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獵獵作響,周白鑒衣袂翻飛,無聲無息緊隨烏鴉飛簷走壁。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視野豁然開朗,眼前赫然是周白鑒產品原材料的最大獲取地之一——垃圾處理場。
此時場中勞務皆去休息,空無一人,分類好的垃圾成堆而放,可回收垃圾處的小塊陰影中一抹靛青格外突兀。
走近一看,是個神清骨秀,普通農戶打扮的男人,隻是對方闔著眼卻眉心緊蹙,麵色潮紅,鼻息輕淺灼熱。
束發鬆散,素衫垂地,有種隨時準備咽氣的病態美感。
周白鑒伸手探向他快要燒透的臉。
很燙。
不待他收手,半昏迷狀態的人無意識地蹭了下他的手背,像是依賴臉邊唯一能夠驅散熱意的體溫。
或許能讓他舒服些,周白鑒並躲開,隻得了空後細細打量眼前人的狀況。
不似尋常染病發熱,倒像是藥物所致的氣血上湧,而他本人脈象紊亂應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不及時醫治凶多吉少。
救人要緊,周白鑒當即將人用披袍兜頭蓋住,往背上一撂,不敢耽擱往回趕路。
明明看著臂膀緊實,上身卻很輕,輕的像團浸水棉絮,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背行將就木的外婆回家。
或許是因為體溫不正常,一股清苦藥香混著若有似無的閣中香蒸騰散開,始終縈繞在周白鑒周圍。
回到小樓,還未進門,便有小弟匆忙道丐幫出事了。
不久前有生麵孔登門來報周白鑒山中遇難,以他親筆求助信為證,讓丐幫派人相助。
那人看著麵相憨厚老實,且字跡不似做假,不知情的周天和三長老情急之下帶領數人隨人而去,深入山林,音信全無,至今未歸。
周白鑒將撿來的病人綁好,交給幫眾,微微蹙眉,邊走邊問:“彆急,山裡人交給我,六長老呢?”
小乞丐快要急哭了:“六長老被扣押了,前麵亂作一團,有人找上門說咱們的東西有問題,家中聞了熏香的太爺爺一睡不醒,臥床昏迷數個時辰,還引來了衡官,幫主您快去看看吧!”
“我知道了,一切按我先前給你們培訓的做,不要擔心。”周白鑒聲音沉穩,說完就獨身前往前堂。
到了事發現場,周白鑒掃視一圈,這裡大致有兩方群體,衝在最前方哭鬨撒潑的,是控訴他產品有問題的買家,身後議論紛紛的百姓圍成一圈,這是新仇。
發現他後昂首挺胸闊步走來的衡官,這是舊恨。
大長老已經在變故發生的第一時間疏散了人群,並以致歉開頭進行了安撫,隨後和上門就診的郎中核實了情況,也確實在果殼香中提取到了會致人昏迷甚至死亡的成分。
衡官一句“百密一疏,還是讓你們鑽了空子”,將丐幫置於了風口浪尖。
六長老相信周白鑒尚且淡定,隻是衡官咄咄逼人,竟命令手下當場押走大長老,六長老擋在前麵,與衡官起了爭執,被人抓住把柄扣押了去。
所販之物引眾議,兩日未有詳儘確鑿利己解釋者,上下三代不得入市籍,除儘數賠償損失,罰銀五十至百兩,質監官員失職者,與造買同罪。
收集證據期交衡官除監事外並無隨意扣押人的權力,但眼下衡官為了整他,定會想法拖延他的時間,怕隻怕……
思及此處,衡官已至眼前,二話不說擒住周白鑒,壓低聲音,用著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勾結山賊,販賣劣貨,數罪加身,你可知罪?”
撲麵一股刺鼻異香,周白鑒暗道狗東西,卻也不小心吸進了些,他幾乎立刻就猜到了這是何物,狠勁咬了舌尖,痛覺讓他勉強清醒了些,一字一句浸著滿口血水:“不知罪!”
