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顏晚筠一直病了小半個月。
那天睡過去後,她發了場大汗,醒時天色依舊昏沉。
宋家人幾人都聚在顏晚筠的小床邊,見她醒了,關切的眼神齊齊投來。
宋母伸手,剔透的綠翡翠手鐲從長衣裡落出一截。她微涼指尖去撫摸她的額頭:“晚筠,我是媽媽。額頭還有些發熱,感覺好些了嗎?”
顏晚筠有些茫然地睜了睜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間溫馨寬大的屋子裡,連身上的被罩也換成了其他樣式的綢緞軟料。
她搖了搖頭,說:“好多了,謝謝您。保姆阿姨呢?”
宋母聽見顏晚筠這樣禮貌地喊自己,神色頓時一僵,說:“晚筠,我們已經把你接回宋家了。是經過你保姆阿姨同意的。”
“這邊是你的哥哥姐姐們。你爸爸今天還有事情,先回公司了。”她說,“現在還在放假,等再晚些開學了,你就和哥哥姐姐們一起在延城去念書。正好問庭和你一個年級。”
顏晚筠沉默著抬起頭,想,原來都已經被安排好了。
她一早就知道自己可能要被送回原本的家,也在葬禮結束後,清楚地明白自己與外祖母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她不知道怎麼辦,但是沒有了外祖母,誰能把她留下來呢?
顏晚筠看向宋母身後的幾人,一眼在裡麵瞥見了宋酲。她從小教養好,記得毛巾的事情,正想開口向哥哥道謝,眼前卻忽然晃過來一張臉。
“晚晚妹妹。”和她年齡相仿的半大少年湊上來,烏黑的眼睛帶著善意的笑。他伸手輕輕捏了捏顏晚筠的臉,笑著說,“雖然我們同一天出生,但我要比你稍微大一點,你是得叫我哥哥的。”
顏晚筠看著宋問庭那雙與祖母極像的黑色眼眸,一下知道了他的身份。這就是和她同歲數,那個被抱錯的、在宋家養大的孩子。
她聽見“哥哥”兩個字,下意識去看站在最邊上的、一言不發的宋酲。
隨後顏晚筠被病痛折磨得泛紅的小臉微微抬起,轉回來看著宋問庭:“哥哥。”
軟軟糯糯的嗓音,隻叫人覺著可愛。
宋問庭滿意了,還想再說什麼,覆在顏晚筠臉上的手卻被輕輕拍了拍。一道溫和的聲線從身旁傳來:“好了,問庭。妹妹病還沒好,不要總鬨她了。”
宋清苑把那隻作亂的手撥下來,給顏晚筠掖了掖被子。她年紀也隻比顏晚筠大四五歲,卻很懂事,去給妹妹倒了杯熱開水。
“喝一點水吧,晚晚,嗓子都要啞掉了。”
她怕顏晚筠生著病的手沒有力氣,就這樣托著玻璃杯,看著小小的妹妹喝了半杯水。
顏晚筠喝過了熱水,喉嚨也不那麼痛了。她認真地說:“謝謝姐姐,嗓子好多了。”
宋清苑對還在生病的妹妹似乎有無限憐愛,抬手摸了摸她通紅的臉。她看著身旁的宋酲,把人拉過來,說:“晚晚,這是你更大些的一個哥哥,宋酲。”
宋酲站在顏晚筠的床邊,總算與她徹底對上眸光。他眼眸的黑色很重,天生冷淡的眉目在看過來時,好像也難得柔和了一些:“晚晚,我是你大哥。你剛剛回家,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可以和我說。”
顏晚筠的眼眸亮了些,說:“好的。”
宋母似乎對幾個小孩間的和睦很滿意,也同時滿意顏晚筠一覺醒來時的乖巧與不哭不鬨。她以為好歹要廢一番口舌,才能把多年未見的小孩子哄好。
“晚筠燒了一整天,這下子褪了,要不要吃些東西?”宋母給顏晚筠擦去鬢邊的汗珠,說,“樓下的阿姨燒了蔬菜扇貝粥,我們晚晚想喝一點嗎?”
顏晚筠聽到扇貝粥時,有些明顯地愣了一下。宋母看小孩不做聲,耐著性子問:“晚晚不喜歡喝嗎?”
“沒有。”顏晚筠抬起頭來,狀似天真地看向宋母,說,“隻是外祖母從來沒有給我做過。”
“那就先嘗一點看看。”宋母轉頭,叫阿姨盛一碗粥來,“晚筠要是覺得好喝,就多喝一點。”
扇貝的鮮香和蔬菜清爽混合在一起,讓即使剛剛退燒的顏晚筠,也覺得有了些胃口。
她好像就這樣接受了母親遲來了八年的愛,靠著床邊,就著婦人的手,一口一口喝了小半碗。
宋母很喜愛顏晚筠順從聽話的模樣,即使手裡的粥還剩下大半,卻也不強迫她繼續喝了。
“我們晚筠很厲害。”她有些笨拙地誇讚著並不熟悉的親生女兒,說,“即使生病了,也還能喝這麼多粥。”
“好了。”顏晚筠感到自己的發絲被摸了摸,母親少見的溫柔嗓音在她耳邊說,“快睡吧,晚筠。睡一覺起來,身體就會好了。”
顏晚筠對哥哥姐姐、長輩們說了晚安,閉上眼睛。
當天半夜,顏晚筠再次被緊急送往醫院。
“你們做家長的不知道孩子對什麼過敏嗎?”醫生看著呼吸急促、身上起滿紅疹的小孩子,毫不留情地訓斥著眼前看起來珠光寶氣的女人,“你們小孩海鮮過敏!一點都不能沾!”
