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全清源來到樸智旻的店麵。出了事兒之後，私塾和集市這類人多的地方也冷清起來。大多店麵都緊緊閉著門，少有的幾個也不見老板的影蹤。

太陽虛虛地懸著，剩一個昏黃的環掛在四角的天裡。

樸智旻的店不大，卻很是雅致。全清源進去轉了一圈兒沒找到人，便想著往屏風後的小院裡瞧一瞧。

穿過店門後的小院就是樸智旻起居的地方，全清源站在院裡喊了幾聲樸智旻的名字，愣是沒聽見回應。

不會是出事了？全清源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腳往裡麵走。

“樸智旻？樸智旻？”全清源走進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位居於正堂的一排又一排的靈位。

那些靈位錯落有致、整齊有序，一排一排，氣勢磅礴地靠牆立著。下方是一個大大的案桌，中間是奉爐，裡麵插著幾根香燭；旁邊分彆擺著兩個瓷碟，上麵擺著供奉的瓜果和糕餅。

全清源的腳步頓了頓，然後才看清那靈位上麵的字。

“芙蓉”“牡丹”“芙蕖”“天香”“杜鵑”……無一不是花名。

全清源震撼於眼前，兀然聽見樸智旻的聲音：“很多吧？”

全清源回首，看見他從一片渺渺的日暉中走來：“你這是把祈神的牌位搬進起居室了？”

樸智旻走過來：“祈神？”他似乎覺著好笑，尾音在口中轉了兩圈，驀然沉下了音，“我可不是在祈神。”他何嘗沒有在絕望時祈求過神明垂憐？隻是滿天神佛，無一側目。

“那你這是？”樸智旻開著花店，全清源自然而然地以為他是供奉著各位花神娘娘。

“我是在祭鬼。”

樸智旻的聲音有些晃蕩，輕飄飄地落在全清源耳邊，炸出一池驚雷。

樸智旻沒有去看全清源的表情，自顧自望著滿牆的牌位，似乎在解釋，又似乎隻是在自言自語：“我不喜歡花。花樓、花魁，連裡麵的女子們，叫的也都是花名。紫薇、紅蓮、阿菊……”

他話裡的信息量不少，全清源沒有打斷他，默默聽著。

“但是我再怎麼不喜歡，也長在那裡，生在那裡。”樸智旻開始神經質地咬起手上的死皮，“有時候我會挺陰暗地慶幸，幸好有五年前那場流民之亂，不然我這一輩子，恐怕也逃不出那個銷金窟。”

“但是我怎麼能夠慶幸呢？那場暴亂，讓她們都死了……”

他說的話邏輯有些顛倒，但全清源還是將他齒中細碎的話拚湊出一段鮮血淋漓的往事。

樸智旻是妓生的兒子，他母親受那滿嘴蜜油的男人蠱惑，將自己存了許久的銀錢儘數給他“趕考”，還私下懷上了樸智旻這個孩子。

懷了孕的妓生在老鴇眼裡是不聽話的商品、不能賺錢的工具、損害他威嚴的典例，唯獨不是一個人。

所以生下樸智旻沒多久，他的母親便被嗟磨至死。

老鴇看樸智旻是個男孩兒，不能幫他賺錢，便要賣出去。可時運不好，當時流民雖還未大亂，卻早有端倪，尋常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哪裡還會有人要買孩子？可大戶人家又樹大根深，根本沒這個需求。

老鴇是沒什麼耐心要把樸智旻養大的，於是打算將繈褓丟出去完事。任是野狗吃了還是凍死餓死，左右不是在花樓裡沒的。

是妓院的妓生們從老鴇手裡保下了他，從了他母親的姓，給他起名為“樸智旻”。

然後，樸智旻就在花樓裡長大了。

花樓裡不養閒人，樸智旻很小就開始看人眼色端茶送水、收拾樓間，在老鴇心情不好時充當一個沉默的沙包，在護衛們興起時扮演一個寡言的木樁。

他長得很艱難，花樓裡的妓生們更艱難。

樸智旻喚她們“阿娘”，看著她們對著外麵或者肥腸滿肚，或是五大三粗的恩客笑語盈盈，轉頭對自己溫柔卻難掩疲憊地囑咐日後定要早些出了這魔窟，他想哭，可是他哭不出來。人絕望到一定程度，是會麻木的。

日子麻木著麻木著，也一天一天過去了。樸智旻身體開始抽條，臉上漸漸開始一點一點展露出姝色。

起初，樸智旻不懂母親們投過來的眼神日漸憂愁意味著什麼。後來，在客人一次又一次似有若無的觸碰和一聲又一聲褻狎輕慢的“花公子”中，他似乎懂了。

那天，他被幾個下人手腳麻利地幫著洗了身子，再換上一身黑紅相見的服裝。

終日惶惶的事成了現實，樸智旻掙紮起來：“你們乾什麼？”

嬤嬤手上粗糲的繭子狠狠按下他的肩胛，刮得他清瘦的骨頭有些疼：“花公子，您還是彆掙紮的好，老奴動起粗來難免傷了你。”

花公子？樸智旻愣在浴桶裡。

此前，除卻外來的**們，花樓裡的人從未這樣叫過他。妓生們叫他“阿旻”，老鴇叫他“死小子”，愛捉弄的護衛們叫他“赤條”，下人們叫他“喂”。

分明是盛夏的時節，浴桶裡撒了玫瑰的熱水氤氳冒著熱氣，他卻好似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

後麵是怎麼來的？樸智旻忘了。隻記得那晚老鴇捏著他的臉左瞧右瞧，十分滿意道：“成色不錯，明兒就掛出去吧，下月初開始接客，這之前教他些規矩。”

於是第二日，花樓裡那一連串的“紅蓮”“芙蕖”“杜鵑”後麵，跟了一個嶄新的牌子——“花公子”。

有客人笑問此“花公子”是否是彼“花公子”，得到答案後滿意離開。

掛牌那天晚上，妓生們抱著他哭，從黑天一直哭到天亮。

掛牌以後，樸智旻開始學習怎麼討好客人，一顰一笑、挑眉弄指，他學得極快，快到讓老鴇喜得眼不見牙。

妓生中有一位叫芍藥，慣來潑辣，是教他怎麼跳舞的。

樸智旻執著一把折扇，身體宛如無骨，跳得風情萬種、魅惑縱生。

芍藥教到一半兒，便氣盛地將扇一扔：“你倒是聰明，看來天生就是學這塊兒的料子。”

樸智旻沉默著將扇子撿起來，下一秒便被一巴掌扇過頭去。

芍藥怒氣衝衝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