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去了,身影隱在狹窄入口外,剩下院子裡幾個人麵麵相覷。
“什麼情況?”
入口外的強烈對峙和緊張氛圍並沒有蔓延到院子內,趙陽左看看右看看,沒摸清狀況,茫然地發問。
簡堅就思路清晰得多,垂眼看著,接上方才沒問出的問題,“為什麼不告訴她啊?”
“就是啊。”趙陽把最後一口土豆餅吃完,“你倆雖說有時候確實討人煩,應該也不是什麼拎不清的人吧?閉著眼睛都能看出來,那東西對她挺重要的。”
何星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撇著嘴道:“本來一開始確實是討厭她啊,但也不可能會故意偷她東西的。”
“那怎麼回事?”簡堅追問。
頓了好幾秒,何月月才歎了口氣,懨懨道,“……是張瘸子。”
“什麼?”
“拿她東西的是張瘸子。”
此話一出,小院裡幾個人都靜了。
常寧鎮小是小,和睦也是真和睦,但人嘛,環境和閱曆使然,什麼樣的人都會有。
張瘸子就是其中不太和睦的一個。
早年因為盜竊和搶劫進過好幾次局子,最嚴重的一次是聚眾鬥毆,被判了尋釁滋事,進去蹲了好幾年,腿也是在那次事故裡弄傷的。出來之後有前科,工作找不到,出去打工也不現實,好在在這兒還有套破房子,也不知道每天用什麼在謀生。
反正從來沒有家長允許孩子靠近他住的那片,大路上見著都會繞道走。
“不是?張瘸子偷她個本子乾啥啊?他也沒到癡呆的年紀啊。”趙陽摸不著頭腦,何星星和何月月都聳肩,表示不知道。
“但我們就是看見他拿了。”
又沉默良久。
“……是張瘸子的話,我也不敢提醒。”趙陽張了張嘴,“他麵相好凶。”
簡堅沉默了會兒,歎了口氣,“看來她那東西是拿不回來了。”
何星星和何月月坐在長椅上,聳聳肩,“所以跟她說了也沒用呀,萬一她不知道張瘸子的厲害,還去找他怎麼辦?”
按梁月聽那不聲不響,但打定主意就要一條路走到黑的勁兒,這真的是有可能的事。
“嗯。”簡堅摸摸她們腦袋,“想得還挺周到嘛,蠻不錯的。”
何月月吐吐舌頭,倏然想起什麼似的,“哦對了,我真的覺得她人挺好的。昨天我們欺負她來著,她都沒跟我們算賬。”
“是呀。”何星星點點頭,“而且她長得好好看,跟仙女一樣。”
過了兩秒,她又撇嘴補充道,“就是冷冷的,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凶凶的,跟照野哥哥一樣。”
簡堅和趙陽對視一眼,不著痕跡地呼出一口氣,避重就輕地勸道,“你照野哥哥不喜歡她,以後在他麵前少提。”
小孩子好奇心重,噢了一聲之後,還是沒忍住,問為什麼。
“你們怎麼知道她媽媽破壞了彆人的家庭?方阿姨和林叔叔不是離婚了嗎?”
“而且她媽媽的事情,跟她有什麼關係呀?”
