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子總有一種讓人瞬間平靜的能力，兩側的小路旁種著梧桐樹，綠葉搖曳，嘩嘩啦啦的，清風帶泥土樹木的清新苦澀的氣味，像是置身於一片無人打擾的森林。和那個臟汙遍地的酒吧後巷相比，這地方簡直是世外桃源。
孤兒院在巷子深處，它規模不大，模樣也舊，像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建築，但和這巷子倒是模樣相宜。一道舊鐵門擋在前麵，側麵是紅磚砌的高牆，裡麵就是周嘉也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孤兒院小孩多，像周嘉也小時候那樣淘氣的也不少，周嘉也小時候就經常翻牆出去，岑阿姨眼神不太好，偶爾看見周嘉也翻出去還以為是野貓來了，林禾就一臉正經的替他打掩護。
去年，城裡有一起拐賣兒童案，院長便特意加高了院牆，防止小孩晚上淘氣爬出去玩被人拐賣。
不知道是不是近鄉情怯的原因，周嘉也停在距離大門幾十米的地方。
大鐵門早就鎖了，院裡九點半就關門了，林禾應該是翻牆出來的。也不知道她那小個子怎麼翻過來的，周嘉也嘴角扯起一絲自嘲的笑，小時候那麼乖的小女孩長大了也會學他翻牆了。果然自己教不來什麼好的。一瞬間他十分厭棄自己，什麼都不會，學習也不好，還總自以為是，讓她離自己遠點兒挺好的。
林禾這一路都刻意放緩了腳步，她知道周嘉也跟著她，就像以前送她上學的時候，她喜歡跑在前麵，去踩他的影子，他就背著兩個人的書包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時不時加快腳步走上去逗她也去踩她的影子。
孤兒院就在麵前了，林禾受不了胸腔裡的心不規則的頻繁跳動，轉身尋找那個讓她心不平靜的原因。她聽到自己冷聲冷氣的說：“我到了，你走吧。”青澀的聲音隨著淩晨清涼的風傳到他的耳朵裡，藏著些不易被人發現的情愫。
周嘉也順從著風閉了閉眼，隨即鄭重的叫她的名字：“林禾，彆來找我了，我工作的地方很亂。”說完如釋重負的轉身一瘸一拐的走了，不再敢去看身後那個女孩的表情。
他想就這樣結束吧。就像孤兒院的門一樣，不要再對他打開了。
林禾聽完他的話那一秒，她輕顫了下眼睫，她慌張的抬頭去找他的眼睛，卻隻見到他單薄孤獨的背影。
她喉間湧上一股氣，懸在那兒，難受得她喘不上氣，她仰頭吞咽，仍然無解。她急切想喝口水，強硬的讓自己轉頭，不再去看周嘉也的背影。從她晚上翻出來的位置回去，院裡那位置放了個椅子，方便她爬上爬下。
等她腦袋稍微清醒了一些後，她已經在孤兒院院內了，手肘和膝蓋的位置傳來刺痛，她拉起衣服一看是一小片擦紅，應該是她剛才爬牆時和粗糙的牆麵摩擦出的痕跡，她不在意的拉上衣服，淩晨的風又淩冽了幾分，她顫抖的咬著自己冰涼的下唇，提著冰冷的椅子走向自己的房間。
孤兒院一共兩個門一個正門，一個側門，側門進去就是孩子們的宿舍，左邊是女生，右邊是男生，4個人一個房間。中間是一排桌子，上麵擺得都是各個年級的書，有舊的有新的，院裡有個傳統，年級大的孩子會把自己不用的書留給院裡其他需要的孩子，在院裡，一本書轉個五六手很正常。她學習很好，院裡的小朋友都很願意要她的課本，他們爭的時候林禾就出一道題，誰最先答出來課本最先給誰用。儘頭是岑阿姨和另一個姓袁的阿姨的房間，比其他房間大一些。
“林禾？”有人輕聲叫她。
林禾抬頭看過去，是薑昊，他是院長的孩子，他自己一個人一個房間，是最靠近阿姨們房間的那個，院長夫人是個女強人，忙於工作沒時間照顧他，所以他時常住在這兒。
薑昊被她通紅的雙眼嚇了一跳，快走兩步走到她麵前，看到她手裡提著的椅子，過了幾秒有些震驚的問：“你半夜出去了？”
