚至不在一個戶口本上。”宋問庭看著自己大哥,“我們為什麼不能結婚,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耳邊就一陣勁風襲來,隨後臉頰重重被打了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痛湧上臉龐,宋問庭幾乎被打偏了頭,整個人一瞬間朝沙發裡陷去。
“宋問庭,想清楚事情了,再開口說話。”
宋酲眸色深冷,寒意幾乎要滿溢出來:“你擅自帶晚晚去酒吧那種地方,還玩到半夜三更。陳姨煮的醒酒湯和夜宵你也不要吃了,現在站出去,到走廊罰站。”
宋問庭徹底清醒了過來,也清楚地想起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他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
這是大哥第一次動手打他,因為他說要和自己從小長大的妹妹結婚。
此時兩人都在慶幸,顏晚筠因為覺得濕冷,先上樓洗澡去了,沒有撞見這樣不堪的一幕。
“哎喲,這又是怎麼啦。”做好夜宵的陳姨端著麵碗走出來,看見宋問庭臉上鮮紅的巴掌印,驚呼道,“大少爺,問庭這是犯什麼錯了?我這剛剛做好雞蛋麵的……”
“沒事,陳姨,您不用管我。”宋問庭勉強笑了笑,連看也不敢看一眼自己大哥,“是我該死。”
“你這小孩,又說什麼喪氣話喲……”
顏晚筠一身雪白睡裙下來時,就看見宋問庭不見了,陪自己吃雞蛋麵的人變成了大哥。
“大哥。”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問,“二哥去哪了,他不吃麵條嗎?”
“你彆管他。”宋酲冷聲說,“他該死。”
敢對自己妹妹動這樣的心思,不該去死麼。
顏晚筠知道今晚大哥生氣了,也不敢做聲。麵條吃到一半,她聽見宋酲問自己:“還難受嗎?今天喝了多少酒?”
“喝了一點。”顏晚筠誠實地說,“一杯二哥給我調的雞尾酒。其他他們要我喝的,二哥全替我攔下來了。”
“他倒還懂點事。”宋酲聞言,神色稍緩,夾了一塊雞蛋白給顏晚筠,說,“以後少去這種地方,特彆是宋問庭帶著。”
顏晚筠點了點頭,說:“好。”
“你如果不想去這種地方,”宋酲說,“可以不用去的。宋問庭自己愛去哪玩去哪玩,你不用順著他的心思走。”
“不是的。”顏晚筠聞言,猶豫片刻,才小聲開口,“大哥,是我聽說二哥要去,才跟著的。我不太放心他。我在那邊,他不會玩得那麼瘋。”
她聲音軟軟的,說:“我們下次不會這樣了。大哥,你不要生氣。”
宋酲啞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頓了一下,隻說:“你和問庭也長大了,不要還和小時候似的沒邊沒界。”
“好的,哥哥。”小姑娘的神色溫順而乖巧,好像答應了就不會再犯,“我知道了。”
宋酲也是後麵才知道,自己被妹妹看似好學生的形象騙了許多年。
也是,從小時候就和宋問庭一起翻牆逃課的小姑娘,長大了能乖順到哪裡去。
宋問庭那天在走廊外站了一夜,第二天回來就發了高燒。即使顏晚筠半夜偷偷給他送了夜宵過去,還拿了一件滿是絨衣的外套。
宋酲半夜也無法入眠。他站在二樓陽台的窗口往下看,正好看見小姑娘穿著一身雪白的絨衣,手裡捧著保溫食盒在走廊上。
宋問庭就站在她旁邊。木質的食盒揭開,大片氤氳的水蒸氣冒出來,略微掩蓋住兩人身形。
可宋酲就是透過那一點並不明晰的白霧,看清楚了顏晚筠眉眼間的笑,和她被凍得有些泛紅的臉頰。
他沒做聲,抬眸收回視線,少見地在陽台抽完了一整支煙。
是不是從那個時候,宋問庭帶著巴掌印、帶著一身冰冷病氣進來的時候,顏晚筠其實就開始怪他了呢?
怪他心狠而冷漠,對自己一起長大的弟弟也能下這樣重的手。
宋酲終於被玻璃水杯中覆上的熱意燙傷。他鬆開手,又瞥了一眼屏幕,眼眸逐漸閉攏。
他說宋問庭該死,但他自己,也因為一顆不該跳動的心,死了一千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