宋母臉色難看,半天隻問:“我知道了。晚筠她現在還好嗎?”
“還好沒攝入太多,不會太嚴重。但孩子這麼小,也不好受的。”醫生沒好氣地說,“今夜留在這邊掛水吧,家屬下樓繳一下費。”
宋母拿著醫院開的單子,想起顏晚筠天真漆黑的眼眸,幾乎不帶一點雜質。
她為自己的疏忽感到惱怒,指尖微微揉皺紙張,對身旁陪同的助理說:“等晚筠好一些,帶她去做一遍過敏源的篩查。再做一個全身的體檢。”
助理看出老板心情不好,戰戰兢兢地說:“好的。”
出發前家裡的孩子半夜都睡得很熟。宋母沒讓人特意叫他們,卻在下樓準備送顏晚筠去醫院時,在門口看見了穿戴整齊的宋酲。
他站在漆黑的門口,看見顏晚筠身上的紅疹,說:“媽媽,我也陪妹妹去醫院。”
宋母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沒攔著他上車。
顏晚筠的過敏反應確實不嚴重,但足夠嚇人,讓所有醒著的人心驚膽戰了一晚上。她早晨從醫院起來時,雨停了一夜,明亮的光影從玻璃窗裡透進來。
顏晚筠摸了摸脖子上已經消下去的紅疹,痛感似乎還殘留在白皙的皮膚上。她抿著唇,卻聽到敞開的房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
宋酲站在門口,最剔透的光落在他的白襯衫上。他手中拿著剛買的早餐,還冒著熱氣:“早上好,晚晚。洗漱了過來吃早餐。”
顏晚筠於是點了點頭,從床上慢吞吞地做起來,拿著阿姨從家裡帶過來的牙杯洗漱。她擦乾淨紅撲撲的臉,發現宋酲買的早餐,正好都是自己喜歡吃的。
薄皮的小籠包晶瑩剔透,肉餡的湯汁鮮美而滾燙。豆漿加了一點糖,冒著熱氣時喝上一大口,整個人都是暖和發熱的。
主食旁邊還擺著兩塊香糯的桂花糕,像是用來哄小孩子的。
宋酲坐在顏晚筠旁邊,用酒精棉擦過醫院的桌子,才準她把手放上去。他把每個食盒都打開,推到顏晚筠的旁邊,陪她一起吃早餐。
“還喜歡吃嗎?”宋酲看她一口一個小籠包子,白淨的臉頰鼓鼓的,可愛極了,“吃過早餐,就可以出院了。”
“喜歡。”顏晚筠重重點了點頭,仰起臉笑得好燦爛,“謝謝哥哥。”
“你不能吃海鮮,包括扇貝那種食物。”宋酲看小姑娘蘸醋笨手笨腳的,伸手幫她在小籠包裡滾了一圈。他想,妹妹以前估計被嗬護得很好,“昨天過敏了,現在感覺還好嗎?”
“好多了,額頭也不發熱啦。”顏晚筠說,“麻煩媽媽和哥哥,大半夜還送我來醫院了。”
小姑娘可能也知道家庭的變故,有時候說出來的話,懂事乖巧得讓人心疼。
“不麻煩。”宋酲說,“你本來就是我們的妹妹,生病了該我們照顧的。”
他看著顏晚筠,又說:“媽媽這段時間工作很忙,早一點的時候走了。一會兒有司機接我們回家。”
顏晚筠點了點頭。
宋酲晚上跟著到了醫院,幾乎沒怎麼睡覺,也不太吃得下飯。但他看見對麵的妹妹認真夾著小包子,眼睛愜意地眯起來吃掉,一下子也覺得有了些胃口。
出院手續一早已經辦好了。吃過早餐,宋酲牽著妹妹的手下樓,司機就在醫院門口等著。
醫院周圍有很多早餐攤,特彆是兒童住院部這一塊,還有幾個賣糖葫蘆的糖人的阿姨。
宋酲上車前,注意到顏晚筠的視線在糖葫蘆上停了好久,關上車門的動作停了一下。他想起來顏晚筠回家後還要喝藥,於是把她送上車,自己則去買了一小串糖葫蘆。
宋酲買完糖葫蘆,一回去,就發現顏晚筠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自己。
他的心也一下柔軟了起來。
“給你。”宋酲把糖葫蘆遞過去,說,“之後到家,阿姨要煎中藥給你喝。”
“謝謝哥哥。”小姑娘的雀躍總是最純粹的,笑起來說,“我不怕苦的,中藥也可以喝。”
宋酲坐在她旁邊,眼睛也帶上一點笑。
司機看著宋酲這副小大人的樣子,也覺得好笑,卻沒去打趣這個臉皮薄的小孩。他一路平穩地開到家,顏晚筠就從窗戶前探出一點腦袋,一路看著回家的路。
回到家後,宋清苑和宋問庭都已經醒了,也聽說了妹妹半夜又進醫院的事情。阿姨已經給顏晚筠煎好了藥,她也真不怕苦,端著中藥三兩口就喝完了。
阿姨鬆了口氣,讓顏晚筠回去好好休息,這幾天不要再著涼了。
顏晚筠拿著宋酲給自己買的糖葫蘆,藏著寶貝一樣往樓上走。生病的人容易困倦,她正想要回自己的小房間睡覺,卻在轉角處看見了宋問庭。
顏晚筠剛要開口和二哥打招呼,卻看見宋問庭笑眯眯地走過來,湊到她耳邊時像在說悄悄話。
少年不解又稚嫩的聲音傳來,帶著笑意問她。
“晚晚妹妹,你是故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