半大不小的孩子,懂了點道理,但想法還純真,眨著眼仰臉看來,讓人無法拒絕。簡堅頓了片刻,移開視線,避重就輕道,“作業呢?拿出來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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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林照野毫不掩飾地把“討厭”兩個字放到明麵上來說之後,梁月聽跟他就沒什麼交集了,就此風平浪靜地過了一周。
雖說同住一個屋簷下,但上班的上班,出門的出門,都早出晚歸,很難碰上。
梁月聽不知道林照野從前是不是也這麼不著家,但現在白天她在家的大多數時間裡,他都不在。
最多不過就半夜出去上廁所的時候,碰見他回來。
兩個人在漆黑的走廊上對望,沉默好幾秒後,側身各走各的路。棉質睡衣和黑色外套擦肩而過,仿佛風馬牛不相及的遙遠兩端。
除此之外,彆無他事。
梁月聽也樂得清淨。
但暑假在家總歸無聊,何況這氛圍陌生壓抑,她確實也待不住。
“你彆老每天在家窩著,有空出門去鍛煉鍛煉身體。”周日不上班,董淑和在家裡打掃衛生,在她旁邊躬身,一下又一下地拖著地,嘴裡是些耳朵都聽起繭的老生常談。
“知道了。”梁月聽摘下耳機,放下手裡的書,“下次我房間不用你打掃。”
“不用我打掃那你自己打掃啊,天天的又不動。”董淑和直起腰,不虞道,“剛跟你說話聽見沒?彆一天把我說話當耳旁風……”
“我說知道了。”梁月聽把書往桌上一扔,書脊碰撞木質桌麵,發出一聲倒悶不脆的響,彰顯了主人的情緒。她站起來,“而且我下周準備去療養院做誌願,你就彆操心了。”
董淑和愣了愣,“療養院?常寧鎮東邊那個?”
“對。”
“怎麼忽然想到去那兒做誌願?”
梁月聽把那本書撿起來,塞進書櫃裡,“常寧中學的暑假作業,是你忘了還是我忘了?”
“噢噢,對。”董淑和做恍然狀,“是有要求半個月的社會實踐,那地兒也是比較近的地方。挺不錯的。”
“開學之後你還是好好收心學習,雖說這裡的教學資源比不上市裡,但你自覺的話,問題應該不大的……”
董淑和還在身後絮叨些什麼,梁月聽全當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就當沒聽見,時不時嗯兩聲來敷衍,最後總算等到她把這衛生打掃完,出門去了。
門“砰”一聲關上,梁月聽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向後仰倒在床上,放任思緒漫無目的地飄,從董淑和這麼多年來都沒有任何改變的控製欲,發展到從前因為這件事超過的無數次架,再到上升到家庭環境與人的性格。
梁月聽思忖良久,下意識要去摸本子,想把剛才那點思考記錄下來,卻觸到一片空時,才再度意識到。
她日記本丟了。
頓了好半晌,她呼進一口氣,再沉沉地把胸腔內所有氧氣都排空,不留一絲,來回幾次後,才安靜地拿上換洗衣服,去浴室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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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養院處在常寧鎮東,半山腰上,得坐公交車才方便到達。
梁月聽出門前要路過一棟二單元,順路上去敲了敲門,兩姐妹也十分默契地給她開了門。
梁月聽倚在門邊,抬手扔給她倆兩個雪糕,“今天還是不說?”
何星星和何月月搖頭,“不說。”
“那還給我。”梁月聽伸手,作勢要去把雪糕奪回來,兩個人忙把包裝拆了,一股腦兒將雪糕塞進嘴裡,動作出奇地一致,生怕她搶走。
“……”梁月聽無語,收回手,“噎不死你們。”
何星星被冰得牙疼,齜牙咧嘴地把雪糕拿出來,“你天天都來賄賂我們,但一天比一天敷衍了。”
經過這一周的相處,梁月聽已經基本上能摸清這雙胞胎了,何月月是姐姐,平時紮單馬尾,沉靜一些,何星星是妹妹,紮兩個衝天炮,話最多。
這會兒何月月噓她妹妹一聲,“彆亂說,萬一她明天不來了怎麼辦。”
“……”梁月聽歎氣,“你們是真當我聽不見啊。”
她抱臂站直了身體,單手扣住門,作勢要往裡推,“走了。”
“誒誒。”何月月用手扒拉住門,詫異道,“這就走了?”
“那不然呢?”