“嘴硬!”被他的態度惹惱,衡官冷聲道,“兩日過去,罪名落實,你百口莫辯,就算你有機會再翻身,又如何?到那時,我們的賭約……”
那狗官忽地笑了,湊到周白鑒耳邊,聲音裡帶著病態的興奮:“時日過半……不如求我。”
周白鑒懶得理他,隻喃喃道:“是山賊啊……”
沒有得到回應衡官也未再動怒,因為他清晰地聽到身後群情激昂。
“多歹毒的心思,可舍得將這種東西賣給彆人,這種惡毒之人,就該償命!”
“壞了!我前兩日還用了他家的試香,若非命大,此刻躺在這裡的也許就是我了,餘下我得抓緊扔掉,不對,退貨!”
“看吧,我就說沒有冤枉他,那官老爺都將人擒住了,定是證據確鑿!”
“嚴懲示眾!”
“鑽錢眼裡的貨色,不得好死!”
百姓並不知他被捉的緣由是莫須有的勾結山賊,隻以為是板上釘釘的製香害人。
衡官勝券在握,輿論在他。
他甚至多了些耐心同周白鑒“好言相勸”:“我很欣賞你,無論是相貌還是脾性,但須知在世總有折腰時……”
“在世總有折腰時……”周白鑒低垂著頭,垂墜的發尾遮住麵孔和表情,緩聲重複了遍那官吏的話,“誰說的?”
衡官:“不對?”
周白鑒足間微動,話音落下的瞬間,勾起地上的打狗棍,曲肘寸勁頂開束縛他的人,接棍後一個格棍掃開攔路虎,行雲流水點圈之間,周圍已全是哀嚎掙紮在地上的捕快。
被圍困在中央的人早已不見身影。
隻留下最後似有若無充滿不屑的三個字,
“狗屁話。”
且說周天和三長老失去蹤跡的虎頭山,原本是處遠近聞名的景,山形險峻,地勢落差極大,因狀似猛虎得此名。
傳聞中虎頭山山匪頭目一手伏虎拳,其拳下亡魂都是有名之輩,是個能一拳碎顱的狠角色。
自那山匪頭頭占山為王後,流寇入山凶名在外,山中一直少有人訪,清淨得很,可今日裡山上似乎並不太平,山門外震天撞擊聲驚動了放哨的土匪水香,打開山門正欲探查,一聲悶響伴隨著重物落地聲從門縫而入。
水香一看,竟是他們昏迷的三當家!驚愕之下順著門縫看去,倒地百裡皆是守門壯士,那砸場子的不速之客衣衫飄逸,步履輕快,卻無半點仙姿,而似一把失控邊緣的鈍器,隨時準備將靠近的東西砸爛。
哪裡來的煞星!
水香大驚之際,連忙差人去稟報一把手,前來鎮場。
不多時,得了信的大當家張德伍領了三人,氣勢十足從山上走來,待看清來人隻身一人時,略有動容。
領頭的張德伍甚至恍惚了一下,粗看下還以為是故人來訪,細看卻又不像。
雖然是在人家的地盤,周白鑒卻絲毫不客氣地高聲問道:“我的人呢?”
張德伍朗聲笑道:“仁兄好魄力,竟有膽量獨身硬闖我虎頭山,你的人一切安好,在我後山裡吃喝招待,你可要一起?”
三言兩語間周白鑒猜測此人並非某個陣營,遂態度稍霽:“如此便好,我的人誤闖你的地盤在先,我理應賠個不是,但這其中也有誤會,他們並非有意叨擾,實在是尋人心切,又受人誤導,這才誤入此處,大當家如何能放我們離開?”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大當家點頭,“但我們這也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能走的,既然來了,下山的規矩隻有一條,打服我二弟!滿足這一條,不僅我會派人護送你們下山,你之前打傷我兄弟的債也一概不去追究。”
周白鑒:“如此,那來吧。”
說時遲那時快,這邊話音一落,那頭的二當家就好似蓄勢待發的猛虎,衝周白鑒攻來,端的是力量與速度俱備,行拳布腿如一隻凶虎翻騰撲躍,動作大開大合絲毫不遜於親傳。
周白鑒握緊打狗棍,瞬間進入狀態,正麵迎戰,勝在靈活,見招拆招,一時間竟不落下風,兩人有來有往。
被人安置在隱蔽處的六長老搖頭晃腦,和身後看守他的山匪搭話:“瞧見沒,這小子,嘿,我教的。”
六長老很欣慰,沒再計較前段時間因周白鑒動的肝火。
半月前,周白鑒還隻會一招截棍,截來截去不得章法。
六長老沒眼看:“呆瓜,我教你的打狗棍你不會真忘了吧?”
