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這條巷子的儘頭,和前邊一樣,依然是一棟二層高的自建房,門是刷著綠漆的鐵門,上麵貼著幾張開鎖疏通的小廣告,舊的還沒撕下去,新的又覆了上去。
趙美鶯拿鑰匙開了門,拿了雙舊拖鞋給林杳。
林杳蹲下換鞋時,一輛紅色的兒童電動四輪車開了過來,握著方向盤“駕駛”的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小男孩肉乎乎的,比同齡的孩子看起來要胖,坐著的那輛玩具車明顯有些承受不住他的體重,一路過來晃晃悠悠的。
“媽!冰淇淋沒有了,我要吃冰淇淋!”小男孩一開口就是不滿的大聲嚷嚷。
趙美鶯臉上多出笑容:“我一會兒買菜時就去買。”
“我要吃碎冰冰,還有四個圈的。”他提出要求。
“行行行,都給你買。”趙美鶯語氣縱容,又向他介紹:“小磊你看,這是你姐姐,之後搬來和我們一塊兒住。”
聞磊還小,並不明白姐姐怎麼換人了,也對她不感興趣,看了林杳一眼,沒叫一聲就轉著方向盤又把車開走了。
對於他這沒禮貌的行為,趙美鶯並不覺得有什麼,隻連聲叮囑他小心著點,彆撞到家具磕著碰著了。
她又轉頭看向林杳:“我現在得趕緊去買菜了,房間都在二樓,你和小磊住一間,就是門上貼著海報的那張。”
飛快安排完她就開門走了。
聞磊仍開著他那輛玩具車在客廳橫衝直撞,差點還壓到林杳的腳,幸好她即使往後退了幾步。
林杳拎著行李箱往樓上走,行李箱裝了很多書,挺沉的,她力氣小,上幾階就得停下來喘口氣。
老式黃色木門上貼著張奧特曼的海報,林杳往裡看了看,確認是這間後把行李箱拎進去。
房裡有些亂,床上堆著玩具和漫畫書,一旁的桌上零零散散放著玻璃珠彈弓還有撿來的樹枝這些,敞開的抽屜裡還有幾張擦完沒扔的紙和一袋開了封沒吃完的薯片。
林杳收拾就用了好久,期間趙美鶯買完菜回來了,她聽見她拿冰淇淋給聞磊,但沒上來,直接去廚房做飯了。
快十二點,又有開門的動靜。
從樓底下傳來男人說話的聲音,抱怨著廠裡那些不服管的老油條,每幾句話都帶著慣用的粗口。
林杳起身往外走,下樓梯時就看見翹著二郎腿,四仰八叉坐沙發上的男人。
對方正在抽煙,T恤衫被啤酒肚撐起來,黑褲子係著根皮帶上,上麵掛著一串鑰匙。
趙美鶯正端著盤剛切好的西瓜出來,看見下來的林杳忙道:“快過來和你聞叔叔打聲招呼。”
林杳說了句聞叔叔好,沙發的男人偏頭看來,視線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咧嘴笑了下:“我們這一片哪有皮膚這麼白的女孩子啊,一看還真是有錢人家養出的。”
林杳有些局促地站著,不知該說什麼。
趙美鶯把那盤西瓜擺到茶幾上,招呼著趴地上玩小火車的聞磊來吃西瓜,又喊林杳跟她一塊兒進廚房去端菜。
吃飯時聞天明對她從前的家庭很感興趣,這啊那啊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趙美鶯給聞磊喂飯,時不時也插幾句話。
聞磊還處於最跳脫的年齡,家裡也慣著他,吃了一半他就從椅子上蹦下去玩玩具,趙美鶯隻得端著碗追過去繼續喂。
聞天明吃完便當起了甩手掌櫃,愜意地往沙發上一靠,拿起茶幾上的煙盒後“誒”了聲:“煙沒了。”
趙美鶯還邊哄邊給兒子喂飯,回頭理所當然地對林杳吩咐道:“你去給你聞叔叔買包煙回來,超市就在巷子最前頭,你來時路過了的。”
林杳習慣了細嚼慢咽,吃飯速度一直比較慢,這會兒還沒吃完,但也隻得先放下筷子。
聞天明從兜裡掏出張十塊的紙幣:“買包紅塔山吧。”
林欽文不抽煙,在此之前林杳連煙盒都沒接觸過,拿過錢之後在心裡默默記下這三個字,換鞋出門。
大中午,外邊兒熱得冒煙,瀝青的地麵仿佛烤盤,踩上去能感受到炙燙的溫度,林杳憑著模糊的記憶東歪西拐找到那家秀梅超市。
說是超市,但實際就比學校裡的小賣部還小,裡麵擠著四排貨架,靠門邊的玻璃櫃台放著各種牌子的煙,裡邊塑料椅子上坐著個十七八歲的男生,穿著背心短褲,瘦骨嶙峋的,手裡擺弄著一塊兒魔方。
“我要一包紅塔山。”林杳說著,把捏著的錢遞過去。
男生抬起頭,先是對她傻嗬嗬笑了兩聲,站起來低頭找著,一盒一盒地拿起來看又放下。
這時側邊的塑料門簾掀開,係著圍裙的中年女人走出來:“不好意思啊,你要什麼?”
