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討厭(1 / 1)

夏夜九點半 棲遙 5569 字 3個月前

06

這場看起來稀鬆平常的對話,直到發現有外來人時,才戛然而止。

當然不是林照野停止。

他那樣的人,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來都是一副懶得在意的模樣,彆說梁月聽在這裡,就算林海雲和董淑和都在這裡,他也照說不誤。

是何姓兩姐妹被香味勾得餓了,商量著要不要去買點東西吃,轉頭又看到鬼了,情不自禁發出尖叫,把胖子嚇了一跳,差點沒拿住餅,回頭一看,才停了話頭。

一時間,這個封閉的場景十分安靜。

中間坐著寫作業的,手拉著手在寫作業的人旁邊尖叫的,一口土豆餅還沒咽下去的,長椅上坐著玩手機的,還有在門口站著的梁月聽。

好幾個人,麵麵相覷,視線交集,愣是沒人發出聲音。

最後還是何星星憋不住了,大喊一聲,“你怎麼追到這裡來了啊!”

何月月在旁邊幫腔,手叉著腰壯膽,“我告訴你,我們可不怕你啊!”

梁月聽沒什麼表情,神情還冷著,輕描淡寫地瞥她們一眼,兩個人立馬慫了,比泄氣的皮球還快,三兩步跑到長椅後麵,蹲在林照野身後躲著。

簡堅看了半天,覺得這地方沒一個人指望的上。兩個小的就算了,大的一個是啞巴,還有一個隻知道吃,於是他隻好放下寫作業的筆,站起來,有點困惑地發問。

“……你好?你找那兩個妹妹,是有什麼事嗎?”

梁月聽停了一秒,簡短開口,“我的東西。”

“什麼東西?”簡堅還是困惑。

“……一個本子。”梁月聽頓了頓,“昨天下午跟她們說了會兒話,過會兒再去看的時候,書包裡的本子就不見了。”

她儘量簡短地闡述了整個流程,沒提那場對話的起因,也沒提內容和過程,甚至沒有點明覺得跟她倆有關,隻是很邊緣地提了一嘴,兩個小女孩還是炸毛了。

“我們才沒拿你東西!”

憤憤不平的聲音從長椅後麵傳來,梁月聽聞聲望過去,視線被阻隔,隻能看見林照野漆黑的發頂。

她倒也沒什麼反應,隻冷淡地反問,“那你們跑什麼?”

“誰知道你要乾嘛呀!你看起來長得那麼漂亮,但總是凶凶的,嚇人得很。”何星星說。

“是啊是啊。”何月月從另一邊探出頭,忿忿道,“大清早就找上門來,萬一你想了一晚上,氣不過,後悔把我們放走了,重新來收拾我們呢?”

一唱一和,說得還挺煞有介事的。

梁月聽:“……”

見她沉默了,也大致摸清楚情況了,簡堅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試探著出聲,“……所以是誤會嗎?”

“你倆真沒拿人家東西吧?”

“沒有!”“她誰啊,她也配啊!”

和事佬簡堅被暴躁兩姐妹吼了一聲,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轉向梁月聽,聳了聳肩,沒說話,但意思很明顯了,是在說“是誤會”。

但梁月聽沒領情,還是站在原地,平靜道,“那你倆自己出來跟我說。”

是不是她倆的確都還存疑,但梁月聽並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人。

本來就隻是問一句話的事兒,非折騰到這個地步,還支支吾吾,出言不善,非要從旁人口中得到解釋,難免讓人壓著火。

吃土豆餅的胖子叫趙陽,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先是看了這倆人一眼,作警告狀,然後抬頭,很是不爽地護短道,“乾嘛要人家給你解釋?你懷疑人家,得你給出證據啊。”

說完這句,他又後知後覺地補了一句,“而且你誰啊!我在這兒活了十多年,怎麼都沒見過你呢?從哪兒冒出來的小……”

說到這兒,他仔細看了看梁月聽,本來要罵人的話在嘴裡轉了一遭,硬生生咽了下去,頓了頓,聲音降低了,嘟噥般,十分納悶地接道,

“……哪兒冒出來的小美女。”

梁月聽扯了扯嘴角,順著他的話反問道,“我誰啊?”

她甚至笑了一下,視線緩緩移動,落在坐著的人身上,點了點下巴,似笑非笑地開口。

“你要不問問他唄。”

“我誰啊?”

