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三年之癢 昭昭奈也 6065 字 3個月前

梁西月討厭陸祈寧。

從小就討厭。

三歲以前的記憶已經記不清了,隻隱約記得自己出生在一個偏僻且貧瘠的山村,門口種著一棵歪脖子樹,一年到頭都沒長過枝葉,光禿禿的立在那裡。立冬那天,母親給過她一塊糖,白色的,用透明紙包著,給她手裡塞了一塊,兜裡塞了一塊,隨後就抱著她坐上大巴往鎮子裡去,中途遇上查證的警察,母親就把她抱進懷裡,用衣服蓋著嬌小的身軀。

路過潺潺溪水的河流、下過雨泥濘的道路,從人煙罕跡的山村,抵達了鎮上的福利院。福利院院長是母親的遠房親戚,兩人站在門口互相拉扯著。梁西月圓溜溜的眼睛低頭望去,就看見母親手裡提著一袋雞蛋往院長手裡推,幾番推搡下,院長接過了雞蛋,也接過了她。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母親。

矮小的、佝僂的、就像村子裡那棵歪脖子樹,一年到頭都沒生過枝芽。

偏遠山區的教育比不了大城市,更彆提福利院了,溫飽全靠資助,吃穿全靠捐獻,資助多些,偶爾能吃上肉,但也都是零星的肉湯,十幾個小孩都不夠分,梁西月又瘦又小,走路都不穩當,每回隻能站在最後邊看著肉湯發出綠油油的眼神。

三飽七餓是常態。

大部分孩子都營養不良,梁西月也不例外。

而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兩年。

年末,泥濘的道路上駛來了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院子門口時,年紀大些的孩子扔掉手裡盤得發光的玩具衝了出去——好心人會送物資,搶在前頭的孩子總是能得到最好的。

梁西月又瘦又小,根本搶不過他們,拿到的是最差的衣服和鞋子,更彆提玩具了,他們衝出去,正合她心意,蹲下撿起大孩子們扔下的玩具玩。

院子裡聲音吵鬨得厲害。

她全然不在意,一門心思被那個盤的發光的汽車吸引,大冬天,三歲,還穿著開襠褲,涼風嗖嗖嗖的往她身上鑽,竟也沒有半分察覺,已然被眼前的玩具吸引,全神貫注的玩。

“這怎麼還有個小孩?”

“這孩子不愛說話,她父親幾年前在工地上乾活從十幾樓摔下來死了,得了一筆賠償款,她爸好幾個兄弟,盯著那筆賠償款,她母親是個殘疾,一隻手有問題,乾不了活,也守不住那筆錢……”

院長聲音略顯淒涼,歎息道:“送來的時候才一歲多點,現在差不多三歲了。”

說完,院長走到她身邊,將她抱起來,“瞧瞧,長得是不是還挺漂亮的?五官端正。”

說她五官端正算是誇獎。

孩童時期的梁西月留著寸頭,穿著不合時宜的男款夾克,下麵還穿著開襠褲,滿臉的鼻涕星子,隻能說那雙眼睛很漂亮,亮閃閃、圓潤潤的。

她確實不愛說話。

也不愛哭。

陌生人抱她,她也不吵不鬨。

抱她的人叫梁輝,本地人,九十年代隨大流跑到大城市打工,有魄力、有膽量,很快在城市站住腳跟,雖然中途破產了兩次,也不妨礙他東山再起,創辦了現在的鼎輝企業。

當天是夫妻倆一起來的,妻子洪玉就站在他身側,穿著一件橘紅色的大衣,頭發束起,三十多歲的年紀,兩鬢略有發白。

夫妻倆不能生育,既不是男方問題,也不是女方問題,就是單純生不出,全國大大小小的醫院跑了個遍,各種專家也看了個遍,都沒有問題,就連試管都做了幾次,也沒成功,短短幾年,洪玉被折磨得不人不鬼,頭發都白了大半。

“她生辰八字有嗎?叫什麼名字?”

“生辰八字有,名字就叫丫頭,她媽都沒取,連戶口都沒上,小黑戶哩。”

院長走到旁邊拿出了生辰八字拿給梁輝。

剛遞過去——一直在玩玩具的梁西月突然就放下了玩具,伸出雙手摟住梁輝的脖子。滿園的小孩,所有人都在爭搶他們送來的物資,隻有她乖巧的抱著他的脖頸。

梁輝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每天都在幻想自己有了孩子會怎樣,有時候想得多,晚上做夢都會夢到,夢醒了,床邊空空的,起身坐在床邊抽煙,一抽就抽到天亮。