林杳又說了一遍,女人很快拿了煙給她,她拿著走出店時聽見那女人和男生講話,應該是母子關係,女人說話語速和內容都不像是對著一個智力正常的成年人。
聞天明下午又去廠裡上班了,趙美鶯被聞磊鬨著帶去商場玩,家裡隻剩下林杳一個,她回到那間房,從行李箱拿自己的東西收拾擺放好。
然後就沒什麼事好做了,電風扇嗡嗡嗡的聲音一下更加清晰,林杳看著房間四周陌生的布置,那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又席卷而來。
她在床邊坐了會兒又起來,從書包裡拿出那套帶來的試卷,讓自己沉浸在題海裡,連著刷完兩套,窗外隻剩幾抹橘色餘暉。
等到那兩抹橘色消失,天色暗了下去,趙美鶯和聞天明還一個都沒回來,那個聽說總惹是生非,管教所常客的哥哥也沒出現。
林杳肚子餓了,從書包裡拿出錢包和趙美鶯出門前給她的鑰匙出了門。
她打算去中午那家小賣部買桶泡麵,順便把牙刷毛巾這些生活用品也買了,這一片的路燈也不太亮,光線透著股無力的昏黃。
隔著段距離,林杳看見小賣部門口兩個糾纏打鬥的身影。
更準確來說,是一個人把另個人按在地上揍,被壓在下麵的人毫無反抗之力,隻能發出痛苦的呻吟。
林杳心裡一驚,本能就想避開這場混亂,腳剛要往後撤退,店裡又急匆匆跑出道人影,是中午拿煙給她的女人。
女人先是試圖把在上麵揍人的那個拉起來,結果根本是徒勞,對方照樣一拳拳掄著身下的人。
大晚上的,林杳不想多管閒事,可接下來的一幕出乎她的意料。
隻見女人膝蓋一彎直接跪了下去,聲淚俱下地哀求:“求求你彆打了,你知道我兒子腦子從小就不正常,我們孤兒寡母不容易,求你放過我兒子這一回”
林杳腳步挪不動了。
她咬了咬唇,鼓足勇氣跑過去,發著顫的聲音大聲道:“你再打人我就報警了。”
為了看上去更有威懾力,她抬起捏著手機的手,亮著的手機屏上顯出已經已經按了,還沒撥下去的110。
對方停了手,偏頭朝她看來。
四目相對。
昏暗光線下林杳看見他的模樣,短鬢,窄眼皮,眉骨冷硬,就是上午在巷子裡碰見的,還喊了一聲哥哥的人。
隻是相比上午滿臉漠然又懶得搭理她的神色,此刻他下顎繃著,瞳孔泛著冰冷的光澤。
林杳想起趙美鶯的那些話,心底更加發怵,總覺得他會把還沒發泄完的憤怒轉移到她這兒,說不定下一秒就一拳衝她揮過來。
這麼想著,在聞野從一直壓著揍的那人身上起來時,她本能地就往後退了半步。
聞野卻並沒有再看她。
他往被揍得滿臉是血,癱軟在地的男生身上又踹了一腳,嗓音冷戾:“再被我看到一次,直接把你胳膊卸了。”
說完他走了,依然沒再看林杳一眼。
女人連忙心疼地把兒子扶起來,向林杳感激地道謝:“小姑娘,剛真是謝謝你了。”
“不客氣。”林忙擺手。
她想了想問:“他剛才為什麼要下手那麼狠打你兒子啊?”
