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男人高大成熟的身形幾乎覆蓋住了顏晚筠,牢牢把人禁錮在角落中。她被迫仰著頭,才與他對上視線。
宋酲平日冷淡自持,一彆六七年,看向顏晚筠的神色卻不再那麼穩重從容。他眼中深色翻湧,好像再近顏晚筠一步、再看一眼他的眼眸,就要徹底失控。
顏晚筠匆匆低下了眼,開口時,聲線中微帶著顫音:“哥哥。”
宋酲聞言,指尖頓了頓,在這樣親昵而疏離的稱呼中放開一點力道。他抬起眼,朝剛剛男人下樓的方向瞥去一眼,聽見顏晚筠說:“哥哥。你離我離得太近了,我的手好疼。”
宋酲終於意識到這樣的失態不好收場,放開手,往後退了半步。
光從身後的玻璃窗透過來,落在顏晚筠白皙的皮膚上,他才發覺剛剛自己太過用力,把她的手腕都攥出了一條紅痕。
“抱歉。”他低聲說。
“不要緊。”顏晚筠輕輕揉著手腕,說,“一會兒就能消了。”
隨後,她抬頭看向宋酲,眼睛彎起,精致漂亮的臉蛋微仰:“沒想到能在這裡碰見大哥。早知道這樣,我就該用心一點,看看今天出席的客人名單。”
那句帶著顫音的“哥哥”,好像是一時的錯覺,在顏晚筠平複呼吸後蕩然無存。
宋酲輕輕抬起眼皮。
顏晚筠笑起來,一舉一動挑不出差錯:“我今天的日程已經排滿了。大哥如果沒什麼事情,我就先下去了,同事還在等我吃飯。”
“好久不見,晚晚。”宋酲往前微擋,站在顏晚筠身前。他漆黑眼珠微動,隻低頭看向顏晚筠,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場就顯露出來:“你與家裡斷了幾年的聯係。今天見到我,不該單獨和我吃頓飯嗎?”
“是我招待不周了。”顏晚筠笑了笑,手心微微濕熱。她從小就被哥哥姐姐們管著念書,雖然過去了許多年,但在麵對訓話時,還是有一些微妙的緊張。
更何況,整個人是宋酲。
顏晚筠於是問:“大哥什麼時候回國?下次我們約個時間,我帶大哥去吃飯。”
“下周。還有一些業務要處理。”宋酲算是退了一步。他揉了揉有些疲憊的眉心,問顏晚筠:“什麼時候回家?今年過年,你也沒有回來。”
“回家?”顏晚筠往前抬起的腳步一頓,終於回過身,漂亮的眼尾輕瞥著看向宋酲。她再開口時,尾音揚起來,卻沒有什麼情感:“哥哥,宋酲。你想要我回家嗎?”
“你要我回家,和姐姐一樣聯姻,然後和她一樣重病離世嗎?”
“哥哥。”顏晚筠湊近了,一字一頓叫他說,“那你想要我嫁給誰好呢?”
宋酲無言,身形微微一僵,再回過頭時,顏晚筠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樓道口。他指尖稍稍鬆開,顏晚筠身上淺淡的橙花香好像還停留在指腹。
宋酲在原地停留了好一陣,才偏過頭,從旁邊透明的玻璃窗戶往下看。
春光爛漫,哪裡都是最好的時候。顏晚筠已經換下了那身雪白的實驗服,烏黑發絲被水晶夾扣盤起。她笑著去擁抱自己的同事,幾個人歡聲笑語間上了同一輛車。
顏晚筠坐在車上,聽著周圍同事的閒聊聲,心口的悸動才終於褪去一點。
她沒有想到能這樣突兀、毫無防備地見到宋酲。她實在太過緊張,連著心臟也在胸腔中跳動不止。
宋酲攥緊她手腕,用力用到幾乎不肯放走一步時,顏晚筠都沒想到,宋酲可以這麼瘋。
被堵在牆壁角落裡,他們離得那麼近。她幾乎要不合時宜地想起,上次這樣昏暗光影綽綽、幾乎看不清對方時,他們接了一個吻。
顏晚筠垂下眼眸。
旁邊的同事見顏晚筠一路上不說話,笑著想拉她加入閒聊,便隨口說:“晚筠,你今天講得好好!這次項目能拿下,全靠你和和煜主力啦!”