她實在算不上好看。

身上還有股潮濕的黴味。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覺得,是她了。

扭頭看了一眼洪玉。

洪玉似乎心有靈犀,也點了點頭。

確定收養梁西月後,首先就是帶著她去上了戶口,取了名字,由於上戶口比較緊急,名字都是現取的,但並不妨礙梁輝寵溺梁西月。

由於記憶久遠且模糊,她也不記得自己第一次到梁家時是什麼樣了,隻記得到的當天,吃了很多很多飯,尤其是醬香排骨,那一碗,全進了肚子。

吃飽後,母親抱著她洗了澡,香噴噴的沐浴乳在身上搓了幾遍,浴盆裡的水都換了幾盆,才勉強洗乾淨。

那夜的風吹得實在溫柔,母親牽著她的手站在院子裡,大概是高興過頭了,一個勁的在說家裡瑣碎的小事,比如哪個長輩生了二胎,哪個長輩她該叫叔叔,說著說著,又紅了眼眶,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咱們家左邊住著姓陸的、對麵住著姓宋的,以後見到他們,要喊哥哥,知道嗎?”梁西月躺在母親懷裡,眼睛一眨一眨,也不知是聽懂還是沒聽懂。

*

梁西月的弟弟梁言霖是在她被收養後的第二年懷上的。

說來是一件奇怪事,明明夫妻倆跑遍了醫院,吃了無數的藥,想懷的時候懷不上,現在不想要,偏偏就來了。

這本來是大喜事,爺爺奶奶卻提出了把梁西月送走的要求,大致意思就是怕她跟弟弟爭家產,一個養的、一個親生的,孰輕孰重,大家心裡有數。

梁西月還小,不懂養的和親生的含義,隻是看見從未發火過的父親第一次跟爺爺鬨紅了臉,吵得激烈至極,桌子上的杯子都摔碎好幾個。

“我的女兒,跟我姓梁,想送走她,沒門!”

爸爸將她抱了起來,朝著樓上走去。

她雙手緊緊抱著父親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看著爺爺奶奶。

她不懂。

不懂爺爺奶奶為什麼那麼討厭她。

為什麼會在爸媽離開家上班後打她,並且警告她不準跟爸媽說。

為什麼會在爸媽不在家時,不給她飯吃。

為什麼總拿皮帶抽她手心。

但是她知道,自己本來不屬於這個地方,這個家。

因為所有人都背著爸媽叫她,野種。

打罵教育是一種能讓人急速‘成長’的教育,漸漸的,梁西月每天的一套流程就是——父母上班後,她會背上自己的小書包,裡麵裝滿了玩具和衣服,快速的跑到對麵的宋家。

宋霄哥哥。

每次遇見都會給她糖,喊她‘西月妹妹’。

她最喜歡他了。

甜甜的喊一句‘宋霄哥哥’就有很多的零食吃喝玩具玩。

但,有宋霄在的地方就有陸祈寧。

他總是喜歡跟他作對。

每次她一來,他就嬉皮笑臉的說:“宋霄,你的拖油瓶又來了。”

“我才不是拖油瓶!”梁西月小小的身板發出怒吼聲,“你才是拖油瓶,你害我跟宋霄哥哥都不能一塊玩了!”

“你個小野種!”陸祈寧一甩手裡的玩具,立馬衝到她跟前,男孩大女孩五歲,女孩就隻能到他的胸口,他用手狠狠戳她的額頭,“宋霄是我朋友,什麼時候跟你這麼好了?每天在家裡被打了才過來吧?是不是家裡人都不待見你!”

“討厭你!討厭你!”梁西月舉起拳頭朝著陸祈寧的胸口打。

陸祈寧也不好惹,眉頭一皺,立馬就要反擊。

宋霄見狀,趕緊過來將梁西月護在身後,說道:“你跟個小孩計較什麼?她才五歲。”

“關我屁事。”陸祈寧冷哼一聲,“她敢打我,我就揍死她。”

“你真的是……”宋霄被他氣的也說不出反擊的話來,轉身去牽梁西月的手,“你自己玩吧,我看她應該還沒吃飯,我帶她吃點。”

“你管她乾嘛,咱們踢球去啊。”

“有點尊老愛幼的品德行不行?”

“那也要看誰吧?就這小孩,自從搬到梁家,你給了她一顆糖後,天天往你家跑,你就說說咱們有多少次因為她沒好好出去玩了?”

宋霄懶得跟他多說什麼,牽著梁西月走進餐廳後,拿了塊麵包給她,又倒了杯溫牛奶。梁西月乖巧的坐在餐桌上,吃著麵包,喝著牛奶,衝著遠處的陸祈寧做鬼臉。

陸祈寧‘嘿’了一聲,想衝過來揍她,又一次被宋霄攔下。

兩人的火藥味,似乎從這一年就埋下了。

互不待見、見麵就掐。

他罵她野種,她罵他狗東西,你來我往,從不謙讓。

在陸祈寧眼裡,梁西月不是女孩。

在梁西月眼裡,陸祈寧就是個禍害。

直至十八歲跟宋霄告白失敗,陸祈寧來找她,她才第一次覺得——他還是個人。

隻是安慰起不了作用,她仍然為宋霄的拒絕傷心難過,回家大哭一場,哭得雙眼紅腫,哭到生理性反胃嘔吐,趴在馬桶上吐得沒東西可吐時,她覺得人生已經黯淡無光。

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宋霄那麼好的一個人,那麼善解人意的一個人,在這種關頭卻選擇放任她難過。還是說他不知道她會這樣的傷心、這樣的無助?