周白鑒看他一眼,不作聲,忽地有模有樣一嗓子“亢龍有悔!”出其不意挑飛了對麵陪練的乞丐。
六長老懵逼,這是什麼招式,他教過嗎?
而後周白鑒還有點得意,問:“怎麼樣?”
六長老道:“挺好的。”
好就好在和打狗棍法毫不相乾。
“一直在那戳戳戳,纏呢!劈呢?好幾個機會都被你扔了,上陣必輸!”
周白鑒還挺不服氣:“你就說贏沒贏吧?”
六長老懶得理他。
嘴硬,這小子嘴比這棍子都硬。
但說歸說鬨歸鬨,此後周白鑒勤學苦練,工作之餘每天總能拿出空閒時間靜下心研究招式,因六長老隻偶爾解答他的困惑,具體進度倒是有一段時間沒再過問。
不想短短時日,周白鑒就小有所成,憑著底子迅速重拾打狗棍。
終究是長久虧空的身體尚未養好,時間一久,周白鑒在體力上便逐漸落於下風,反觀二當家,卻是越戰越勇,拳拳生風。
隻是細微處的滯後,就被六長老觀察到,心裡歎道,這樣下去,周白鑒沒有勝算。
正欲出手,就見周白鑒突然放棄了攻擊,對方顯然也被這一舉動打了個措手不及,竟沒有第一時間下死手。
就在六長老意識到不對勁之時,周白鑒做了一個震驚眾人的舉動。
他微微一笑,抬手飛速點過自身八大穴位,而後猛地運氣。
六長老踹開攔他的人,驚道:“住手!你不要命了!”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周白鑒果斷打通了經脈,磅礴的內力傾瀉,衝刷著他脆弱的根骨,本想慢慢修養,他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對局又剛好被周白鑒尋到了破綻,一出手便打得二當家再起不能,被他死死壓製在地。
可這一擊也衝破了他身體承受的極限,周白鑒單膝跪地,撐著地麵,努力咽下翻湧的血氣,眼裡因為充血泛紅,幾欲爆裂。
終於忍不住嘔出黑血,地上的人嘶啞出聲:“我,贏了,放……人。”
“現在我一隻腳便能徹底將你變成廢人,”大當家鼓著掌走到他的麵前:“可據我所知,你用命換的這些人不過是非親非故的幫眾,值得嗎?”
值得嗎?
耳邊嗡鳴,隱約聽到這句話,周白鑒毫不猶豫應著:“值得。”
雖然聲音小到需湊近才能聽清,卻十足地堅定不容置疑。
眼前越來越黑,萬籟俱靜之際,他似乎看到六長老朝他奔來,但自己卻等不到他了,最後的知覺,似乎是跌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一同被綁來的溫濯接住了他的幫主,回頭看了眼虎頭山大當家。
大當家正說著,“我陳德伍說到做到,自會放你們離——”
聲音戛然而止。
見鬼了,熟悉的感覺又來了。
溫濯隻留給他們一個背影,懷裡抱著重度昏迷的周白鑒,一步步走到閉合的山門前,抬臂推門。
“那可是十人合力才能動得了的,你要乾什麼?”
溫濯並未理會,身上散發的殺意似乎多說一句話就會忍不住讓其變成實質的慘象。
山匪崽子便不再吱聲,隻眼睜睜看著那道厚重的山門被溫濯不斷發力中悶聲一響,緩緩開出一道縫隙。
晨曦鑽進,照不亮他眼底的陰冷。
那道縫隙一點點擴大,一同破開的,還有溫濯詭異皸裂的小臂。
“果然壞了。”他垂下眼,淡淡說著,徹底推開阻礙他和周白鑒的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