林禾點點頭，她渾身帶著淩晨的冷氣，是個人都知道她出去了。林禾把自己的椅子放到原處，拿了張紙擦了擦椅子上的腳印和樹上落下的水珠，她動作有些緩慢，像是出神。
薑昊看著她這模樣好像想到了什麼，有些彆扭的摸了摸鼻子，眼神試探：“去找周嘉也了？”周嘉也他們幾個年紀相仿，小時候他就知道林禾和周嘉也走得近，林禾叫周嘉也哥。薑昊比林禾大一歲，照理說她也應該叫他哥的，但她隻會叫他大名。薑昊也曾抗議過，但林禾這個人性子冷臉也冷，她一不說話，他也就不敢再惹了。
周嘉也搬出去後，他也沒再聽到她喊過哥。
薑昊看著她肅靜白皙的小臉，心裡又浮現出一些奇怪的情緒。林禾剛來孤兒院的時候薑昊見過一回，貼著發根的頭發，暗黃的膚色，個子矮矮的穿著不合身的衣服，極其瘦弱，他下意識以為是個淘氣的小男孩。過了幾個月再來，大變樣，頭發雖然還是短，但膚色變得白皙了些，整個人精氣神好了許多，應該是在院裡好好養著了。不變的是她圓圓亮亮的眼睛，笑起來更加好看，但薑昊沒見過幾次，她不愛笑。
林禾扭頭直視他，薑昊馬上舉手投降：“我隻是問一下，你不想回答我就不問了，岑阿姨那邊我也不會說的。”
林禾不太明顯的點頭：“還有事嗎？”站起身，往屋裡走。
“你......你還是少跟周嘉也聯絡吧，我聽說他爸死了，欠了一屁股債等著他還呢，你彆去找他了，我害怕要債的那群人找上你。”薑昊苦口婆心的說道。
她猶疑的望過去，薑昊這人被他母親管得很嚴，平時是個乖乖仔，他從哪兒聽來的這消息。她有些懷疑消息的來源：“你從誰那聽說的？”所以他是事出有因才疏遠她的?
“就學校前街那家黑白網吧，前兩天那老板告訴我的，他認識周嘉也他爸。”薑昊有些僵硬的摸了摸脖子，靜了兩秒隨後說道：“再說了他走的時候什麼也不說，明顯是不想跟我們來往了，你還去找他......”
“他沒有......”林禾看著薑昊的眼睛，突然不想解釋了。她不想把周嘉也的傷疤揭給彆人看，她私以為隻有自己是周嘉也的親人，最好世界上隻有林禾知道周嘉也的所有事情。她扭頭：“我先睡覺了。”
“哦...哦，好。”薑昊明顯想繼續說，但觸到她麵無表情的臉，還是噤了聲，薑昊使勁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我不會告訴你媽你去網吧的。”林禾以為他是害怕自己告黑狀才一副“有話要說但難以啟齒”的模樣。
“......”薑昊皺了下眉，明知道自己不是那意思，但她這話說出來也沒辦法反駁。他低歎了一聲，轉身回屋了。
林禾躺到自己的床上，冰涼的四肢才慢慢有了些知覺，她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孤兒院的天花板是淺綠色的，和院子裡的青草一個顏色。
她又想起薑昊說的話，想起周嘉也被領走的那天。
那時候周嘉也正好初三，三月份的一天，周嘉也去她班級接她一起回孤兒院，兩個人拿一起攢的零錢買了兩個最便宜的冰淇淋，一個原味，一個草莓味。倆個冰淇淋一樣的價錢，區彆可能是草莓味加了點色素。
一進孤兒院的大鐵門就撲上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抱著周嘉也撕心裂肺的哭，周嘉也懵在原地，身體受到衝撞，受慣力影響往後倒了一下隨後穩住，還沒吃完的原味冰淇淋掉在灰撲撲的地上，白色的冰淇淋上沾滿了灰塵，林禾眉頭一皺，有些惋惜。
中年女人還抱著他哭，帶著哭腔和口音說什麼他也聽不懂，院長和一位穿著警服的警察從屋裡出來，把三人拉到辦公室，其中包括糾結怎麼打掃冰淇淋遺跡的林禾。
“我知道您現在很傷心，但還是收拾一下情緒，孩子找到了應該是好事啊，彆哭了。”院長接了杯熱水給那位中年女人。
林禾聽到孩子找到幾個字下意識扯了扯周嘉也的袖子：“你認識嗎？”