腦海裡稀裡糊塗想了一大堆開脫的解釋,卻始終得不到答案。

坐在衛生間裡,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渾渾噩噩的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裡雙眼紅腫、滿臉淚痕的麵容,竟覺得十分陌生和可笑。轉身換了套衣服,決定找宋霄當麵問清楚。

宋霄跟陸祈寧都是本碩連讀,學業本來就重,陸祈寧還不安分,讀研期間都在搞自己的創業項目,華禕就是那個時候跟同學、學長聯合創辦,不靠陸家,靠自己拉投資,其中大半都是陸祈寧用雙腿跑來的。

東洲區到西河區需跨越兩個區,坐車跟坐地鐵花費的時間差不多,都是需要三個多小時。

兩點坐車,五點到,學校太大,坐擺渡車都坐錯了方向,好不容易到了化學係,就看見陸祈寧單背著書包從教學樓裡走出來,落日的餘暉打在他身上,黑色利落的短發都染上金色的光輝。

梁西月呆呆的看了很久,直到他走到她跟前,打了個響指,“乾嘛呢,盯誰看這麼入神?”

她回過神來,皺眉道:“你怎麼在化學係?宋霄呢?”

“你找宋霄啊?”陸祈寧微微挑眉,唇角掛著壞笑,“我帶你去啊。”

他走在前麵。

她走在後麵。

兩人一前一後,影子交疊。

化學係後麵是梨花山,種植著大批學校新改良的梨花樹,正值梨花開放的季節,微風輕拂,梨花片片飄落,帶著淡淡芳香。

入口處的右側有個小山坡,站在那裡可以看到大麵積的梨花樹,白色點蕊帶粉紅,幽靜處,不少情侶攜手相伴,算是學校裡鮮為人知的情侶聖地。

陸祈寧不嫌臟,隨便找了塊地坐著,路過的人認出他來,喊了一句,他直接皺眉,吼道:“去。”

那人悻悻走了。

他的食指跟大拇指都戴著不同顏色的指戒,將骨節分明的手指襯得格外好看,往那一坐,路過的女孩們都掩著嘴,臉紅心跳的跑過去。

而梁西月像站樁似的站在那裡,目光死死盯著前方,不知道看到什麼,渾身血液猶如逆行,毫無征兆的往胸口處湧去,震得發麻。

那是她第一次見陳漫雲,苗條、漂亮、五官形容不出的好看,穿著普普通通的T恤都帶著異樣的美感,她靠在宋霄懷裡,親昵的摟著他的脖頸,不知道在說什麼話,逗得宋霄唇角上揚。

那個位置很偏,至少站在他們的角度看不到彆人。

宋霄的克製、理智、溫柔在花海中消散,在陳漫雲的挑撥中遺失,如同餓狼般,一個翻身將她壓在梨花樹上吻著紅唇,吮吸輕咬,曖昧橫生。大掌扣著她的後頸,一下一下的咬著紅唇。

理智被粉碎。

思緒被纏繞。

無儘的曖昧化作欲,火。

撕下溫潤如玉的表麵,化作獵豹,茶色眼眸中隻剩無儘占有。

那是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赤裸、坦蕩、毫無保留。

而他對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

從始至終,對他而言,她不過是妹妹,不過是鄰居。

“她,是誰?”她強忍著情緒,背對著陸祈寧,“是宋霄的女朋友嗎?”

“可能。”他笑,“也許定義成另外一種關係更合適。”

“什麼關係?”

“開放關係。”

陸祈寧的話再一次震驚梁西月,她難以想象從小克己複禮的宋霄會接受這樣的關係,是因為太愛了嗎?所以即便這樣也願意接受?

她呆愣愣的站在那裡,連眼淚落下都毫無察覺。

陸祈寧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胡亂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你要習慣,成人世界就是這樣,不可能試事事如你所願,這封信——”

他從口袋裡將她的信拿出來,笑著說:“實話告訴你,宋霄連拆都沒拆開,因為他已經知道你要說什麼了,而這樣的信,他沒收過上千,也有上百,你要不是從小跟在他屁股後麵長大,你覺得有多大幾率被他看見?”

“那你看了!?”

“我?”他嗤笑,“我才懶得看,無病呻吟。”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湊巧,不管你信不信,就是湊巧。”他側目看她,“還敢這麼凶瞪我,沒有我,你那天等死了也等不到宋霄!”

話糙理不糙。

那封信的封口完完整整,並未被拆開,陸祈寧說的也許是真的,但那會兒梁西月已經被無儘的痛苦說裹挾,滿腔的悲傷和難過,不管他說的是什麼,安慰也好,嘲笑也罷,在她眼裡看來,都是在譏諷她不自量力罷了。

宋霄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圍繞在他身邊的女生何止陳漫雲?

反觀她,既沒有陳漫雲的美貌,也沒有她的身材,他不喜歡她,也是自然,但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拒絕……

“還看。”

他凶巴巴的拽了她一下。

她被他一拽,踉蹌的撞在他的後背上,力道很大,她疼,他也疼,鋒利的眉眼微微一沉,側目望去,看見她哭成那樣,漆黑的瞳仁裡沒半分情緒,語氣刻薄,“走了,再不走就帶你去看他們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