聲音輕飄飄的,聽不出情緒。

但話音一落,氣氛頓時又安靜下來。

簡堅和趙陽好像都倏然反應過來似的,對視幾眼,麵麵相覷,不再出聲。趙陽甚至把拿著土豆餅的手背到身後去,咽了咽口水,一臉心虛狀。

誰知道這就是林照野家那個便宜妹妹啊!

這不開玩笑嗎!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何況他剛剛還一邊吃,一邊吐槽這後媽呢!

他們不出聲,兩姐妹更不敢出聲,縮在長椅背後,就是不講話。

一時間,人人都眼觀鼻鼻觀心,或心虛不敢接話,或覺得沒立場插入這段對話,隻剩林照野無端被點名,頓了幾秒,緩緩抬起頭,對上她的視線。

兩個人在一片沉默中,四目相對。

空氣中似有無聲的東西在沸騰。

一個是暗火,一個是散冰,碰撞在一起,擦出明顯的火星。

好半晌,林照野低頭,還在手機屏幕上點了幾下,似乎在回消息,發完之後,才摁滅屏幕,隨手把手機往旁邊一放。

接著,他偏了偏頭,言簡意賅道,“出去。”

一開始,梁月聽還以為他在跟她說話,蹙著眉,正想發火,卻看到躲在他後麵的兩姐妹不敢反駁,撇著嘴站起來,慢吞吞地走到她視線裡。

梁月聽頓了兩秒,一句話卡在嗓子眼裡,停住了。

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反正總不可能是要幫她吧?

天塌下來了,這人大概都會立馬表演一個匍匐前進,把身體壓到最低,讓她先死。

正想著,她看見林照野散漫往後一靠,脊背靠住椅背,看著她,“你問。”

神情依舊冷淡,聲音低緩,吐字短促,看不出情緒。

梁月聽眉頭輕蹙,看著他,一時沒動。

她依舊不覺得他會發什麼善心,在這種陣營分化明顯的時候,慷慨無私地站在中立位,做一個不護短,還明事理的人。

這些詞跟他根本就不沾邊。

何況她還沒忘,那兩個小屁孩到底是為什麼偷偷衝她扔石頭。

果然,沒幾秒,林照野又想起什麼似的,慢吞吞補了一句,“要是她們沒拿的話,你當眾道歉就好了。”

……瞧瞧。

多麼輕描淡寫而又冠冕堂皇的話。

她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這兩個人拿了她的東西”,追了一路,也隻是想問個究竟,得到回答就行了,偏偏這個人端著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樣,不聲不響地給她下了定論,還設定了結局。

“當眾道歉”,是怎麼個道歉法兒呢?

是在這裡當著這幾個人的麵,還是在家屬院門口,當著所有人的麵呢?

語焉不詳,模糊重點,含混不清。

這不明擺著給人下套呢嗎。

梁月聽都快被氣笑了,輕嗤一聲,懶得理他,移開視線,垂眼看著這倆小孩兒。

“你們沒有拿過我東西,是吧?”

“都說了沒有!”兩個人連搖頭的動作都一模一樣,聲音響亮,回答得斬釘截鐵,氣勢十足,還帶著點憤憤不平。

情緒飽滿,不似作偽。

趙陽嘟噥道:“這倆妹妹平時調皮是調皮了點,還有點討人厭,但從來不撒謊。”

再看這兩人,身高才到她胸口,但下巴揚得高高的,這會兒抬臉看她,一點都不怵,聽到有人附和撐腰,還不動聲色地挺了挺胸脯。

“行。”梁月聽點點頭,沒管趙陽發出的噓聲,神情平靜,換了個問法。

“那你們有沒有看到過,有人動過我的東西?”

話音一落,理直氣壯的神情倏然僵住。

氣勢洶洶挺起的胸膛緩慢往下塌了點,連肩膀都不再挺得板正,好幾秒的遲疑過後,兩個人對視一眼,沒說話。

場麵又安靜下來。

梁月聽隻是垂眼看著她們,沒有再出聲。

但小孩子藏不住事,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偽裝,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什麼意思?”簡堅看情況出聲,“你們看到有人拿了這個姐姐的東西嗎?”

倆小孩兒不說話,撇開腦袋,心虛般看了眼林照野,似乎在等什麼人把她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但那人還是沒什麼表情,跟看戲似的,半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的冷淡模樣,沒說話。

何星星和何月月又把腦袋撇過來,在漫長的沉默和梁月聽的注視下,逐漸承受不住。

片刻後,兩個人互看了幾眼,眼一閉,心一橫,嚷嚷著:“看見了又怎麼樣啊!又不關我們的事!”

