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看向周述。

男生還是那副平和淡然的模樣，但隱約緊繃的下頜，多少暴露了他的拘謹。

有學生認出他，私語：“他不就是水利土木學院的那位嗎？聽說可勵誌了。無父無母，硬是從山區走出來。”

“能不勵誌嗎？”又有人說，語帶暗諷，“學校都搶著要他。學工辦老師圍繞他至少能寫三萬字申報素材，給學院評個先進。”

“那他展示才藝是不是就是作報告啊？講他的先進事跡。”

“哈哈，沒準兒呢。”

說話的幾個人就坐在程幼雪身後，她聽得心裡不太是滋味。

有時候苦難是經不得總說的，說得多了，反而成了彆人眼中的資本。

程幼雪望過去，瞧見周述棱角分明的側臉，神情並無波動，也不知道這番話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來吧，這位同學。”老師邀請，“彆不好意思。”

眾目睽睽下，周述站起身，走上講台。

他本來就高，這一站上去，有種強勢睥睨的氣場，可周述從不傲慢，更不鋒利激進，他總是溫淡的，像水一樣舒緩。

“大家好，我是水電工程一班的周述。”他說，“抱歉，我沒有——”

“沒有才藝就唱個歌！”一個男同學說，“剛才也有人沒才藝，不就唱歌了嗎？你也唱一個啊。”

這話頗為挑釁，可又不是全無道理。

因為之前上台的同學裡，確實有兩三位沒有才藝，但對方唱了幾句歌，算是勉強交差。

既然有先例，周述要是什麼都不做，服不了眾。

顧筱琪問朱旭：“周述不會點兒什麼嗎？”連她這種四肢不協調、五音喪失的，都會拉個小提琴，雖說拉得像殺豬。

朱旭耷拉著腦袋。

他們這種小地方出身的人怎麼會有才藝啊？

但他也想說：周述會的並不少。

比如修理電路，還有他們寢室要是桌椅櫃門出現問題，甚至他的老物件MP3壞了，都是周述修好的。

周述手巧，悟性也高，但這些都不能當才藝展示。

朱旭沒法兒回答顧筱琪，台上的周述也始終沉默。

老師本意是想活躍活躍氣氛而已，不是想讓誰丟臉，見狀，打算讓周述下去，換後麵的同學來。

但就在這時——

“我為大家朗誦一首詩。”

剛剛嘲諷周述的幾個男生一聽，挺明顯地嘁了聲，那意思是誰樂意聽你讀什麼鳥詩啊。

周述自然明白他們的嘲笑，他沒有慌亂，更沒有表現出其他多餘的情緒，從老師那裡獲得首肯，緩緩開了口：“《Me Gustas Cuando Callas》。”

居然是聶魯達的《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還是用西班牙語朗誦。

程幼雪眼前一亮。

她高中時特彆喜歡聶魯達的詩。

聶魯達是智利人，但他寫詩用的都是西班牙語，為了能更好地理解偶像的詩句，她有段時間自學過西班牙。

隻可惜她在語言上沒什麼天賦，學來學去，弄了個不倫不類，也就沒再繼續。

可她雖她學得不好，但她會聽。

周述的西班牙語很地道。

難得的是，他在兼顧發音準確的同時，還能念出西班牙的美感來：富有節奏，語調動聽。

周述的聲線是偏低沉的，也是清朗的。

細聽之下，還有些微沙啞，富有磁性之餘，暗藏了那麼一點點蠱惑意味。

此刻，他站在台上，眉眼低垂，額前烏黑的劉海散落在英挺的眉宇之間。

周遭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安靜，教室裡隻有他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Me gustas cuando callas porque estas como ausente,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y me oyes desde lejos, y mi voz no te toca.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Parece que los ojos se te hubieran volado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飛離去）

y parece que un beso te cerrara la boca.

（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

朗誦完，周述撤出講台，向大家鞠了一躬。

同學們愣愣的，老師也是。

等過了幾秒老師帶頭鼓掌，剩下的人才意識到該鼓掌了。

幾個外語學院的女生不錯眼睛地盯著周述下台，還有的女生臉頰微紅，擠擠身邊好友，大家一同注視周述。

至於之前起哄使壞的男生，無一不閉了嘴。

顧筱琪感歎：“深藏不露啊。”

剛剛這段朗詩，要說表現得多麼精彩絕倫，那是誇張了，但周述卻又仿佛自帶魔力——平和從容的氣質，以及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底蘊，叫人移不開眼。

“你怎麼不說周述有這一手？”顧筱琪和朱旭說，“我還以為周述這次栽大了。”

朱旭推推眼鏡，心說他哪知道念詩也能有這效果啊。

*

下課後，有同學問老師下周的課還像今天這樣嗎？

老師也不敢打包票。

胡老師帶的班不少，分給其他老師的話，怎麼分？教室又該怎麼安排？都是問題。

程幼雪收拾好背包，顧筱琪記著要回請周述的事，問她今天怎麼樣？

程幼雪沒意見，問男生們想喝什麼？

朱旭唯唯諾諾，不敢承這份好意。

求助周述，周述倒是沒有很抗拒，想想也是，人家女生大大方方的，他一男的要是扭捏，反倒是不禮貌，便跟著沾了這份光。

四個人出了教學樓往校內的咖啡店走。

顧筱琪嘴巴閒不住，率先起了話頭：“你們說，咱們會不會之後就一塊兒上課了？”