“這……”女人遲疑了下道:“我兒子智力不正常,可能哪個舉動惹到他了吧,唉,這人是我們這片出了名的混子,沒爹教沒娘管,你以後碰上也躲遠點吧。”
和趙美鶯差不多的說辭,林杳垂了垂眼,忍不住在心裡歎氣。
她也想躲遠點啊,可就在一個屋簷下住著,怎麼都有碰著的時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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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街邊的一家刺青店,很小,一個工作台加一把紋身專用椅就占了一大半的麵積,剩下那點空間裡支著張塑料小桌子,又緊緊挨挨擺著兩個小板凳。
門開的那刻,兩個小板凳上坐著的人同時抬起頭。
“野哥你買包煙怎麼買這麼久啊。”
本隻是一句感概,看到他兩手空空之後,彭一凡語氣轉為疑惑:“誒野哥,你沒買煙啊?”
聞野沒說話,伸了伸腳從桌底下勾出把椅子,懶散地往那兒一坐,沒動桌上擺了一圈的燒烤啤酒,捏著手機打起遊戲。
音效劈裡啪啦的,他打得心不在焉,腦海裡浮現出剛小賣部門口,小姑娘看過來的眼神。
那眼神提防又憤慨,像是看垃圾和社會敗類一樣的。
他心裡冷笑一聲,看著手機屏上激戰的遊戲,腦海裡卻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幕。
兩年前還是三年前吧,外婆重病在icu搶救,他上門要債,和那群不還錢的親戚們打了一架,肋骨疼得要命,不太走得動了。
靠著根電線杆喘口氣時,就見她和倆女生從對麵的舞蹈機構出來,走到一家奶茶店門口排隊。
那是個大冬天,冷得要命,嗬氣都能結冰,她身上就披著件白色的長款羽絨服,裡麵就一條單薄的水袖長裙。
烏黑長發被盤著跳古典舞的那種發髻,小臉上著淺粉的淡妝,額頭勾勒著朵小而精致的桃花。
還挺小的年紀,模樣已經出落得十分精致,又帶著幾分清高的脫俗感,像神話劇裡麵瑤池的小仙子。
旁邊路人都在看她,還有著小聲議論,他百無聊賴,也掃過去一眼。
沒多久,就看見同伴扯了扯她袖子。
他耳力好,聽見那同伴小聲對她說:“算了杳杳,我們彆買了快回去吧。有個男生一直在盯著你看,不知道是打什麼主意。他身上還有血,好恐怖的。”
她聞言轉頭朝他看來,那雙真他媽乾淨的眼睛落在滿身傷還帶著血的他這兒,眼神像看路邊的乞丐,更準確說是被拋棄的野狗,有同情,又有怕被咬一口的警惕。
而他,看她一眼都似不配。
他聽到她對勸她離開的同伴說了聲好,奶茶也沒買就走了。
彭一凡和路宇安邊擼串邊瞎聊著:“我媽她聽說咱這一片要拆遷了,還跟我商量著要往樓上再建一層呢,到時候好多算點麵積。”
“得了吧,”路宇安灌了半杯啤酒,一臉不信的表情:“四五年前就有拆遷的消息傳出來,結果到現在還是沒影的事。”
“也是。”彭一凡歎口氣:“我還不是盼著早點拆了,好搬出這貧民窟一樣的地方,又破又舊的,哪有現在那種電梯的商品房住著舒服。”
聞野唇角掀了掀,心中萌生出幾分惡劣的想法。
是啊,曾經再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又怎麼樣,如今淪落住這種破爛地方。
有的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