“我們又沒義務要幫她守東西,隻是沒提醒她而已……”

聲音越說越小,自己底氣也不太足,心虛的情緒一覽無餘。

“……不是,”趙陽本來看戲呢,這會兒張大了嘴,有點詫異,“你倆看到有人摸東西,不提醒人家啊?”

常寧鎮小,人人都熟知,單位家屬院裡尤其。小朋友看著大人老去,大人看著小孩長大,就算鄰裡之間偶爾因為雞零狗碎的事情拌嘴,情分依舊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從前甚至有一家被偷,整個家屬院都抄上家夥,氣勢洶洶衝到小偷家麵前的先例,所以這兩姐妹的做法實在讓趙陽和簡堅詫異。

但梁月聽倒沒什麼反應。

“嗯。”她點點頭,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說辭,甚至能看出是讚同狀。

人與人本來就是萍水相逢,一麵之緣而已,她們確實沒有什麼義務要幫她。

沒有追問為什麼當時不提醒她,甚至沒有翻之前的舊賬,問這兩姐妹為什麼一開始不說,梁月聽隻是接著往下問。

“那你們認識那個人嗎?”

又是漫長的沉默,何星星低著頭,往長椅那邊飄去幾眼,好半晌,才道,“認識是認識……”

聲音小得像蚊子嚶嚀,似乎在顧忌和思考著什麼。

不知想到什麼,何月月猛地攥住她手臂,截斷話頭,看著梁月聽,搶道:“但我們是不會告訴你的!”

聲音響亮,斬釘截鐵,甚至比剛才否認罪行時還要堅定,梁月聽略一挑眉,盯了她們幾秒。

視線在兩張臉上來回,確定這兩人好像是真的鐵了心的絕不會說,她才緩緩偏頭,看向另一邊。

簡堅和趙陽早看戲看呆了,這會兒張著嘴,沒話說。

林照野還是坐著,半搭不理的模樣,見她望來,甚至扯了扯嘴角,笑了一聲,“看我做什麼?”

還是那種不達眼底的笑意,譏誚得一如既往。

他手肘輕微一撐,人慢吞吞地站起來,垂著眼,漫不經心吐字。

“人家不告訴你,難道我還能給你算個卦?”

……這話說的。

梁月聽都快被氣笑了。

真三兩句話就把關係撇清了,要不是梁月聽知道,這倆小孩兒是因為他才討厭她,還找些東西讓她不順的,都快被他哄信了。

林照野大概半點兒也沒覺得這借口拙劣,或是知道,卻毫不在意,彎身鬆鬆拎著手機,回身對趙陽和簡堅道,“走了。”

眼尾向下,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擦肩而過的時候,鼻息間縈繞著一股淺淡的檸檬香氣。

大概是董淑和平日裡最愛用的洗衣液香。

梁月聽呼出一口沉沉的氣,強行按下不快,轉身快步跟上去,兩步邁到他身邊,“要怎麼樣才能告訴我?”

“都說了不關我的事,我怎麼知道。”林照野這會兒倒沒吝嗇對她說話了,隻是輕飄飄地撇清了關係,好像真不知道他一句話就能讓那倆小孩老實交代一樣。

他個子高,腿長,輕鬆邁步,略微彎身從狹窄的入口處出去,梁月聽要加快步伐才能跟得上。

她一邊小幅度調整呼吸,一邊綴在他身旁,真有點急了,蹙眉道,“她倆討厭我是因為你,彆說你不知道?”

聞言,林照野腳步微頓,撩起眼皮,居高臨下地投來一眼。

不同於方才那種高高掛起的看戲姿態,不再悠閒和散漫,願意好聲好氣地再搭理她兩句,好像她那句話一出來,這人費了點力氣偽裝的平和麵具,就都摧枯拉朽般,消失殆儘了。

“所以呢?”

他冷淡吐字。

梁月聽一頓。

上午時分,雨後的太陽清澈明亮,明晃晃地掛在天邊。林照野站在背光處,明朗鋒利的五官稍暗,黑色碎發散在額前,一側鍍上淺淺光邊,居高臨下,卻又異常鋒利。

比她夢裡的還要鋒利。

“梁月聽。”

他站定看她,喊她大名。

“你應該不傻吧?”

許是覺得太遠了,林照野眯了眯眼,向下俯身,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聲道,“既然你能感知到她們討厭你,怎麼就沒有發現……”

說完這句,尾音漸輕,他略一偏頭,脖頸交錯,呼吸間帶起的微弱氣流移到耳邊,低低的聲音鑽進耳道。

“最討厭你的人……”

“當然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