程幼雪搖搖頭，不好說。

朱旭想的是：“就算一起上，也還是和以前的搭檔跳吧。”

他這麼一說，程幼雪和顧筱琪不約而同看向身邊的二位。

朱旭身高不能說矮，是標準的，175以上，但在周述身邊，就“小鳥依人”了。

音樂一響，周述帶著朱旭，兩人旋轉舞動、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朱旭臉爆紅。

其實彆說程幼雪她們了，每次他和周述兩人麵對麵時，表情也都跟喝了毒藥似的。

“還好隻剩這半學期了。”朱旭歎口氣，“也熬出來了。”

學校的這家咖啡店，味道一般，勝在價格實惠。

一到課間，尤其下午的課間，學生們蜂擁而上，好不好喝的，買一杯，提提神。

隊伍從屋內排到外麵的階梯上。

左右程幼雪這些人後麵都沒有課，也不怕多花些時間。

大家邊排隊，邊聊天，主要是顧筱琪在說，程幼雪和朱旭應和，周述從不多嘴。

說到剛才課上的那些才藝展示，顧筱琪好奇：“周述，你是和誰學的西班牙語啊？咱們學校的外教嗎？”

不待周述回答，朱旭難得搶話：“周述是自學的。”

從他認識周述，周述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五點半起床，不管刮風還是下雨，也不管前天學習熬到幾點，他都會到操場上晨跑，並在這個時間裡聽西班牙新聞。

堅持不懈——這是朱旭最佩服周述的一點。

“自學的？！”顧筱琪腦瓜嗡嗡，整個人都不太好了，“這也太牛了吧。”

叫她一下懂了什麼叫做：人家比你學習好、成績高、天賦超群，還比你刻苦努力。

簡直學霸中的學霸，太可怕了。

程幼雪瞧顧筱琪那張撒了氣的臉，笑道：“你看前麵超市那裡是不是又賣現烤麵包了？”

“是！”

顧筱琪果斷溜了。

朱旭拉了一上午肚子，早餓了，一看也跟了上去。

程幼雪和周述留下繼續排隊。

乾站著也是無聊，程幼雪順著之前的話題，問：“周述，你怎麼想到學西班牙語呢？”

她問得自然隨意，周述卻是心口小小一收。

頓了頓，他回答：“兼職翻譯，有優勢。”

翻譯？優勢？

程幼雪沒明白，但細想一下，也就明白了。

像是法語、日語，那些熱門小語種的運用固然廣泛，可實際上，西班牙語是全世界使用人數最多的語言之一。

目前翻譯市場上掌握西班牙語的人相對較少，供小於求，物以稀為貴，可不就有優勢了？

程幼雪不由得也對周述多了分佩服。

在他們這個還天真懵懂，有的甚至還畏懼學霸的年紀，周述不僅勤奮獨立，還有頭腦，考慮長遠。

“你的西班牙語很好。”程幼雪真心讚美，“念詩時特彆有好聽。”

“……”

平靜如水的黑眸之中似有漣漪震蕩。

周述低下頭，啞了半晌，喉嚨裡壓抑出一句：“謝謝。”客氣而疏離。

程幼雪又說：“其實我高二那時也自學過西班牙語，但就是學不好。每次跟讀的時候，就跟——”

她忽然不往下說了，周述略微抬眼看去，就見她在笑。

她笑的時候，唇邊會有兩個米粒大小的梨渦，一綻放開，宛如花朵露出花芯，讓她的臉更加靈動甜美。

周述彆過頭。

程幼雪笑夠了，怕人家周述以為她是哪根神經搭錯了，解釋道：“我是想起來我學西班牙語那時，逸之也來湊熱鬨。你聽過他念西班牙語嗎？特彆逗。就像大腦失智了一樣，嘴巴也一直打架，他還咬到過自己呢。笑死人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梁逸之這時候打來電話。

程幼雪衝周述指指手機，然後走到一邊接通。

“都幾點了？你不睡覺啊？”

語氣像在哄人，也像在撒嬌，柔柔的，散混進風中……

不一會兒，顧筱琪和朱旭回來。

朱旭買到不少打折麵包，想著分給周述幾個，卻發現他垂著頭，人低沉沉的。

“周述，你怎麼了？”朱旭詢問。

周述搖了搖頭。

隊伍輪到他們。

周述和朱旭選的都是最便宜的檸檬茶，給室友挑的是兩杯美式。

從咖啡店出來，程幼雪和顧筱琪回宿舍，周述他們則去圖書館自習溫書。

“那我們就走了。”顧筱琪擺手，“以後有機會再一起玩。”

兩個女生離開，朱旭看看時間：“咱們也走吧。先回去放下飲料，然後去圖書館。去晚了，座位就……周述？”

周述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走神走了好幾次。

周述低聲說：“沒事。”

朱旭拍拍他的肩膀：“是不是昨晚翻譯到太晚，太累了？”

“嗯。”

“不過你今天用西班牙念詩是酷！”朱旭瞧見好多女同學偷看周述呢，“付出都是有回報的。”

周述淡淡一笑：“走吧。”

遠方的太陽西沉，天空染上紅暈。

他和她背道而馳，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