“我不知道。”周嘉也的語氣裡充滿了迷茫，他小時候三歲的時候被人販子拐走，哭得太慘被路過遊玩的院長一家發現，人販子應該是新手，膽小跑了，院長便把他帶回了孤兒院。帶回孤兒院後就開始發燒，生了一場大病，醫生說發燒有可能會影響之前的記憶，連周嘉也這個名字都是院長重新起的。
他印象裡的母親形象很模糊，隔了太久，他不記得父母長什麼樣子了。
現在坐在院長對麵的這個女人是他媽媽嗎？那他以後是不是要回家生活了？那林禾怎麼辦？
周嘉也低頭看林禾，林禾盯著那個女人，仿佛在出神的想著什麼。他心頭突然湧上一些恐慌。
林禾木然的盯著那個中年女人，隨後轉過頭看周嘉也：“哥，她是不是你媽媽啊？你是不是要回家了啊？”圓圓的眼睛濕濕亮亮的，周嘉也能通過她的瞳孔看到自己的臉，她語氣很輕，但周嘉也莫名心口有些壓抑。
他吞了口口水，語氣更加困惑：“不知道。”他扭頭盯著地麵。
警察瞥了眼那邊站得溜直的兩個小孩兒，轉過頭和眼前的中年女人說：“您再具體說一下孩子丟了那天的情況吧。”
“我們來這兒打工，他爸帶他出去玩，結果回來就告訴我走丟了，我......我也不太清楚當時的情況。”
“那孩子父親呢，今天沒來嗎？”
她眼神閃爍：“他......他工作太忙還沒回來呢，那我...我是不是可以把南南領回去了。是不是孩子不想跟我走啊？”說到最後一句，中年女人又不禁落了淚,她回頭看了眼周嘉也，拿袖子抹了抹眼淚。
“南南，是孩子原來的名字嗎？”院長問道。
看著中年女人略顯迷茫的表情，院長說道：“忘記和你說了，這孩子來這兒那天發燒特彆嚴重，醫生說會影響之前的記憶，那時候他隻記得自己姓周，周嘉也是後來院裡給取的名字。”
“周嘉也，嘉也......”女人喃喃的念了兩聲，不知道為什麼又開始拿袖子抹眼淚。
院長看中年女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些動容，周嘉也在孤兒院已經十多年了，這孩子臨近中考再讓他接受這麼大的事兒，實在是有些殘忍。
院長和警察商量了半天，還是決定先問問周嘉也的意見。
林禾被趕了出去。
她蹲在院長辦公室門口，食指點著地上一塊小石子。
房間的隔音不算少，她清晰的聽見院長詢問周嘉也的意見，他沉默的好久，隨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個女人又開始哭，她在屋裡哭，林禾在屋外哭，但沒發出聲音。
她感受到熱量從她的身體裡抽出。
屋內交談的聲音源源不斷的傳入她的耳朵裡，她卻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她有一種衝動就是推開門去問周嘉也要不要走。
他走了還會回來嗎？她還能見到他嗎？
她從很小就一直跟在周嘉也身後當跟屁蟲，她從小就不愛說話，餓了冷了都不說，全靠周嘉也給她爭取。她在這個孤兒院裡唯一稱得上熟悉的人也是他。
林禾蹲得兩腿都麻木了，屋裡的人終於開門了。
她猛的站起，眼前一黑，緩了兩秒看到眼前的警服才咽下原本要脫口而出的問題。
“那就這樣吧，孩子先跟你母親回去，要是有什麼事情到時候再跟我說，母子團聚是件好事，開心點。”那位警察叔叔拍了拍周嘉也的肩膀。
他擋在林禾的前方，林禾看不到周嘉也的表情。等那位警察走了，林禾低著頭小聲叫他：“哥。”
周嘉也靠過來和她一樣貼著牆壁，那位周嘉也名義上的母親還在裡麵和院長做一些手續。
“嗯。”
“你要走了嗎？我以後是不是見不到你了？”林禾盯著地麵，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嗯。”周嘉也低沉的應了一聲，隨後說道：“但我會回來看你的。”
“真的嗎？”
“真的。”
“你不會騙我的對吧。”
“嗯。”