她說到這裡,微微壓低了一點聲音,開玩笑似的調侃顏晚筠:“我看到那個承裕的老板,在報告結束之後,都在頻頻往你這邊看呢。”
“哦,這樣嗎?”顏晚筠微微一笑,說,“他是我哥哥。家裡的大哥。”
“啊?”同事顯然愣住了,隨後又笑著說,“之前也沒聽你說起過啊。你哥哥長得真帥,晚筠,再跟我們說說……”
“曖、曖。彆揪著晚筠八卦了。”前麵開車的周和煜趁著等待紅燈的間隙,回頭瞥見顏晚筠那一點不耐的神色。他笑著說:“晚筠這段時間都沒睡好,還有好一會兒才到,讓她休息會兒吧。”
同事於是噤聲。
顏晚筠順勢閉上眼眸養神,腦海裡卻雜亂一片,浮現出宋酲低頭看向自己時,從光影明滅見露出的俊朗輪廓。
她少有地煩躁起來,壓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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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晚筠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宋酲,是在一個陰暗潮濕的下雨天。
從外祖母葬禮那天,淅淅瀝瀝的小雨就一直在下。
顏晚筠那時候還很小,在墓碑前獻花時,身上穿著的還是外婆給她挑的碎花小洋裙。保姆牽著她的手,把白色的洋桔梗遞到她的手上,跟她說外婆去世了。
顏晚筠拿著花站在那裡,反應了好久,才意識到,這是自己再也見不到外婆了的意思。
她幾乎嚎啕大哭,這一輩子都沒有這樣傷心過。花在她手裡都要被捏斷,她抱著寫著外婆名字的墓碑不肯撒手,幾天了哭到飯都吃不下。
保姆很頭疼,但更頭疼的是,門外顏家的那些親戚。
她沒有辦法不讓他們進來,因為家裡唯一管事的主人已經去世了。但她同時也不能讓顏晚筠聽到那些人的詰問,她才那麼小。
“啊呦,這孩子本來就不是顏家的,當年被抱錯了的嘛。老太太把人家的孩子養了這麼久,肯定要送回去的呀!”
“老太太一聲不響地就走了,生前的那些東西,該怎麼分也沒說。小姑娘不是顏家的人,總不能拿走顏家東西的吧……”
“我們哪裡能養的呀。老太太有錢,天天吃穿最好地給她家顏小姐供著。你看看她天天都用什麼的,不送回去,現在顏家誰養得起這位小小姐啊。但要是老太太留了財產的話……”
“夠了!”保姆從小看著顏晚筠長大,終於忍不住道,“老太太重病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來噓寒問暖!當初把老太太趕出顏家的時候,那麼乾脆利落,現在怎麼好意思來要老太太打發你們這群叫花子!”
顏晚筠十來歲出頭的年紀,剛念完了小學。外麵的人說話不太真切,隔了層紗般傳到她耳朵裡,但她也隱約意識到,自己好像要被送走了。
“好了,今天的吊唁已經結束了。”保姆把大門往外推,不太客氣地說,“如果下次再見,你們還想用晚筠去討好宋家,就不要再進這個門了!”
顏晚筠抱著外婆前幾天才給她縫好的小兔子,站在樓梯口,露出個腦袋往外看。
“晚晚、晚晚。”她被保姆緊緊抱起,手掌溫熱而寬厚,像極了外婆。
世界上剩下的、唯一真心愛她的長輩,哽咽著承諾說:“晚晚不要怕。他們不養你,阿姨養你。阿姨不把你交給他們,你永遠還是不愁吃穿,漂亮動人的小公主。”
顏晚筠不說話,她又想到外祖母了,好想哭。
外祖母去世前,留下了一大筆遺產,全都記下顏晚筠的名下,包括這棟房子。這些遺產委托了律師代理,每個月會往她的一張卡裡打一部分,直到長大後才會徹底交給她。
這是外祖母對顏晚筠最後的保護,這筆錢太龐大了,而她還太小了。
顏家親戚走了沒幾天,顏晚筠就開始生病了,發高燒。
她平時就要比一般小孩嬌貴,這個時候生這樣一場病,身體更差了。保姆照顧她照顧得焦頭爛額,這個時候,宋家卻來了人。
顏晚筠的親生父母,家裡的哥哥姐姐,甚至就連那名當時被抱錯的小少爺,都到顏家的宅子裡來拜訪了。
顏晚筠當時正發著熱,汗津津的黑發貼著臉頰,一雙烏黑的雙眸像蒙了層霧。
宋母幾乎一眼看到顏晚筠、看到那張精致的、與自己彆無二致的臉,就知道這是自己的親生小女兒。
顏晚筠被一群人圍著,燒還沒有褪,她神誌還有些不清晰。她隻聽到周圍低聲的交談聲:“晚筠現在生病了,我們肯定是要接回去養著的。”
“等晚筠病好?病好了當然是繼續留下來。她本來就是我們的孩子,當然要由我們家來管教。問庭的親生父母也早就去世了,他本身也就更習慣我們那邊的生活方式。”
“阿姨養了晚筠這麼多年,我們會回報您的。”
他們還說了一些話,顏晚筠已經完全記不清了。她隻記得在迷糊的高熱中,一個半大的少年走到她的床邊,給她換了一塊額頭上的毛巾。
冰涼的觸感讓顏晚筠一時好受很多。她勉強撐開一點酸痛的眼皮,看見宋酲那張有些冷淡,卻又俊美好看的臉。
藥效發作,顏晚筠在徹底睡過去之前,忍不住想,這就是哥哥嗎?
會在大人們爭執、沒有人顧得上她時,不聲不響走過來,給她換一塊涼毛巾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