“你平時都會再努力一下的。”
梁月聽已經嘗試了一個星期了,頭兩天還威逼利誘,義正言辭講道理,後幾天都開始嘗試賄賂了,在這倆人吃東西的時候旁敲側擊問一下,跟打聽犯/罪畫像一樣,試圖找出她日記本的蹤跡。
但還是無果。
說得像努力就有結果一樣,梁月聽腹誹著。
“今天還有事,改天吧。”她已經走下樓梯了,興致缺缺地敷衍道。
兩姐妹站在門口,對望一眼,看著她下樓。
公交車搖搖晃晃,駛到半山腰,停在療養院門口的站牌旁。
梁月聽下了車,跟著工作人員的指引往裡走,先是提交了證件複印件,還簽了誌願者協議書,就開始了一上午的培訓。
說是一上午,但帶她的姐姐忙,時不時有突發事件,隻能回身讓她先等一等,處理好了再繼續。
單是先參觀一遍療養院全景,就停了三五次。這次停在三樓。
梁月聽眼看著帶教姐姐被另幾位護士叫走,跟著零星看熱鬨的人一起,去往走廊最儘頭的房間。
長廊深窄,儘管窗戶明亮,但純白的裝飾,牆壁上長長的防摔扶手,枯朽呆坐的老人,都讓這一切有了同醫院一樣壓抑的色彩,恍惚間,甚至覺得鼻息間還縈繞著一股消毒水味。
長廊儘頭傳來喧鬨的聲響,女人聲嘶力竭的尖叫和哭號,伴隨著“劈裡啪啦”東西被砸倒在地的聲音,異常明顯。
“我不吃——我不吃——!”
“我兒子呢?!我要我兒子,我要我兒子!”
聲音尖利,字字泣血,仿佛利箭一般穿透耳膜,尖銳地鑽進腦海裡。
梁月聽抿了抿唇,再回過神來時,已經站到了房間的門口。
工作日,來探望的人不多,零散地聚在門口,議論聲和歎息聲紛紛。
“又犯病了?哎,可憐啊。”
“怎麼了這是?”
“你新來的啊?這阿姨前幾年身體不好,精神估計也出了點問題,被送到這兒療養,她兒子按月打錢倒是準時,但一次都沒來過。”
“住了三四年了吧,真的一次都沒來過。後麵這阿姨瘋得越發嚴重,一犯病就喊著要見她兒子,那叫一個聲嘶力竭……”
“哎,現在的年輕人啊。”
“……”
看熱鬨的人群聽完都靜默了,搖搖頭,歎著氣走了。
正值病房內幾個護士把針管裡的液體推進她血管,頭發花白的女人半坐在床上,高舉的手臂緩慢墜下,尖利的喊叫聲逐漸平息,人群散去,像是一場黑白啞劇的散場,落寞到沒有任何一個觀眾為此駐足。
人生嘛,各演各的戲,各走各的路。
對於彆人的苦難,頂多在擦肩的時候歎息一聲,就再沒有彆的了。
再兀自進入自己的水深火熱,自顧不暇裡。
人群散開後,隻有單薄的少女還站在原地。
但梁月聽也沒有看著病房裡逐漸進入平和狀態的女人,而是微微偏頭,視線落在另一側。
走廊的另一邊,朝南,正對著的房間房門半掩著,日光從玻璃窗外傾瀉下來,光影晃動,映亮空氣中漂浮著的塵埃,也映亮半蹲著那人的側臉。
半蹲著,側身對她,偏頭垂頸,收起往日的冷淡和不屑,眼角眉梢都往下,硬生生在鋒利的眉眼中看出些平靜來。
他麵前坐著位女人,半靠在輪椅上,麵容蒼白沉靜,沒有血色的嘴唇翕動,似乎在說話,少年聽不清,靠近了些,漆黑的眼睫垂下,在光影中落下一個輕晃的影。
不知那女人說了多久,他一直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末了才往後略一回身,低低嗯了一聲。
“知道了。”
少年起身抬眼的瞬間,視線漫無目的掠過,猝不及防,和梁月聽對上。
動作都頓了片刻。
沒有從前的劍拔弩張,隻是微妙的錯愕,幾秒後,林照野沒什麼情緒地直起身,不著痕跡地擋住身後瘦弱的女人,邁步到門前。
那點刻意壓下去的戾氣,大約還沒來得及冒出來,眼尾微微下垂,難得沒有什麼鋒利的意味。
幾步之隔,他看了她一眼。
平靜,防備,警惕。
然後“砰一聲”,他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